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抽象的圖案乍眼看起來毫無規律可言。但在細看之下,它們會越來越接近於一張張拚湊在一起的人臉。夾層的深處,是一條僅能供人側身進入的狹小石梯。 “這回讓我猜對了吧?”瑞文對著錄音設備嘟囔道: “想不到,還真是鬧鬼旅館那一套。我是主角,城市就是那座豪華旅館,荒路是電影結束時留下的廢墟,而鬼則是......” 他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隨後舉起攝影機,仿佛要給無處安放的左手一點事乾,開始不斷調整焦距。 “算了。先進去看看再說。” 地下空間鋪設著石墻,一片漆黑。瑞文開啟手機電筒,慢慢擠了下去。 一股陳舊的氣息撲麵而來,沒有屍體的腐臭,隻有濃重的黴味。土壤的濕氣透過墻縫滲入地下空間,讓所有東西加速腐朽。 “沒剩下什麼東西了,隻有一些起居物品的殘留。這地方出乎意料地整潔啊......除了墻麵和地麵上一些乾涸的血跡之外。到底發生了些什麼呢?” 瑞文意識到,自己可以利用冥想重現這個小空間中所發生過的事情。 “這避難所中曾經發生的一切,或許就是這整個世界真相的縮影。隻要將它們復現一遍,或許就能一舉搞清夢境世界的真相。” “導演,我得進行一段很長的沉思。” 他坐在了臺階上,按停了拍攝。 “遺憾的是,真相隻有我一個人能看到,它們不能被拍進錄像裡。如果我撐不住了,請揍醒我,把我搬回車上去,這趟胡鬧旅行就此結束。” 或許,被引導至真相的那一刻,就是自己這場不切實際的好夢真正“醒來”的時候。 導演點了點頭,坐在了另一級臺階上,靜靜地等候了起來。 瑞文將手支在嘴邊,下意識地咬了咬食指第二個指節,隨後,以原初的發音念誦而出: “預知。” 時空平攤開來,就像一本沒有頁數的大書,來自過去的畫麵一浪接一浪,潮水般湧來。瑞文在腦海中迅速地整理著無數平行的畫麵。一開始,他沒看見人影,隻聽見了聲音,風,樹葉,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聲。避難所外,建築不停傾倒,翻飛。 暗門忽然開了。 三個人影映入了眼簾。他們從樓梯口奪門而入,滾落底部,在昏暗的光線下,輪廓模糊不清。 父親,母親,和十多歲的少女。 門嘎吱一聲關上了。 黑發女孩大口呼吸著,坐在自己下方的臺階上,看著父母泣不成聲。她的雙肩塌陷,額前流血,身邊是一大堆背囊和行李箱子。 “神啊!我看見了,都死了!所有人!屍體從大樓裡湧出來!” “保佑我們,聖靈!給我們勇氣!” 父親是歐洲麵孔,懷裡抱著一本黑色的大書。母親是矮小的亞洲人,一雙赤腳磨破了皮,腳踝扭曲,裸露的皮膚上爬著粉紅透明的水泡。 少女比比雙親更快地冷靜了下來。從衣袋裡取出了一支學生手機,開始滴滴嘟嘟地按了起來。 “你們的手機呢?” 沒人回應她。少女低下頭,翻起了通訊錄。 “信號斷斷續續的。我在嘗試聯係我們認識的大人,讓他們來這裡避難。能打的號碼我都打過了。你們還記得其他號碼嗎?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幫助。” 兩名成人沒有理會他們的女兒。悲傷和絕望支配了他們復雜的內心。他們抱在一起,回想著自己失去的種種,就像生命中最幸福的時刻一樣緊密。 “快點,告訴我他們的號碼。”少女平靜地說道,完全沒有與年齡相符的稚氣和柔嫩。她的一雙小手勒得通紅,幾乎所有的食物和水都是她扛來的。 “你們每耽擱一分鐘,他們活下來的希望就少一分,還有我們。拜托,別哭了!你們的懦弱正在殺死其他人!” 畫麵一轉。父母二人都停止了哭泣,麵包塞滿了他們的口腔。他們用水咽下食物,淚眼乾涸,雙手做出祈禱的姿態。 “太遲了,一個人都沒能救下。” 少女端坐在樓梯上,在二人眼前冷靜地闡述著事實,像一位布道的牧師。 “我在最後一通電話裡聽見了對門鄰居的哭嚎。我告訴了他正確的方向,可他先前去了相反的地方。在生命的最後一分鐘,他發出了這樣的聲音。” 她開始模仿起一位中年男人的低沉嗓音,並用這聲調發出比女人還淒厲的尖聲哭嚎。 少女的父母低著頭,不敢反駁,任由罪惡感折磨他們的內心。 “如果你們能早點告訴我號碼,我就能指引他來這裡,躲避死亡。祈禱是無用的,爸爸,媽媽,它能潔凈人的心靈,卻無法滿足生存的需求。” 少女把自己的麵包掰成兩半,遞給家人,背上一隻大背包,走上階梯。 “汙染過去後,我要出去看看有沒有能吃的東西。如果我沒回來,希望你們能夠自己活下去。” 畫麵迅速扭曲。少女從外麵帶回了食物和資源。她的雙親不便於行,靜靜地待在避難所底部,每當她滿載而歸,他們便開始祈禱,感恩戴德。若她空手而回,三人便相互擁抱,相互安撫而眠。 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女孩手裡提著兩樣東西,默默地擠下了樓。她的皮膚已不似先前般光滑白皙,紅色皰瘡開始在臉和手臂上密密麻麻地浮現。身體通紅,仿佛被外界的空氣生生燙掉了一層皮膚! “外麵沒有人了。汙染越來越嚴重。”她平靜地開口。 “但是還有動物。我看見一隻禿鷹捕獵一隻很大的兔子。那不是一場成功的狩獵,鷹的爪子被兔子的皮毛和肉掛住,但它太虛弱,沒力氣把它抓回天上。兔子受傷了,拖著掠食者跑了好一段路,害它折斷了翅膀。這是弱小者的掙紮,有力,但無用。” “所以我把它們都帶了回來。爸爸,禿鷹是給你的,媽媽,兔子是你的。” “折斷它們的脖子,你們就是能生存下去的掠食者。等你們的腿傷好了,我們可以一起出去捕獵,一起努力活下去。” “噢,上帝啊!”少女的父親後退兩步,像是害怕那垂死的大黑鳥會咬人或抓人。 “不,這怎麼行呢......”少女的母親瑟縮在她的一堆安撫毯子裡,她的雙手顫抖著,緊盯著兔子閃爍悲傷光芒的雙眼。 “這太殘忍了。她隻是一隻小兔子。” “它。”少女麵無表情地糾正道: “我愛您,媽媽,但我同時為您的生存能力擔憂。人都死了,食物越來越少,我一個人很難喂飽我們三個。” 時空再度模糊。偶爾會有人造訪避難所,一些奄奄一息的人,渾身被皰瘡、癤子和可怕的贅生物占據,往往隻能活上一兩個小時。少女要求父母為死者祈禱,然後拿走他們身上有用的東西。 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少女再度費勁擠入過道時,半邊軀體已然浮腫不堪。她的右側眼眶空空如也,表情卻依舊平靜。 雙親看見她的模樣,雙眼立刻盈滿淚水,喉嚨深處溢出呻吟,似乎都在呼喚上帝。瘋狂正像破窗錘般一下下撞擊著他們承載文明,教養,信念和善良的心靈角落。 “我遭遇了一些糟糕的襲擊者,它們試圖從眼窩鉆進我的頭腦裡,幸虧我反應得足夠快。一隻眼睛已經是最小的損失了。” 少女將尋獲的獵物堆放在地上,盡是些辨不出形貌的羽毛、皮肉團塊,它們也許曾經是鳥,曾經是兔子,沒人知道。 “快吃吧,為了活命。” “可,我們不能......” “如果你們在這裡生火,我就不得不更加頻繁地開門換氣。外麵的空氣越來越汙濁,這會加速你們的死亡。” 少女開始收拾屋內殘餘的垃圾和父母吐出的穢物,把它們包好扔出去。 “好姑娘......我的好姑娘,爸爸媽媽和你商量件事,好嗎?” 少女的父親自角落掙紮著爬起身,毫不嫌棄地抱住女兒,用另一隻手打開了先前一直抱在懷裡的厚書。 “還記得我講過的那些故事嗎?” “根據《聖經》啟示錄的描述,天國是一個無比美好的地方......那城裡沒有日月光照,隻有神的榮光,像碧玉和寶石一樣璀璨......在那裡,人們不再饑,不再渴,日頭和炎熱不再傷害他們,神會抹去他們的眼淚......” 父親的眼裡同時閃爍著生命和死亡的光輝,雙目滿是期許。 “隻要相信,隻要篤信天上存在著那樣一個美麗的地方,我們就不會再害怕割舍這份塵世的痛苦了,不是嗎?” 良久沉默後,少女平靜地搖了搖頭。 “......自殺是會下地獄的,爸爸。” “難道你不覺得這裡就是地獄嗎?”少女的母親尖叫起來。 “心,活在這裡一點意義都沒有,真的什麼意義都沒有!”父親絕望地勸告。 “嗯。”少女回答,撿起地上的獵物,生啃起來。 “我出門了。” “惡魔!”母親在她身後哭喊起來。 “我不是惡魔。”少女不帶感情地否定。她的嘴邊沾滿碎肉和鮮血,舉止和神態卻蘊含著無法言說的神性。 “怎麼不是呢!”母親大笑。 “如果你是心中向神,善良而喜樂的女孩兒,怎麼會僅僅為了痛苦地活著而去殘害其他無辜的生靈?嗜血,縱欲,濫殺之徒,不是惡魔又是什麼呢?” 當畫麵再度扭曲,當少女以體無完膚之姿艱難地擠過樓道,帶著獵物回到避難所的時候,她發現父母睡著了,正如最為幸福和絕望的時刻般緊緊相擁,臉上僅餘安詳和解脫。 “......” 她靜靜地坐了下來,開始了周而往復的用餐,清理,狩獵,歸家。 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生存著。 ...... 直到有一天,她發現自己被堵在了避難所的外麵。 臃腫的身體,猶如一座通紅肉山,再也沒法擠進狹小的樓道中。 “......” 於是,她一聲不吭地從避難所離開了,模糊的眼眶中燃燒著一團生存的火焰,腳踏鮮紅土地,步入了瘮白的月色之中,迅速被荒路吞沒。 鮮紅緩緩流淌著,她逐漸遠去的輪廓似乎正在變形,由兩足變成四足,由醜陋的人變成充斥神性的獸。 一雙巨大的山羊犄角自肉山頂部,冠冕般綻放而出。 “!” 瑞文想追出去,身體卻動彈不得! “心。”他想起了少女父親曾呼喚過的名字。 “心!”他大聲呼喚,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遙遠的山穀裡,白塔一座接著一座,緩慢地飛向高空,消失於無垠之中。山穀中心突起了一座高聳的山包,似乎正不停地改變形狀,像隻奇怪的紅色動物不停地褪著皮,一層又一層。 ——一層一層,無數血肉模糊的人踩著同類爬上山包頂端,又失足滑下來,目標是那尚未升空的最後一座塔樓。 不論他們怎麼嘗試,都無法抵達荒路的終點。 瑞文猛然坐了起來,頭嘭的一聲撞到了車頂,大腦仿佛一顆成熟的南瓜般在顱腔內炸裂開來,鮮血自口鼻噴湧而出! 窗外,夜空澄明,那座最後的白塔孤零零地聳立在山穀中央。 “都死了......”他喃喃道。 “我看見了,我終於明白了。所有人都死了,所有人都不知道自己死了。一旦知道了真相,一旦看到了月亮,所有人都會溶解,變回死人,變回血水。” “這座城市,所有的人,金,小雪,叔叔,老張,他們......他們全都是一群還魂屍!” 整個夢境世界都是假的,全部都是。 沒有人,沒有一個人真正活過。 瑞文自顧自地咕噥著,額頭靠著車窗,一下一下地輕磕著。他一時想不到該做什麼,該怎麼做,又究竟有何意義。 直到螺旋槳的聲音忽然自窗外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架直升機自無物之中出現在荒路高空,悠悠盤旋了一圈,朝著遠處的荒草飛去。 不一會,它在遠處投下繩梯,將屍體帶上空中,慢慢收回了機身之中,又升回了夜空之上,似乎並沒有注意到藏在車場之間的小電子車。 “飛機!” 瑞文總算搞明白了士兵們追擊闖入者的方式。 “高空狙擊......那顆子彈是從車窗玻璃的斜上角打進去的。剛才的直升機直接穿透了那層虛假的天幕,飛到了上方......原來如此。路上沒有監控,也沒有布防,因為根本就沒有這個必要。他們隻需要自高空巡視,然後從天而降就好。” 高空,是唯一能繞開白塔乾擾的途徑。 “怪不得軍方要叫停機場建設。他們必須把空域據為己有,才能徹底守住這個屬於屍體們的秘密......” “導演,帶我回去吧,回到正軌上去。” 瑞文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開口道。他也不確定為什麼自己會忽然感到如此愉悅和輕鬆,這或許是大腦某個開關損壞的表征。 “你真的想好了嗎?”對方不置可否地問道。 “嗯。我想,我現在除了一群親愛的死人之外也沒什麼好記掛的了。” 瑞文拿起錄音設備,打開攝像頭,將麥克風湊近嘴邊,咧開了血淋淋的嘴角。 “但是教授,如果你覺得我會就此善罷甘休,看著你們這群天殺的還魂屍向現實世界的活人們出手,那你就大錯特錯。他們是叛徒,惡人,混賬的人,連人都算不上的人渣。而你,什麼都不是!” “哢!殺青。” 身後,導演用手掌代替拍板打了一下,遞來一支白色爆珠煙。 “你打算‘謀殺’我是不是?”瑞文關掉電源,笑著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 “測試通過了。你的演員素養相當令人滿意。我說過的,接下來的路要一起走。”導演用另一隻手遞上了打火機。 “另外,你好像還欠我幾個問題的答案。” “你......存心整我是吧?”瑞文翻了個白眼,咬住煙卷。 “既然如此,我也有一個想問的問題。” 導演點了點頭。 “為什麼夜......你的電影,《瓦爾普吉斯的終末》開頭的那個女人究竟是誰?” “她?噢。”導演低下頭,若有所思道: “我這才想起,我似乎從來沒有向你正式提起過我的妻子......” “......哈?!!!咳咳咳!” 那絕對不是夜女士,肯定是別的什麼人!怎麼可能會是她呢?最好不要是,因為如果事實相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絕對會再狠狠地揍上你一頓! 瑞文在心中拚命默念,直到確認自己已經對此堅信不疑。 絕對是其他人。說到底,戴麗婭夫人和露辛達夫人那對女巫姐妹也都年近三十了。絕對是其他人...... “好了,閉嘴,給我暫且打住。我們得先處理好那些錄像。我想我接下來得用上它們。”他順口轉移了話題。 “你打算怎麼辦?” “新華爾街對於軍方的信任危機最近似乎正逐漸加壓。”瑞文亮了亮壞掉的手機。 “我想找個機會引爆它,把軍方的注意完全分散過去。飛機是唯一能夠突破遮蔽,進行跨境移動的工具,再加上飛行資源的匱乏,這對軍隊來說是不小的限製。少了其他要素乾擾,我就可以專心致誌地對付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我想,下一次機會應該很接近了。” “另外,我還有一件事需要查證。那是我在冥想中看見的。” 冥想之中,那位叫做心的黑發少女,很有可能就是某名奧法守秘人的原身。在獲得力量之前,她似乎就隻是一個性格鮮明的普通女孩,擁有著一段相當淒慘的經歷。 那麼,奧法守秘人的力量究竟由何處來?他們究竟基於什麼條件被那些不可言狀的存在選中,成為祂們的代言人? 蛇吞吃了它自己的尾巴,周而復始,何謂始,何謂終...... 我已經知道你們這些還魂屍是從什麼地方來的了,他在心中默默篡改著一句自己喜歡的電影臺詞。 可是,我又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