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盥麵入宮以防邪祟”的敕令實行了兩月餘了,已越來越流於形式了。現在演變成由小太監拎著乾枯的桃枝沾上水,在進宮之人臉上、身上灑上幾滴了事。隻是還不到年底的萬壽節,總還要再持續上一個多月。 馥陽嫌棄地撇撇嘴,大袖一甩抖掉灑在金繡鳳紋牡丹紅大衫上的水滴,宮門內已有金頂軟轎在候著了。 “阿瓊,等我們一下咱們一道走。”身後傳來一聲呼喚,馥陽回頭時九翟冠上的縲絲金鳳輕輕顫動的,身後是鄭辰玦挽攙著戚皇子妃正從馬車上下來,他們今日也要進宮。 “三哥、三嫂,你們也這樣早。”馥陽笑著停在原地等候。 鄭辰玦似乎胖了一點,黑紗籠巾下露出半張臉透出幾絲紅潤來,他掏出帕子親自為戚皇子妃拭乾臉上的水滴,與戚皇子妃一道快步上前來。鄭辰玦道:“阿瓊,明日就是你出降大喜的日子,我們也早些進宮,多陪母後說說話。” 馥陽道:“幾日不見,三哥氣色不錯,看來是大好了。” 戚皇子妃笑道:“多勞你和阿苓記掛,太醫們醫術好,殿下這不就一天天見好了。”“沈苓”不願她為三皇子拔毒之事為他人所知,戚皇子妃便含糊著以此話向她們道謝。 鄭辰玦打量“沈苓”,問道:“嘉慧,你也是我大弘的公主了,怎麼做起下人的差事?這麼大的盒子裝了什麼?” “沈苓”將手中捧的錦盒交給了洪喜,微笑曲膝一禮,道:“殿下,這裡頭裝的是天方國的香露香脂。隻因瓷瓶易碎,宮人搬著不放心,就我和洪喜、玉芝三人輪流搬著。” 馥陽接話道:“這是阿苓早早為我訂下的,等了快一個月才到的貨呢。那香露絕了,氣味芬芳持久,隻消灑兩滴在身上便能芳香上一整天。這是從海上私運過來的,聽說一共運了五十箱,海上風浪大顛簸半月餘碎了十之七八,從浙地上岸之後又被當地富人加價搶購,運到正京的也隻這一盒了。” “噢?我倒想瞧瞧這天方國的香露有什麼特別之處。”鄭辰玦眼睛斜睨著“沈苓”道。 馥陽接話:“味道確實好聞,有各種花香和果香,三嫂若是喜歡,盡管挑上幾瓶先用著,下回我叫人去多訂上幾箱。” 鄭辰玦走到洪喜身前徑自打開錦盒,拿起一個瓷瓶打量一番,揭開瓶塞一股清新的蘭花香氣從瓶中溢出,他輕輕頷首:“確實清香。”又取來一個瓷罐打開看了,裡麵香脂細膩光潤,便又放回盒中。 戚皇子妃笑道:“我平日用的香露都是母後賞的,禦用監貢奉的東西也是不差的,嫂子就不奪你所愛了。等下回訂的貨到了再分我幾瓶不遲。馥陽我們快進去吧,別讓母後等著了。”幾人分別乘了軟轎前往鳳翔宮,洪喜則率幾個小太監搬著馥陽平日所用之物去了永寧殿偏殿。 “洪喜”打發了小太監,從偏殿櫃裡取出一個陶罐,拿出那些香露香脂一一打開將內膽取出,將夾層中的毒汁倒進陶罐中,又一一恢復原狀後,這才坐到椅上長舒一口氣。 因馥陽明日大婚,今日宮裡將在太華殿舉行一場宴會,規模不算大,就是皇親國戚們聚在一起為馥陽添妝。馥陽雖是三嫁,但她身份貴重,又深得弘昌帝疼愛,眾皇親也不敢怠慢,除了準備了厚厚的添妝禮,能來的人也都來了。 永寧宮中,馥陽的嫁妝擺了滿滿一院子,有珠玉滿頭的鳳冠,有錦繡華美的禮服,有各種珠寶首飾、綾羅絹緞,有古玩字畫、幔帳屏風……眾貴女命婦看了這樣豪華的嫁妝無不嘖嘖贊嘆。 常附馬領著族長一乾人到崇文宮外叩首謝恩,又到風翔宮外謝恩。然後由一眾內侍、侍女抬著這五百一十二抬嫁妝浩浩蕩蕩地前往修繕一新的公主府。 方皇後精神好了許多,她的愛女孤身了好幾年,今又得了良緣,自是心懷大慰。弘昌帝雖然麵上不顯,但那舒展開了的眉頭,也帶出一分喜色。馥陽已有孕兩月,雖然還不到顯懷的時候,但坐得久了難免腰背酸痛,方皇後心疼女兒,在晚宴一開始馥陽露了個麵,便叫她早些回殿歇息,明日早起還要有諸般禮儀。 馥陽回到永寧殿,浴間的浴桶裡加了小半瓶今日帶進宮的玫瑰香露,水汽氤氳,芬芳四溢。馥陽舒服地泡了個澡,“沈苓”在她帳中燃了安神香,馥陽躺在床上拉著她的手道:“怎麼也沒想到我竟先於你成親了,隻不過從明日起,就隻有新月跟著我了。” “沈苓”笑道:“殿下,我還是可以再跟你在一起幾日的。” 馥陽道:“父皇令欽天監為你卜的遠行的吉日是十九,也就是四日後了。這兩日你先回去清點自己的嫁妝,這是要一路跋山涉水幾千裡去西羌的東西,自己盯著點也好有個數。大後日,你添妝宴我要回宮謝恩,就不能親去為你添妝了,不過我會一大早就把添妝禮送過去的。十九那日,我會去城門外為你送行的。隻是你這一走,不知咱們還有沒有機會有再見一次麵了。”馥陽越說越傷感起來。 “沈苓”想要打破這種氣氛,故意玩笑道:“怕是公主與常附馬恩愛和美,不幾日便將我拋在腦後了。” 馥陽抬手拍了“沈苓”手臂一記,笑罵:“臭丫頭,肯定是你盼著與趙卓早日比翼雙飛,我才是被忘的那個。” 兩人說笑幾句,“沈苓”道:“殿下睡前不能太過興奮,否則會睡不安穩的。明早四更我便過來請平安脈,送殿下出降。”於是幫馥陽拉好帳子,交待玉芝等人小心侍候著莫出聲驚擾,便出了永寧殿主殿。 “洪喜”一直在偏殿臥房中等著,見“沈苓”進來一喜,站起身來道:“我們可以去了嗎?”是鄭辰琮的聲音。 “沈苓”笑道:“莫慌,我們先來個大變活人。”拿出妝匣在洪喜臉上塗抹開來,時而用筆刷,時而用手指,將鄭辰琮臉色調得暗一些,又加上了一些皺紋。“沈苓”端詳著眼前的人兒,忽然眼中露出痛恨的樣子,忍不住抬手打了他的頭一下,恨恨道:“你怎麼跟那個老賊一個模樣!” “洪喜”摸著頭道:“冤枉啊!我也不願扮成老賊的樣子,不都是你給我畫的嘛。不過想著馬上要做的事,扮一扮也不覺得怎樣了。” “沈苓”哼一聲道:“你們是親戚,難怪長得像。平日也沒有什麼機會能揍他一頓,今日打你一下就權且出一口氣吧。” 鄭辰琮笑著拍拍她的手臂,道:“阿蘅別急,以後有的是出氣的機會。” “沈苓”取來幾片假胡子仔細貼在鄭辰琮唇邊、下頜,又皺著眉頭上下打量一番,扔過一套衣服道:“趕緊換上這身衣服,把臉蒙起來,要不我就更想打你了。”自己也坐下對鏡抹畫了起來。 太華殿燈火通明,舞樂升平。 崇德宮這邊卻是寂然無聲,隻有那高大的廡殿頂重簷翹角和宮簷下掛著的紗絹彩繪宮燈彰顯著這座宮殿主人無與倫比的高貴。 今日在馥陽與方皇後的閑聊中得知,現下弘昌帝政務繁忙極少到後宮,就是到後宮留寢也隻是到趙婕妤的春意殿,平日多宿在崇德宮,偶爾也會在垂拱殿。趙婕妤就是那個會唱彈詞的趙才人,秋獮回來之後更得弘昌帝寵愛,連升兩級封了婕妤。 二人身著夜行衣順著崇德宮合抱粗的殿柱悄無聲息地滑下,推門閃身進了殿內。弘昌帝的寢殿不大,地龍燒得很是暖和,紫檀木的龍床靠墻擺放,床上是鏤空雕花的通頂木床罩,床罩外麵是繡著雲起龍驤紋樣的杏黃絲緞圍縵垂帳。 有了這通頂床罩就好辦了! 程柏蘅踩在鄭辰琮肩頭,從頭上拔出一支扁釵小心撬開木床罩連接的榫頭,拿下一塊雕花的檀木板,鄭辰琮遞過來那個陶罐,程柏蘅用發釵撥開陶罐下麵封著的泥土,拉出一條細長的絲線,將陶罐安放在木罩最裡麵角落,絲線順著木罩縫隙搭到床賬上,最後將檀木板安置好。 “不錯,這樣更隱蔽了。”鄭辰琮小聲贊道。 程柏蘅輕身跳下鄭辰琮的肩頭,小聲道:“咱們走。”兩人迅速向離開寢宮,因太華殿簷頂伏有不少暗衛,他們不敢高處行走,以壁虎遊墻功慢慢攀出了崇德宮,計算著禁衛軍巡邏的路線,沿著宮內甬道一路疾行向永寧殿而去。 經過垂拱殿時,程柏蘅腳步慢了下來,輕輕一扯鄭辰琮的衣襟,道:“阿舅,我們再去垂拱殿看一看吧?” 鄭辰琮望著垂拱殿高高的屋簷,小聲道:“還是不要停留,以免惹上什麼麻煩。” 程柏蘅不甘心:“咱們就要離開正京了,以後可能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了,今晚咱們就去搜一搜他的密室,說不準能找出點什麼新東西來再立上一大功呢。” 鄭辰琮看著程柏蘅發亮的眼睛,也覺得甚有道理。於是兩人小心避開垂拱殿的宮人,輕輕攀進了垂拱殿。 書房中的陳設與上回一般無異,借著窗外燈籠的光亮,鄭辰琮上下打量著那書櫃,目光停留在那副繡屏上,咦了一聲,道:“這幅繡屏與上回不一樣了,上麵的女子怎地這般眼熟,這般親切?” 程柏蘅拿起繡屏看了看,道:“這是雙麵繡,上回我們看的是反麵,隻是看到這女子的背影,這次擺的是正麵能看到臉了。”說著繡屏放回原處,推動擋在密室前的書櫃。 書櫃“咯咯”兩聲輕響後向一側滑開,程柏蘅卻聽到殿外響起一片銅鈴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她心知有異大叫一聲:“快撤!”拉著鄭辰琮出了書房向殿門外奔去。剛待開門,垂拱殿外已有人大呼:“鈴響了,快圍住這裡!”緊接著,一陣陣急促的腳步從四麵傳來,聽起來人數不少。 程柏蘅透過門縫看去,從院門處還有不少禁軍魚貫而入,燈籠也越來越多。不多時,有個聲音傳來:“什麼人在殿中?再不出來,我們就殺進去了!” 程柏蘅扯下黑色麵巾,朝鄭辰琮道:“快脫衣服!” 太華殿中,教坊司新排的舞樂《春江花月曲》奏畢,一群穿著桃粉色大袖綢衣的舞娘齊齊向主位的弘昌帝曲膝行禮後踏著雲步下場。弘昌帝撫須大笑,舉起酒杯道:“馥陽,朕之愛女,明日便要出降,配與殿前司常虞侯。這第四爵杯,就祝願公主與附馬二人鴛鴦璧合,魚水相諧,琴瑟友之,恩意如嶽。今日是我們皇家家宴,大家不要拘禮。來,共飲此杯!” 殿中眾人依次舉杯飲盡。 鄭辰玦捏著酒杯,看著六弟鄭辰現殷勤地侍奉在父皇身邊,親為父皇斟酒布菜,臉上掛著滿滿笑意,濡慕之情溢於言表。他心中黯然,執起酒壼為自己又斟上一杯,仰頭一飲而盡,由貼身內侍扶著起身行至弘昌帝桌案前,行禮告了罪,說自己身子不適,要早些回府歇息。 弘昌帝自然是允了,然後還囑咐了幾句天氣寒冷要多穿衣物之類的話語。看著三兒子落寞寂寥的背影,弘昌帝忍不住長嘆一聲,頓時覺得殿中喧攘,呼吸不暢,不禁息了繼續宴飲的心,對周全說要出去走走,便起身出了太華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