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病友(1 / 1)

瑞文強忍著不聽話的植入物給宿主帶來的身心雙重折磨,臉頰發燒,翻身躍下屋簷,仔細地打量了一下這位邦克,這位表麵上的紳士,別人口中的半個瘋子。   不知怎地,他突然看出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滄桑感。   近看之下,這人的臉色的確明顯寫著“有病”兩字。   他的臉部輪廓瘦長鮮明,眼袋微微發黑,嘴唇和指尖缺氧發藍,可能是害了肺病或哮喘,但這不是他身上最主要的禍根。有某種東西正由內而外瓦解著這人鋼鐵般的精神,由最深的地方開始,因而他的表麵部分依舊完好從容。   也許這就是異語侵蝕的副作用,這人能撐到現在著實不容易,也許是因為他對某種事物的信念甚至是執念,或者一位愛人,一根長期的情感支柱。   “瑞文。久仰您的大名。”他主動和對方握了握手,試探了一下對方的機械手臂,差點沒被燙傷手心,它們滾燙無比。   “邦克。感謝您的協助。”對方彬彬有禮地重報了名字。   他在“營業模式”的時候會帶上一點新德市南部口音,這我在那天他獨處時一點也聽不出,瑞文心想道。   這多半是為了迎合上司的喜好,新德市南部口音被認為是企業家和銀行家的象征,而在此基礎上壓低尾音則是低人一等的象征。這人很會選“麵具”。   “您接下來有安排嗎?我有些事情想聊聊,這涉及到一位和你我皆有牽連的客戶。我們可以去硫磺山,離這裡不遠,我請客。”瑞文有意無意地將姿態又放高了些,觀察對方的反應。   “十分榮幸,我可以備硬幣。”邦克平靜地答應了下來。   他很清楚中下階層的待客之道,知道一方請客另一方備小費這種不成文的規定,不拘謹,但為人比較低調,的確像從最底層爬上去的,瑞文暗忖道。   如果對方出身中產或以上,麵對陌生人,多半不會爽快應邀。   而若非對自己的實力相當自信,也絕不會與陌生人配合得如此從容。對方在此之上還擁有壓倒性的經驗,老實說,是個不錯的學習對象。   硫磺山酒吧剛開門,男酒保斯考特把掛牌和幾張慶祝限酒令廢除的彩色畫報掛到門口。這家酒吧是城郊最早區分吸煙區和無煙區的,其中的吸煙區是一個大型獨立空間,而無煙區則是幾個獨立賓館式包間。   “嘿,一個多月沒見了吧,你看起來氣色不錯,這是混得風生水起了?”   “而你和我上個月離開的時候一樣,在擦杯子。”瑞文不經意地調侃道。   這個地方幾乎一成不變,同樣的小費箱,同樣難聽的收音機,甚至還是同一首歌。而自己和上一次來的時候完全是兩樣子。   “不一樣,我的孩子要準備上學了。”斯考特帶著一絲自豪地說道。   “不錯啊。給我酒單,再給我一個空杯子。是那所半工半讀的嗎,叫什麼擦鞋學校的?”   “是威格製鞋學校。”斯考特略帶不滿地嘟囔道:“而且他們教的也不是擦鞋,而是製鞋、鞣革、寫作和算數。”   最後,你的兒子會畢業,在威格製鞋廠裡獲分一個職位,最好的情況能當到文員,月入4000烈洋左右......瑞文默念他沒說出口的下半句。   坐到吸煙區的靠窗位置,他點著了自己的鉛灰色煙鬥,淺淺吸了一口,低聲念出了“愈合之觸”,先是復原了自己的左手,然後雙手蓋住空杯,靜待片刻,得到了一杯紅配綠的怪東西,幾種基酒和幾種配料被亂混進了一個杯子。   大概是昨天打烊前斯考特的即興特調。   他淺嘗了一口,嗆得實在無法忍受,趕在異咒效果結束前把它回溯成了一杯“祖格尾巴”。   胸口那條縫線他目前不敢亂動,生怕一動會讓胸腔內容全跑出來。   邦克從衣袋中拿出一支南部卷煙,問自己借了個火,從帶金邊的那一頭吐出一口濃烈辛辣的煙霧。   瑞文清了清嗓子,把不自然的咳嗽聲藏在了裡麵。連著兩天一點正經覺沒睡,中途做了個勉強算“昏睡”的手術,現在被煙一嗆,自己反而清醒了起來。   現在,他希望能在和這位“黑日”先生的閑聊中了解幾件事情,一是他4月8日拜訪格林達的具體原因,二是關於自家“上司”被劫了的那筆賞金。   第三,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想多了解一下“白鐵”這個異咒派別,還有上位存在的啟示。   對於第一個問題,邦克作出了這樣的回答:   “基於影響不算嚴重,我隻希望能給對方一個中性的提醒,洛克菲爾先生不希望任何人偷窺女兒尤娜小姐的私生活。我本人還希望進一步把沃倫先生收買為報社的線人,為我提供更多有效信息,保護尤娜小姐的隱私,而我會出錢把它們買下來,不過......”   “不過您沒想到他會因意外身亡。他死於一隻夜行鍬。昨天正午,我在路上同樣看見了許多夜行鍬的屍體。這不是一種經常能在光天化日下見到的生物,不知道您對這點有沒有頭緒?”   邦克搖了搖頭,眉頭一皺,又補充了一句:“沒什麼頭緒。”   作為一名偵探,他意外地不擅長說謊,瑞文心想。且不提他每次提到尤娜語氣就微微上揚,少了新德市南部口音裡的前鼻音,他那雙特殊的眼睛根本藏不住他內心的感受。   那就像兩個隨時都要滿溢的墨水瓶子,兩個隨時都將開啟的深淵豁口。   “至於米涅瓦閣下早已盯上的那群人,我願意致歉。我剿滅那群人並非為了賞金,具體原因。我不得不保密。為此,我願意作出一些私人名義上的補償。另外,我並未從那幾棟建築內取走任何物品,也還未通知收屍隊,您可隨意搜索。”   如果我有您那個薪金,我應該也會變得像您這麼慷慨。   “補償就免了。不過,剛才您的能力著實讓人佩服。如果不會占用您太多時間的話,我倒是希望能把物質上的交流轉換成一次日後合作的機會。我相信瘋......我相信米涅瓦爵士會希望看到這樣的合作,這某種程度上象征了橋梁的穩固。”   “灰衣天使”這件事就免了,瑞文覺得有些大材小用。日後要是碰上更難纏的懸賞目標,有個強大的外援固然是件美事。外援是否讓人安心,這點就另當別論了。   “隻要不和洛克菲爾先生的吩咐或尤娜小姐的放學時間沖突,我願意提供幫助。”   “與之相應地,作為替沃倫一家辦事的偵探,我希望您也能替我代辦一下沃倫先生未能完成的事情,為我去檢查一下那家報社裡是否還有侵犯尤娜小姐隱私的照片,我同樣會出錢買下它們。”   這人對尤娜的上心程度完全超出了公事的級別。剛好,格林達應得的賠償金中,有一份應當由雇主方出,自己正打算去爭取一下。   “成交。”   想到雙方有個同等級別的上司,想到雙方都在受身體裡的一些小聲音、小麻煩或者大麻煩困擾,瑞文就不由自主地產生了種想把對方當作病友的心情。   邦克點的是杯普通的焦麥熱啤酒,自己個人認為這家店最難喝,但是歷史最悠久的東西,早在烈日11年就有過這種飲料的記載。也許是因為對方有些念舊,或者這種飲料對他有些特殊的意義。   然後,話題來到了自己最期待的異咒部分。   “我的確受到了上位者的直接啟示,那是在我十四歲的時候。”   除此之外,邦克直接略過了所有有關自己過去的部分,他那雙令人有些畏懼的眼睛內翻湧著什麼東西,乍一看像墨汁、像一團黑色亂線,但再多看一眼,又會發現它們像一大堆塞在瞳孔中,被黑色銹斑完全侵染的鐵釘。   “我沒有和‘白鐵’派別的其他任何人接觸過,那些人大多聚集在新德市大都會,或者更深的地方。我一直就隻靠著上位存在最初的幾道啟示過活,我也不知道那幾道異咒的名稱,隻是單純記住了發音和對應的效用。”   他陸續簡短地向瑞文說明了幾道異咒的效用,在描述它們的時候不帶什麼感情,仿佛自己也變成了機械:   “其中一道能容許我短暫地控製一定範圍內可被定義為器械的物品,電器或較為原始的機械都行,包括讓它們失靈或同時運作等。”   “另外一道能讓將能量進行直接轉換,包括光能、熱能、動能等......”   “還有一道,能夠讓自身或其他物件具備特定金屬的化學特性,硬度、燃點等......”   越聽越理工科了......這些真的是當初你聽見的啟示?你要說這是邦尼克文教授的專業課內容也不是不行。   他猜想剛才的“弦琴”原理就是第二種異咒,也許還加上了“不等人的時間”百分百精準執行的身體指令。   感覺上,“白鐵”派別的異咒的確大都需要器械的輔助才能發揮出效用,而且效果描述相當硬核,足以打破像朱莉那樣的小女孩對巫師的所有美好幻想。   “這些異咒都有同一種副作用,讓身體的一部分纖維化,一般,隻有一點。”邦克喝著啤酒,補充道。   這倒不是什麼大問題。奧貝倫醫院的各類器官儲備總是處於飽和狀態,隻要有錢,就算某一器官突然找不到配型,等上兩天,收屍隊準能帶來好消息。   但是,不知怎地,自己好像從邦克這句無關緊要的描述中聽出了深沉凝重的痛苦。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知不覺中,對方話語中的紳士風度正逐漸流失,尤其是在咬字上,加重了後鼻音。   給人的感覺,就像紳士的靈魂正逐漸被一頭狼取代,一頭被紳士吞吃的狼。   至於那頭狼是否吞噬了其他什麼東西,自己無從得知。   是一隻小白兔也說不定。   ............   “該死的,那地方的酒真難喝!”   晨昏4點,“黑日”邦克慢步走在遍布焦麥桿柵欄的南部城郊小道上。精神剛一落定,那些嘈雜的囈語就一擁而上,占據了他的大半部分思想。   他的舌頭完全被那種苦味麻痹,就連暗巷偶爾會舉辦的吃蕁麻競賽,也不會讓人得到這麼糟糕的體驗。   “您當真喜歡那種東西?對我而言,焦麥的味道,令人作嘔。”他看著自己發藍的指尖,低聲抱怨道。   “它是純正的歷史傳承。當然,用別人的舌頭和胃來沉澱、消化它,遠比用自己的要好。”   齒輪上的煙霾慢慢地釋出,盤繞在邦克的風衣下擺處,讓它看起來像逐漸化為破碎的塵粒。邦克咬緊牙關,像是要報復對方般,從衣袋內拿出小紙袋,張口吞下大量的金屬粉末,碎屑刺傷了口腔的每一處角落,殘留的劣質酒精帶來一陣陣難忍的灼痛。   自己恨透了這種感覺,這種曾經痛苦地支配他人,而今又被人痛苦地支配的感覺。   但,一想到尤娜,他的小小藍天使,這種屈辱似乎又變得沒那麼糟糕。   “行吧。如您所願,洛克菲爾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