第47章 密語(5)(1 / 1)

際會風雲 因思而變 4801 字 8個月前

小小的火苗輕舔著砂鍋鍋底,蒸汽緩緩升騰,程柏蘅臉上圍著厚布巾,手持大木勺慢慢地攪動著罐中的液體,時不時舀起一勺再從高處倒進鍋中,察看毒物的稠度。   今夜,程柏蘅一到姬園先看過了那兩籠鳥,那紅布罩鳥籠裡的鳥兒懨懨地趴著打盹,鳥食也沒吃多少,藍布罩的鳥籠一揭下罩子,裡麵三隻鳥兒立時吱吱喳喳叫著活躍了起來。程柏蘅高興地吹起口哨用手指逗弄著紅布籠裡的鳥兒,抓了一把粟米倒進食罐裡,又添了水才換了衣裳進了製藥間。不過半個時辰,砂鍋裡的藥劑已如香油一般濃稠,從空中倒下時無色透明的水線如靜止一般不響不晃,程柏蘅心中大喜,這毒物算是熬成了!   出了製藥間,鄭辰琮已等在那裡了。   程柏蘅脫了罩衣,笑問:“阿舅是剛回來的嗎?”   鄭辰琮幫她接過罩衣掛在製藥間門口衣架上,溫聲道:“回來半刻鐘了。你今日可補眠了?”   近些天來,正京城內鋪麵、作坊、集市上人心惶惶,巡邏的兵士成倍增加,京防司在城內大肆搜捕逆犯,一隊隊官兵走到哪裡便隨機包圍一個鋪子或是一個院子,進門就二話不說就開始搜查。鄭辰琮所管的鋪子已有七個被搜查了,每回都是包圍了院子,將夥計掌櫃們全集中到院子裡,翻箱倒櫃搜了鋪子各處,又對夥計們一一問話,都沒有發現什麼可疑之事。今日下晌,賈平所掌管的一個處茶樓被查抄,因為夥計中有一人帶了一點南方口音,十餘個夥計就一一被緝拿下獄捕,隻有賈平尋了個空檔偷偷逃了出來,躲在姬朗的另一處私宅中。鄭辰琮連夜召集了十幾名頭領議事商量對策。賈平說被抓走的十幾夥計都有正京民籍的,南方口音的那一個已是遷籍到正京多年,這家店的所有夥計隻知道聽賈平的吩咐辦事,就算審問也問不出什麼線索。隻有二櫃孫強原是賈平軍中好友,也是一名斥侯,被賈平帶到正京來做了諜衛,又花了不少銀子為他辦了正京的民籍。孫強雖不知道姬朗之事,但賈平曾安排他到匯雲樓給邢掌櫃送過信。   賈平道:“公子,孫強雖說為人仗義,但既然已被抓捕,就難以保證不泄露些什麼。請公子找個地方躲避一段時日,暫時不要回姬園,以免多生事端。”   鄭辰琮卻想再等上一兩日,先將院中的信件紙張等物銷毀,待程柏蘅製好無常之毒再行撤離。還有三日馥陽就要大婚,程柏蘅就定在十月十五這日將毒物運到皇宮之中,以鄭景儒的法子還施其之身。   程柏蘅一邊洗手一邊道:“下晌睡了一大覺,可香了。知辛還怕我夜裡睡不著,不敢叫我多睡。”說著,又打了個哈欠。   鄭辰琮拿過布巾幫程柏蘅擦手,有了昨日之事,程柏蘅此刻心中覺得很是別扭,不過手腕被鄭辰琮握著,要是硬將手抽回來倒顯得刻意了,便僵硬地伸著手由著鄭辰琮擦乾。   程柏蘅的手涼涼的,手指纖細修長,粉紅色的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翻過手來卻見手指肚皺皺的,手掌上成片褪皮,鄭辰琮心疼得輕輕搓揉了幾下,問:“程柏蘅,你的手是怎麼了?”   程柏蘅舉起手看了看,道:“這幾日製藥時想檢查藥汁的稀稠,拿手試了幾回,可見毒性還是有的。”   “怎麼這麼不當心?”鄭辰琮瞪了程柏蘅一眼,放開她的手轉身就走。   程柏蘅望著他的背影心中暗道:“這位殿下最近脾氣古怪得緊,好一陣壞一陣的,真是讓人莫名其妙。”搖搖頭不再想他,打開桌案上一個藤筐,從裡麵大大小小的瓷瓶瓷罐中拿起一個小瓷罐,這些瓷器是由她親自繪圖找老工匠燒製的。打開罐蓋,兩指捏在罐口錯勁一扭便能旋開取出一個小內膽,原來這是一個有夾層的瓷罐。她盯著瓷罐左瞧右瞧,不禁贊嘆道:“不愧是高價請來的老師傅,做工精細,胎極薄又水潤光澤。過兩日無常之毒能運進宮裡就全靠它了!”   這時鄭辰琮又風風火火地回來了,他將兩個小瓷盒放在桌案上,拉著程柏蘅過來坐下,道:“這是我們脂粉鋪新研製的拂手香,今天剛好過去就順便拿了幾瓶,剛好你在這裡就試試吧。”   說著打開瓷盒的蓋子,用手指挖出淡黃色的香膏,拉過程柏蘅的手來,將香膏抹在她手心中,雙手捧著用拇指輕輕搓開來。這是柑橘味的拂手香,果香清新溫潤,聞著極是舒心。鄭辰琮的手揉上程柏蘅細長的手指,他動作極慢極輕柔,小心翼翼地如同掌中捧著一塊精致的冰雕,稍一用力便會捏碎了,揉得快又會融化了。   初冬的深夜寂靜無聲,兩人頭挨得很近,呼吸相聞,耳中仿佛能聽見彼此的心跳。鄭辰琮的拇指一個骨節一個骨節滑過程柏蘅的指腹到指尖,再反轉過來細細塗抹指背。指尖傳來的溫柔的觸感和暖意令程柏蘅感到一陣心悸氣促,她抬起頭望向鄭辰琮,發現鄭辰琮明亮的眸子也在看著自己,眸子映著燭光的火苗如同燃起一團火焰向自己彌漫而來,她的心莫名地快跳了一幾下,想要往回抽手自己來塗勻那香膏,可鄭辰琮並未放手,他的臉如醉酒般酡紅,話語出口聲音有些嘶啞,“阿蘅。”他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阿蘅,太子哥哥傳信說京中不寧,讓我放下手頭的事盡快回漢中避一陣子。我想,等做完這樁事情,咱們一道回去吧。”   程柏蘅低頭想了一下,道“好。快有一年沒回漢中了,還沒見過小弟弟呢,也該回去看一看了。改天問問趙卓,願不願意跟我一塊回去。”   鄭辰琮卻急急道:“不是的阿蘅。等咱們到了漢中,我就去求太子哥哥退了與袁家二姑娘的婚事,我要去你們府上提親!”   程柏蘅呆怔片刻,粉紅的臉色轉為蒼白,她唰地站了起來,道:“阿舅,你怎能這樣?你是什麼時候與王瑤姐姐好上的?未央姐姐可是一直住在你府上,大好的年華卻心甘情願當你的未亡人,你可不要做個負心人啊!”她猛一抬臂將手抽出來,往後退了半步,袖子一拂之下燭臺上兩支蠟燭明滅忽閃了幾下,其中一支冒出細細的青煙熄滅了。   鄭辰琮眼中的火焰也如同那燭火般熄滅了一半,他苦笑著搖了搖頭。“怎麼牽扯上了王瑤?和她沒關係。”他溫柔地望著眼前的人兒,也起了身,“阿蘅,你知道嗎?從太子哥哥為我賜婚起,我就整日高興不起來,一直覺得心裡沉甸甸的,悶悶的不得舒心。來到了正京,我就一直想你來我身邊,可叫你一個小姑娘來這個虎狼窩,我又說不出口,隻能硬撐著。當得知沈苓要招徒之時,我高興地心像要飛出來一樣,趕緊放了小雪叫你來正京。阿蘅,你到正京這段時間,我心裡很充實、很滿足,你是我的福將,我們一起做了很多大事,立下了好幾樁大功勞。就是那天,在垂拱殿外不遠的那處水井裡,將你抱在我懷裡,我才知道,我心裡一直壓著的那塊石頭就是你,我的阿蘅,是你!我知道趙卓待你很好,可我一想到你要跟他到西羌,我就覺得喘不過氣來,心裡如同撕裂一樣疼得難受。我時刻提醒自己,我已經有了婚約,可我約束不了自己的心。未央她是個好姑娘,可我心裡沒有她,我想娶的是你,隻有你一個,我寧願不要權勢地位,不要富貴榮華,咱們就回那個小山村,就在那處小院落裡,像以前那樣一起打獵采藥,一起捉魚養羊,我隻想好好和你守在一起。好不好?”他一口氣將心中的話全說了出來,又覺得不能道出心中情感的十之一二,隻是目光懇切地望著程柏蘅。   程柏蘅呆呆望著鄭辰琮,仿佛無喜無悲,兩顆淚珠兒從腮邊輕輕滑落,鄭辰琮的話語一字字一句句敲進她的心裡,此刻的她萬千心事纏繞在一起,猶如一團亂麻,需要將思緒的麻線一絲絲從其中抽出來,“未央姐姐怎麼辦?”“他不能做背義負恩之人!”“我答應了與趙卓一道去西羌。”“他是阿舅,是長輩!”“這是太子親賜的婚事。”“父親必然是不許的。”“不,我絕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喜歡我!”“我也想和他在一起!”她驚奇地發現這千絲萬縷的亂麻中有那麼多條竟然是欣喜的。真是可恥,竟然那麼多的欣喜!他們相識已近三年,雖然聚少離多,但無論在那山村的茅屋中,還是在漢中的太子府,抑或是在危機四伏的正京城,除去二人的嬉笑打鬧,剩下的全是他溫情脈脈的注視和關懷。程柏蘅不知道的是,自己已經深陷在這溫情之中,兩顆懵懂的心在很早很早之前便已靠得很近很近。   鄭辰琮見程柏蘅流下了眼睛,一下子焦急起來,問:“你怎麼了阿蘅?你也喜歡我是不是?”   程柏蘅匆忙回避著他期待的眼神,別過頭拿手背抹了眼淚,“不,我不喜歡你,我也不許你喜歡我!”不知為什麼,淚水卻奪眶而出,她轉過身緊咬著嘴唇,冷聲道:“阿舅,我想問你,父母之仇可曾報,竊國之恨可曾報,為你寧守望門寡的未央姐姐的恩情可曾報?”   鄭辰琮如遭重錘,他向後退了兩步頹然坐到椅上,雙手撫麵痛苦道:“阿蘅,你不會覺得我是個負德背義的人吧?”   程柏蘅回頭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壓下心中的陣陣銳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緩緩轉回頭不再看他道:“阿舅隻是一時被情所惑,並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今日的事,我就當從來沒有發生過,那些話,我也當阿舅從來沒說過。之後我們還是如同以前一樣,你是阿舅,我是大外甥,你要娶未央姐姐,我要隨趙卓去西羌。到時候我們天隔一方,用你我各自的方式守護咱們大弘。”   程柏蘅說完後重新蒙上麵巾穿上罩衣,將那箱瓷瓶搬進製藥間裡,拿起長柄的木勺將砂鍋中的無常毒汁裝進這些瓷瓶瓷罐的夾層之中。不多會兒,鄭辰琮也蒙著麵巾進來了,他幫著程柏蘅打開夾層,待程柏蘅裝好毒汁後,再接過旋緊內膽放入筐中擺好。兩個人沉默著不發一言,也不瞧對方,如同對方不存在一樣,但動作卻是異常的默契,如同已經配合很多年一樣。   很快,二十餘瓶毒汁全部裝好了。程柏蘅坐在鏡前重新易容成沈苓的模樣,她對鄭辰琮道:“明日未時,我會叫王強去你在西街的花想容脂粉鋪取我訂的花露,到時候一定要將這些瓶罐封好,用錦盒裝好。”   “你放心。”鄭辰琮道。   “我走了。”程柏蘅轉身走出門口。   “等一等。”程柏蘅的腳步停了下來,鄭辰琮快步跟上前,“後天,不要忘了帶上我。”   “我們定好了的,當然是要一起去的。”程柏蘅沒有回頭。   鄭辰琮猶豫了一下,問:“阿蘅,我還是想問,你剛才為什麼流淚了?”   程柏蘅一愣,挺直脊背道:“不,我才沒有流淚。”說罷扭頭快步出門,縱身幾個起落躍出了院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