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補眠了一個多時辰,晚上又早早躺下,疲乏已是盡消。侍聽得遠處更夫“咚——咚、咚!”一慢兩快的聲音,程柏蘅輕輕翻身下床,來到外間丹砂值夜睡覺的地方,點燃了半支安眠香,然後套上夜行衣打開窗戶輕身躍出。 沈府與趙王子府隔了小半個京城,巡捕營的巡兵比平時增加了至少兩倍,為了避開巡兵程柏蘅頗費了一番周折。 趙王子府防衛頗是嚴密,程柏蘅剛躍過院墻,便聽到有人呼喝:“是哪個?”接著,五六個黑影聚攏了過來圍住了她。 程柏蘅本就未打算隱下身形,便在燈籠下站定亮出令牌,道:“我要去見西側院的病人。”其中一個首領模樣的親衛接過細細看了,揮退眾人親自領著程柏蘅來到鄭辰琮住的院子。 程柏蘅推開屋門,伏在床邊的賈平被聲音驚醒,見是程柏蘅來到便揉著眼睛站起身來,道:“小姐你可過來了。少爺一整日都不好,一直發燒、說胡話,王醫官開的藥也喂不進去,連口水也不咽,這樣怎生是好?” 程柏蘅忙過去看鄭辰琮的情形,隻見他頭上覆著退燒的濕布巾,眼眶凹陷著,口唇上爆起了白皮,止不住又是鼻子一酸。她伸手去摸,隻覺鄭辰琮的臉頰滾燙,又檢查了鄭辰琮的傷處,幾處箭傷包紮處都還算乾燥,顯然是傷處並沒有再次出血。三指一搭發現其脈象細澀,氣血淤滯,程柏蘅不禁緊緊皺眉。 這時王醫官親自端著一大碗熱騰騰的湯藥推門進來,見程柏蘅正在室中麵上一喜,放下藥碗焦急道:“小姐,昨日你喂藥的法子可得好好教教我。這位公子藥喂不進,哦,不是喂不進,而是他不肯吃。傷得這麼重,再這麼燒下去,人可是支撐不了幾天的。” “不肯吃藥?”程柏蘅問,“這是怎麼回事?” 王醫官瞧了一眼榻上的鄭辰琮,猶豫半晌伸手請程柏蘅到外廳說話。王醫官小聲道:“按理說這位公子頗有些內功根基,又是最年輕壯實的時候,受這樣的重傷雖說損耗極大,體內真氣被激發之後,還是會比一般人要康復得快些。隻是這位公子,唉,似無求生意誌,人也一時昏迷一時清醒,嘴裡喂進湯藥後不光不咽還會吐出來。不知這位公子可是遇上什麼解不開的愁怨了?” 程柏蘅的心猛地抽緊,猶如被鐵鏈箍住喘不過氣來,又如被鈍錘重擊痛入骨髓,她不禁想到昨夜從趙王子府離開前,鄭辰琮那蒼白麵頰上的道道淚痕,還有手指拂過他臉頰肌膚時那濕冷的觸感。良久,程柏蘅才緩過神來,她望著滿麵倦色的賈平和王醫官,道:“賈大哥,王大人,你們先去睡一會兒。這裡我來想辦法。” 看程柏蘅眼神堅定,賈平二人便應聲去了。 程柏蘅端著藥碗坐到鄭辰琮床前,舀起一勺藥汁輕輕吹涼喂進鄭辰琮口中,鄭辰琮眉頭輕皺,任口中藥汁順著嘴角流出。程柏蘅拿帕子為他拭乾藥汁,輕聲道:“阿舅,咱們吃藥。”又舀了一勺藥汁,可鄭辰琮本來鬆鬆閉著的牙關慢慢咬緊,那一勺是再也喂不進口中了。 程柏蘅嘆了一口氣,道:“阿舅,我是阿蘅,你要聽話,吃了藥才能好起來。”鄭辰琮似有所反應,眉頭跳了一下,程柏蘅再試著喂了一勺,可鄭辰琮還是不肯張口。 程柏蘅起身坐在榻邊,伸指捏住鄭辰琮下頜骨,將一勺藥硬灌入他口中,不過不待去推拿他頸間穴道,鄭辰琮已將藥汁吐了出來。 程柏蘅氣急,淚水幾欲奪眶而出,她賭氣地將勺子重重扔進托盤中,道:“阿舅,你是故意氣我嗎?……看來你是故意的了。我等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才尋了個空檔過來的,你還要氣我,你若還是不吃,我可要走了,這一走就不知什麼時候才有機會見你了。” 鄭辰琮使勁睜了睜眼,手支撐著床榻掙紮著想要起身,不料卻觸動了內傷猛烈地咳嗽了起來,咳了幾聲後噴出一口血,人又昏死了過去。 程柏蘅嚇了一跳,一抹眼淚趕緊去摸他脈象,發現更是細弱了。不過人昏過去竟也有昏過去的好處,起碼不會緊咬牙關,也不會吐藥,雖然費了好大的功夫,灑了不少藥汁,程柏蘅還是將一大碗藥給他喂下了肚。 不知什麼時候,趙卓已進來屋子,他不說話隻是默默坐在床邊的繡墩上,程柏蘅喂藥,他就拿起帕子幫著擦拭從鄭辰琮嘴邊溢出來的藥汁。 程柏蘅喂完了藥,感激地望著趙卓道:“趙卓,你就不要在這裡陪我了,再過一日就要離京了,你們人多事雜,肯定有許多事情要你來拿主意,快早些回去休息吧。” 趙卓溫和笑道:“我且陪你坐一坐。阿蘅,你累不累?” 程柏蘅道:“我不像你要管這麼多的人、操這麼多的心,我一整個白天都在補眠,這會兒精神得很。你快回去歇了吧,咱們在這裡說話也是驚擾他休養。” 趙卓道:“我不說話,就是坐在這裡看著你。” 在鄭辰琮麵前,程柏蘅心中還是有些抗拒與趙卓親近,為難道:“趙卓,你是知道的,魏王需要靜養,人一多未免會嘈雜了些。我看不如這樣,你去讓廚房熬些米湯過來,然後就去歇了吧。” 趙卓道:“我就是來送米湯的,你那會兒正忙活著給魏王喂藥,我說話你都沒聽見。這湯放了一陣子了,這會兒應該不那麼燙了。” 程柏蘅道:“原來你想到前頭了。你已經做了這麼多,再這麼陪著我,我都不忍心了。” 趙卓麵上有些失望,不過他想了想還是答應了。程柏蘅起身送他出門,趙卓轉身拉住程柏蘅的手,他的眼睛如月光般皎潔,手心熱熱的溫度傳過來,他盯著程柏蘅看了良久,程柏蘅不由有些赧意,小聲道:“看我做什麼?” “現在好好看看你,一會兒就一定能做個好夢了。我回去了。”趙卓口上說走,腳卻一直沒動,手也沒有鬆開。 程柏蘅點頭道:“早些睡吧。” 趙卓一笑,這才轉頭離開。 程柏蘅掩好門,回來隻見鄭辰琮嘴唇微微翕動,她附耳過去仔細分辨,聽見還是那句話:“阿蘅……別走……” 她輕聲道:“阿舅,我不走。你乖乖吃了這米湯,等你好起來,我們一起回漢中。” “回漢中……”鄭辰琮如從夢中醒來,臉上似帶著一絲笑意。他順從地就著程柏蘅的手吃了半碗米粥,繼而虛弱地閉了閉眼睛,又不舍地睜開瞧著程柏蘅。 程柏蘅輕聲勸道:“阿舅,我白天過不來,別人喂你藥、喂你飯,你都要好好吃。等後日咱們出了正京城,我一路好好陪著你,咱們還要帶上燕王、燕王妃一道回漢中。現在你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吧。” 鄭辰琮閉了閉眼睛,接著又馬上睜開瞧著程柏蘅,不多會兒他意識開始模糊,口中喃喃低語著,程柏蘅湊過頭去隻聽到:“阿蘅……來吃魚湯……”程柏蘅忍了一夜的淚,這才滾落了下來。 “沈苓”的添妝禮是在沈府辦的。名義上雖是公主,得“沈苓”的添妝禮自然與馥陽的是不能比的。沈府當家主母沈慶餘的夫人謝氏為這個三房侄女張羅了一場在正京高門中很看過得去的宴席。 沈苓外家的不少親戚女眷都送來了各式各樣的禮物,三皇子妃也親自來到沈府,雖說略坐了坐與“沈苓”說了幾句話便走了,並未留下宴飲,但也將沈滿堂和肖氏驚喜得話都講不利索了。其他幾位皇子妃也都派人送來了一堆衣料子頭麵,幾個房頭的女眷們也都有所贈。當然,最貴重的還是馥陽送的,這日她要進宮謝恩,便派了玉芝姑姑親自過來,那一車的禮物喲,當真令沈府眾人的眼球掉了一地,光是各色頭麵就有整整六套。沈苓的弟媳田氏也送來了一千兩銀票,當下沈芎夫婦與沈滿堂並未分家,沈芎的薪俸也是交給肖氏掌管的,肖氏按月發給二人一點零用錢子,他們也是過得緊巴巴的。不用說,這一千兩銀子是從田氏嫁妝中拿出的錢。田氏脹紅著臉不好意思地道:“姑姐別嫌棄,這銀票帶著便宜,比帶些物件還要強呢。” 當日,鴻臚寺派人過來清點嘉慧公主的嫁妝,一一造冊裝車,準備第二日一早“沈苓”拜別帝後二人,再與她一道從皇宮門口發車。肖氏領著沈芥坐在院中看著下人一趟趟裝車,目光灼灼得要起火,恨不得能拉上幾車到自己院裡去,可鴻臚寺的人看管得緊,她也是隻能乾著急而已。 趙卓身著絳色錦袍,外披黑色狐皮大氅,負手在白虎門外輕輕踱步,不時抬眼望向宮門處。 辰正時分,朱雀門緩緩打開發出“吱喇喇”的聲響,一抬金覆銀罩、寶蓋彩結的華貴鳳轎從大門中抬出,後麵是一眾手捧如意寶扇拂塵香爐的宦官宮女。 趙卓麵露喜色正待迎上前去,卻被身邊的鴻臚寺少卿孫同嶽扯住袖口,隻得悻悻站定。 “吉時已到!”隨著司禮官的一聲唱喝,趙卓跨馬上前對著鳳轎窗口拱手一輯朗聲道:“請嘉慧公主起駕,隨小王一道西行。”說罷撥轉馬頭,向著正京城西門走去。 一行人在西城門處被攔下,一個蓄著一蓬濃密絡腮胡的城門把總指著隊伍後麵跟著的那幾十輛馬車道:“這些箱子得全部打開查驗方可通過此門。” 鴻臚寺少卿孫同嶽上前道:“這位把總貴姓?” 那把總看出上前來的是一位從五品官員,一揖道:“大人,下官免貴,姓宋。” 孫同嶽道:“宋把總,我乃鴻臚寺少卿,奉陛下命令送嘉慧公主出城前往西羌和親。請把總傳下命令大開城門,好讓送嫁的隊伍出城。” 宋把總苦笑連連拱手:“大人,下官也是接到上麵的命令,說無論是哪個,隻要經過咱們這個門,必須當麵將人和東西清點清楚。若是有個萬一,可是掉腦袋的罪過啊。” 孫同嶽麵露不悅,指著一駕駕馬車的道:“宋把總,前邊這二十二輛馬車是嘉慧公主的嫁妝箱子,是經過鴻臚寺清點造冊的,後麵的那些是西羌國九王子的行囊箱籠,也是有清單的。這來來往往這麼些百姓,若是在城門口一一打開翻看,這……恐怕會傷了兩國的臉麵吧。” 宋把總吃軟不吃硬,也將臉一沉,大聲道:“上頭有令,管你什麼來頭,隻要從我這城門出,就必得查驗清楚。” 孫同嶽忙緩和了臉色將這位胳腮胡請到城門一邊,小聲道:“宋把總,我與咱們京防司的祝點檢是同鄉,於公於私也頗有交情,不如看在我們鴻臚寺的麵上通融一二。” 宋把總壓低聲音道:“這位大人,不瞞你說,前兩天宮裡鬧了刺客,聽說其中一個受了重傷,就躲在咱們正京城裡麵。上麵有令,哪個將刺客放走,與刺客同罪,要誅九族的。大人就不要難為卑職了。” 孫同嶽無奈,道:“也罷。我去跟嘉慧公主和九王子殿下說一聲吧。” 不多會兒,趙卓派人將馬車上的箱籠一一打開,宋把總帶著十餘名手下親來翻看,箱籠裡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快要晃瞎了這些兵丁的眼睛,恨不得抓上幾把揣進自己兜子裡,隻是礙於長官在側不敢妄動罷了。 當宋把總走到一個長逾七尺的巨大金絲楠木箱子前時停下了腳步,這箱蓋是用十幾個長鐵釘釘死在箱體上的。宋把總指著這箱子道:“把這個打開。” 趙卓親自走過來,道:“宋把總,這是舍妹,已故燕王妃的私人物件,小王要帶回西羌交給她的母妃留個念想,我們請了招魂師將舍妹的魂魄招來附在這些物件上了,不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還請把總多等待些時候,我讓人支起紅布棚再行開箱,好讓舍妹魂魄不被驚擾,能夠魂歸故裡。” 宋把總點頭道:“既然王子殿下不為難小人,那我們也必會輕拿輕放不驚動公主的魂魄。” 趙卓一揮手,隨從以長竿支起紅布帳,又拿來撬棍將鐵釘一一撬開。箱蓋抬開後,最上麵是一塊檀香木靈牌,上書幾個黑字“西羌十一公主趙寧兒之靈位”。下麵擺著鳳冠、禮服、鞋襪、香帕、各色頭麵、胭脂水粉……滿滿一箱都是貴女的私用之物。 出城的人群已在虎踞大街排出長長的隊伍,遠處有兩家要出城的人家為爭先後吵嚷爭執了起來,一時喧囂聲四起。宋把總皺著眉頭沖身邊下屬一抬下巴道:“張奇,你帶幾個人過去看看什麼情況。”張奇應聲帶著五個人匆匆朝吵嚷處奔去。宋把總粗略掀了掀箱裡的物件,又將手探到箱子底摸了幾下,便道:“蓋起來吧。”走向下一輛車。下一輛車是兩口大樟木箱,裡麵裝滿各色衣料,宋把總不再動手,幾個兵丁翻看一遍並無異狀。 很快,馬蹄嗒嗒,車行轔轔,一行人出了城門。六皇子鄭辰現、馥陽公主夫婦、禮部一眾官員及太醫院院判沈慶餘率沈家族人在路邊長亭等候多時。 趙卓下馬與鄭辰現見禮,二人假笑著說著沒什麼實際意義的客套話。“沈苓”下了鑾轎,馥陽上前來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阿苓這麼一打扮,果然貌比天仙,想那西羌苦寒之地,可不會有此般水靈的美人。” “沈苓”右手輕扶著頭上的九翟冠,低頭看著自己百蝶穿花紋織金紅羅衫裙,不禁失笑:“實話告訴殿下,這般喜慶艷麗我總是壓不住的,還是殿下穿起來好看,我穿著真是百般不自在。這一個多時辰,就覺得如同上刑一般。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馥陽笑道:“聽說西羌的禮儀規矩不似我們大弘這般繁復,婦人也多是穿簡便的騎裝。等大婚那日穿上你那身珠圍翠繞、富麗堂皇的嫁衣,肯定會驚艷整個盛都的。不過你們路上得走兩個月呢,待會上了馬車你就悄悄換了便服吧。” “沈苓”道:“看殿下眉梢眼角都是喜色,想來大婚後必是琴瑟合諧,美滿如意。” 馥陽笑道:“嗯,不瞞你說,常附馬雖是武官,但也心思細膩,很會照顧人的。唉,欽天監選的日子這般寒冷,一路上可不要下雪啊。你車上可備下了幾個暖爐?” “沈苓”道:“放心吧殿下,知辛她們都預備下了。” 玉芝端來一壼酒,兩個酒杯,馥陽親自斟酒遞與“沈苓”,眼圈泛紅已是滿麵離情別緒:“阿苓,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千巡有盡,寸衷難泯。期早托鴻鱗。”說罷舉杯朝“沈苓”一敬,仰頭飲盡。 “沈苓”望著這個相伴幾個月的女子,表麵上雖是直爽任性,內地裡卻是生性純良,若不是深深的世仇橫亙在她們之間,倒是可以與其做一對好友的。她輕輕嘆息一聲,揚起一個笑臉道:“自有再見的一日。”說罷也飲盡杯中酒。 出城門時耽擱了不少時候,眼看日高三丈,陽光透過薄薄的雲層撒下道道耀眼的光芒,令人頓感暖意。 孫同嶽走過來拱手道:“殿下,時辰不早了,嘉慧公主該啟程了。” 馥陽這才戀戀不舍地目送“沈苓”換轎乘輦,揮手送別。長長的隊伍沿著官道漸行漸遠,直至隱入遠處那片林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