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文和另一個“自己”分離開來,雙手在半空中抓了幾下。最後一下伸得很遠,他感覺自己幾乎能夠抓住教授的衣領,將對方一同拖拽向自己將去的深淵之中。 可那隻手最後還是抓了個空。瑞文握住那顆拳頭,失去了平衡,與房間內的諸多雜物一同墜入空無! 紛雜的畫麵立刻填滿了他的視線!他看見了被操控的卡爾,看見了“過去”的自己所追逐的那座飛行城堡,看見了在窗戶彼端歇斯底裡的另一個“自己”! “殺了‘我’!” “殺了‘我’!” “殺了‘我’!” 一切都是他們乾的!瑞文在墜落中心想。 教授和另一個“自己”,是他們兩個乾涉了現實,是他們兩個將“過去”的自己一步步逼向了死亡! 空無之中忽然浮現出了三隻碩大的眼睛! 是那怪物!是他在甲板上看見的那怪物,將輪船吞入腹中的怪物! 三隻藍眼自側方朝自己快速逼近,張開了那明黃色的駭人口腔,房屋大小的牙齒清晰可見! 瑞文在空中拚命掙紮,卻壓根無法自下墜中脫身! 絕望之際,他看見一圈紙片在自己的身側飛舞,五十二張不同的牌麵一刻不停地變換著。 是桌子上的那副撲克牌,它隨著自己一同掉了下來,繞著自己圍成了一個圓圈! 情急之下,瑞文伸出手去,用兩根手指夾住了一張紅心十,朝空無中用力劃去。 那紙牌的邊緣竟像一把鋒利的刀片,將空間生生裁出了一道色彩斑駁的裂口! 所有的紙牌都聚集了起來,朝那豁口一擁而去,瑞文被它們裹挾著,在空中不斷翻滾,瞬間被空間亂流吞沒! 三號病房內,瑞文倒在地板上的軀殼閃爍了一下。在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驚愕的目光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哐! 瑞雪推門而入,目光立刻落在了昏迷不醒的哥哥身上。 “哥,你有完沒完啊,又來?是嫌嚇我一次還不夠嗎?” 見對方沒有任何反應,淚光再度不受控製地泛了起來,就像三個月之前的那一天。 “怪不得你最近總是那樣......”瑞雪喃喃道: “一會又塞東西進肚皮裡,一會又夜不歸宿,一會又給我打錢,一會又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我是你親妹啊!有什麼壓力跟我好好說不行嗎?跟雷叔好好說不行嗎?啊?你到底一個人瞞了我多少!” 她的情緒瞬間決堤,在床邊大哭了起來。 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站在兩人身邊,靜待她發泄情緒,隨後,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是瑞先生的妹妹,對嗎? “唔......” “普通人”瑞文的眼皮連續抽搐了好幾下。在感受到燈光的瞬間,他的上半身猛然彈了起來! “他死了嗎?他死了嗎?那混蛋這回總該死透了吧!” 眼前的瑞雪被他給嚇傻了,眼淚噙在眼眶裡,直勾勾地瞪著他。 “小,小雪?” 瑞文一下慌了神。 “丁主任和我說了。”見哥哥恢復了清醒,瑞雪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怎麼可以這樣?哥,你怎麼可以這樣?” “我,我怎麼了?” 瑞文迅速開始回想,可他所能想到的,所能感知到的,全部都是謊言。 “假的。” “假的。” “不對,這也不是真的。”他喃喃道,仿佛正在腦海中不停翻書,逐一撕扯掉說謊的部分。 “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所有的事情都變得那麼怪?” “瑞先生,冷靜。”教授出聲安撫道。 “你也是假的!”瑞文伸手一指。 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位於所有謊言的中心! “沒關係。你先躺下,合上眼睛。奧斯卡,請看著他,必要的話可以來上一些鎮定劑。” “你就是他的妹妹吧。”他轉向瑞雪。 “來,讓我慢慢把事情和你解釋清楚。” “等等!”瑞文試圖伸手阻攔,卻被奧斯卡攔了下來,按在床上動彈不得,針頭很快就推進了他的皮下。 “騙子!你要把小雪帶到什麼地方去?” 他在心中無聲地吶喊著,眼皮一沉,意識再度模糊。 ...... 不知過了多久。 瑞雪敲了敲門,走進了病房內。 她的臉上還掛著淚痕,嘴角卻彎著笑。 “哥,我和教授詳細地聊了聊。”她開口道。 “唔,教授和你說了些什麼?” “很多東西,你瞞著我的很多東西。” “全部?” “全部。” 瑞雪皺起眉頭,很快又舒展開來。 “不過,全都沒什麼大不了的,隻要你重新振作起來,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她沖哥哥比了個大拇指。 “真,真的嗎?”瑞文仿佛在層疊謊言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那是當然!我可是你親妹,我什麼時候騙過你!”瑞雪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地點了點頭。 “好了!既然沒事了就簽單子回家躺著吧。又被你混掉一天,這幾個月你真的有好好上過班嗎?” 真的沒事了?瑞文心想。 瑞雪真的覺得沒事嗎? 真的隻是我想多了?一切其實全都沒什麼大不了?她應該沒在騙我吧? 對啊,小雪從沒騙過我! 在這個滿是欺騙的世界中,唯有自己的妹妹絕不會對自己說謊! “別哭了,哥,別哭了。”瑞雪指了指自己的臉頰。 瑞文安心地向妹妹伸出了手,緊緊握住了她溫暖潮濕的手掌。 ............ 瑞文的胸腔內部火燒火燎。 他重重摔到了堅硬的石塊上,四肢全都動不了,骨骼以誇張的姿態扭曲,一部分內臟在腹腔中摔得稀爛! 但這都不是灼燒感的源頭。這種感覺極度陌生,像一塊被塞進胸中的紅色烙鐵,無處發泄,痛苦萬分。 憎恨或許就是這種感覺的名字。他的胸口燒得難受,想要拋棄理智,想不顧一切地爬回去,將自己遭受的磨難向對方盡數奉還,甚至百倍奉還! 可自己在恨誰?教授嗎? 不。他對教授一點都恨不起來。對方早就在和自己的對話中預告了這場背叛,隻是自己並未引起重視。 殺戮在這個世界中不可能被饒恕! 作為一名有血有肉的人,他不可能放過我,而我也理應被懲罰。自己從這個世界上奪走的東西,遠比對方從自己身上,乃至整個現實世界中奪走的要多得多! 可憎恨總要有個對象。他在心中想道,或許是把自己逼死的另外一個人。 “......噗!哈哈哈!” 想到這裡,瑞文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他隻覺得事情無比荒誕滑稽。 原來我恨的是“我自己”。當初操縱卡爾,試圖將自己逼死的另一個“自己”!愚蠢而偏執的“自己”! 終於想明白後,他慢慢地爬起身,睜開眼睛,邊修復自己的軀體邊四下張望起來。 自己一定還在夢境世界中,隻是被那副撲克牌轉移了位置。那52張紙牌此刻不知所蹤,必然是被亂流丟到了別的地方。 地麵是鮮紅色的。 他抬起頭,看見了無聲拍打沙灘的黑色波浪,一浪接一浪,將畸形的魚和貝類屍體沖到岸上來。 “這地方......和梅樂斯所描述的地方很像!這裡一定是外麵!” 一陣紅色的霧氣被風吹拂到了他的皮膚上,立刻灼出了一連串帶血的水泡! “嘶!”瑞文吃痛地咧起了嘴。他對疼痛的耐受力上升了不少,但是永遠都習慣不了疼痛,永遠都不。 也不知道卡梅隆要多久才能找到我。他對自己的助手有著充足的信心,對方就連夢境世界都找過來了,找到自己這裡隻是時間問題而已。 他站起身,將外套脫下纏到脖子上,掩住口鼻,邊用“愈合之觸”在臉上和身上修修補補邊邁開了步子,沿著未知陸地的淺灘行走了起來。 被浪沖上岸的魚屍看起來介於陸生和水生動物之間,尾鰭間長著小小的腳,卡在了最為尷尬的進化形態上。幾乎所有生物都進化出了吸盤,觸須和尖銳的牙齒,用大量的攻擊性器官武裝自己,連用於生存的部位都被擠兌得所剩無幾。 這是一片絕望的大陸,這是地球被汙染後的真正模樣,僅僅是吸入幾口空氣都可能讓肺部潰爛,沒有一絲水源是可飲用的。 遠處的海麵上忽然探出了一顆巨大無比的腦袋! “嘶!”見周圍沒有可供躲藏的掩體,瑞文乾脆了當地臥倒在地,把自己快速埋進了沙子裡。砂礫紛紛硌進身上的傷口之中,又癢又痛! 怪物的三隻藍眼轉動了幾下,搜尋無果,如同孤島般緩緩下沉,悻悻回到了水底。 看來那家夥的作用並不隻是運送船舶,瑞文心想。 教授多半是意識到計謀失算了,正到處搜尋自己的下落。 瑞文剛想從沙堆裡鉆出來,手指卻在身下摸到了一塊平滑的人造物。 “嗯?”他立刻上手挖了起來,挖出了一塊白色的金屬板,分量輕盈,卻異常堅實,材質和白塔外墻的純白金屬一模一樣! “看樣子像部平板電腦。誰給埋在這的?” 瑞文拍乾凈紅色沙粒,在金屬板側麵看見了一個類似充電口的結構。他用自己口袋裡的充電線試了試,顯然對不上。 既然有一部平板電腦,那這附近估計會有梅樂斯提到過的那些方塊研究所。說不定,自己剛好被扔到了小夥子的故鄉! 梅樂斯還說過些什麼來著?瑞文努力回想著小夥子對於外麵的描述。 印象中......他說有怪物。 他剛一落念,地麵就是一陣震動! 瑞文不動聲色地放出兩條“無形之鋒”。許久未用的“驅逐之威”或許也能在這裡派上些用場。 梅樂斯都能從那怪物口中逃生,何況是抵達巔峰狀態的自己呢? 鮮紅的流沙在下一瞬間拱起了一個大丘,將他整個頂到了半空中! 那怪物一直都在自己的下方! “無形之鋒”應聲而斷,沙子對它們來說是極大的乾擾!瑞文放棄正麵對抗,在空中甩出數條“擾亂之絲”,像鐘擺般搖蕩俯沖,對著那被包在沙中的怪物近距離炸出一發“驅逐之威”! 鮮紅的絲網撒下,將那沙中怪物緊緊縛住! “啊......”一聲女人般的嘆息讓瑞文的後頸一陣發毛。聲音來自沙子內部,一聲接一聲,高低起伏。 紅色的砂礫下,露出了白色的嫩肉! 嘶......不會是人變的吧? 瑞文立刻將猜測付諸嘗試,試圖向那怪物釋放“決鬥之舞”。 決鬥是人和人之間的交鋒,“決鬥之舞”隻會對同為人類的目標發揮效用! 反過來,它也有著試探對象究竟是不是人類的妙用! 一根紅色的絲線立刻自他的腳踝上飛梭而出,在他和那怪物之間緊緊繃直! 還真是人! 瑞文立刻開始奔跑了起來,隨著身體的移動,身後那大如山丘的白色肉塊緊隨其後,被硬生生地從沙裡整個拖了出來! 回頭一看,強烈的惡心感立刻襲上他的腦門,甚於在新華爾街看見的任何畸形人類。 那是一朵巨大的人體海葵! 上百隻手手腳腳構成了它的觸須,就像真海葵一般搖來晃去。此時此刻,它已不再具備什麼攻擊能力,過於笨重的身體讓它甚至無法邁開一步! 海葵上的一些人還穿著白色的衣服,有的已經腐爛,但能勉強辨認出款式相似。剩下的人不著一絲,皮膚變得光滑厚實,顏色成了慘白色,包裹著厚厚一層清澈粘液。他們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痛苦或迷惘,隻有無奈。 “唉......”他們紛紛嘆息,隨後竟說出了人話。 “怎麼會遇上這種倒黴事......” “倒黴事?”瑞文撤掉絲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跳到地麵上,與海葵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能說說你們哪裡倒黴了嗎?”他注意到那些人大都說著梅樂斯常說的那種土話,但也有少數人講英語。 “年輕人,行行好......”其中一位身穿製服,操著英語的中年男人吐出一大口血紅的沙子,開口央求道: “能把我們埋回去嗎?” “......哈?”瑞文被這離譜的要求整得有些懵。 “你們還想埋回去?” “我們本就該在下麵,深埋在下麵。”男人話音落下,得到了許多同樣說英語的同胞贊同。 “我們本來在睡覺,睡一場很長的覺,直到剛剛被動靜吵醒,真倒黴。我們應該繼續臥沙的。” “臥......沙?” 瑞文傻了眼。他沒想到自己居然能在這裡聽見趕海專有名詞。 “是的,字麵意思,把身體埋進沙子裡。”男人說。 “這是我們應當做的事情,為了適應這無比惡劣的環境,我們要以睡眠減少能量消耗,盡量不移動,不說話。” 整朵海葵都開始微微顫動,表示認可。 男人慢慢伸出慘白的胳膊,指向遠處的沙堆。 “這片海灘上有著許許多多臥沙的同伴。那裡就睡著一個,看到那些沙上的特殊痕跡了嗎?那是他們偶爾移動時留下的。如果你去問他們,他們肯定也會這麼回答你。” “不好意思......”瑞文把後半句問題生生吞回了喉嚨裡。 你們的同伴,不會是一隻貓眼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