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沉默(1 / 1)

在恒特爆炸的那一瞬間,瑞文意識到,自己肯定穿了幫。   現實世界的生存歷練讓他掌握了非同尋常的表情管控能力,能在瞬間戴上無數種麵具。可這次他卻沒能及時露出“普通人”應有的反應。隻有一種情緒他沒法模仿——直麵超乎認知之物時的極度恐懼。   他和被嚇呆了的警隊醫師們站在原地,良久良久,仿佛正置身藝術博物館,靜靜欣賞著一場畫展中的壓軸之作,回味著憤怒,思索著補救的方法。   直到紅色逐漸蓋滿了眼前的每一寸角落。   沉默,他心想。   最為貼近恐懼的偽裝是沉默、失語,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看到,仿佛大腦已經自動關機,留下脊椎這根光桿司令指點江山,操控四肢機械地走出這個房間,頭也不回。   他這麼做了,用盡力氣,直接甩開了警官們的胳膊,推門離開,漫步在走廊上,直到他們再一次沖上來,手忙腳亂地抓住自己,塞進一間休息室,按到一張背靠墻壁的椅子上。   “冷靜!剛才發生什麼了?你看見過程了嗎?”   瑞文沒有回答,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表現得就像一尊木像。沉默,必須保持沉默,沉默是最好的皮套。   亨特是怎麼變成那樣的?他回想著爆炸前夕的畫麵。   ——那張巨大腫脹的頭皮之下,包裹著八顆黑色的眼睛。   蜘蛛的眼睛。   原來他在現實中那鬼樣子是這麼來的。監禁對他來說反而是一種便利,他可以靜靜地待著,慢慢完成他那可怕的“蛻變”。   而他在蛻變完成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報復自己,企圖把自己也給拉進相同的“地獄”裡去。   最讓自己在意的,是他對“祂”的描述。   黑暗與恐怖。   和自己“過去”的推測,有所偏差。   “瑞先生,安靜,醫護人員馬上就到。你能聽見我們說話嗎?回答一聲!”   瑞文定睛,看見了銀色的床架,以及右手手腕上一隻明晃晃的手銬。   自己在恍神的時間裡,究竟做了些什麼?!   在察覺異樣的同時,他用左手捂住嘴,舌頭舔了一下手心,緩緩拿開,仔細端詳。   唾液裡混著鮮血,紅得刺眼。手臂上的刺痛感讓他意識到自己在恍惚期間挨了一管鎮靜劑。   休息室門口站滿了警官和醫生。聞訊而來的衛斯理擠在邊上,表情相當難看。瑞文想起,自己親口向對方承認過自己害怕屍體。   問題在於,他的表情究竟是因為內疚,還是懷疑?   衛斯理黑著臉,雙眼盯著地麵。自己曾信誓旦旦地向對方擔保這次探視絕不會出現意外。這不僅僅是作為警察的失職,更是作為朋友的失信,兩邊他都必須得承擔起罪責。   然而,與此同時,他的內心深處又冒出了另外一個聲音。   怎麼又是他?   為什麼異變總跟在這個名叫瑞文的普通人身後?   恒特案他在現場,親眼目睹了車禍。   天使格蕾事件他在現場,出手救人。   上周五的槍擊案,發生在他家小區樓下。   然後是現在。   這真的是一名普通人能夠遭遇的巧合嗎?   不,他是“漆黑偵探”的棋子這件事早就已經被證實了,除此之外,這人基本對這一係列事件毫不知情。月初上門問詢的時候也是,後續跟進的時候也一樣。自己看人很少出錯,除非這家夥的本質與現代人性規範相悖,否則,就算並不是電影裡演的那種大善人,他也絕對不壞。   可是,自己越是這麼想,整件事情的邏輯推演起來就越是牽強。   瑞文依舊保持著沉默。   他必須一直這麼做,直到警方內部用這個世界的尋常邏輯消化掉這件事情,讓它合理化為止。   而在他想起這麼做可能帶來的另外一個後果時,事情已經晚了。   “大學附屬醫院那邊來了電話。”李艾冰把一部手機轉交給監獄中心醫院負責人。   “阿夏古雷.普雷斯考教授要求接回他的病人,實在不行,他會親自過來處理。”   “誰透的風?”負責人一臉不悅道。   “不知道。對方願意提供他的精神創傷病史以供參考和備案。”   “你們做事未免也太不謹慎了點!”醫院主任板著臉訓斥道。   “居然就這麼讓一個精神不穩定的年輕人和重度精神病患近距離接觸,都不提前了解一下的嗎?”   “我們這邊也是現在才知道。這個人的實際情況被軍方力量給屏蔽了一部分......”李艾冰被主任瞪了一眼,略帶委屈地低下了頭。   “過失在我,願意接受處分。”   “這是整個團隊共同的責任。”主任心軟安慰了一句。   麵對警隊醫師們的議論,瑞文什麼都做不了。麵對後續可能發生的任何事情,他都隻能一言不發。他隻能通過這種方式保護自己,保護妹妹,一旦自己完全暴露,遭受全麵控製,失去了反抗能力或利用價值,天知道會發生什麼!   李艾冰的手機忽然來了信息。她劃亮屏幕,神情立刻緊張了起來。   “重案組緊急求支援,要求外科部門全員待命,救護車已經出發了。”   “又怎麼了?”主任頭疼地問道。   “這次是城西的工廠區。第二小隊出動搜尋馬家大案中遺落的槍械,結果在那裡發現了大量重傷者,多人情況危殆。”   瑞文的目光偏了一下,默默將話吞進了肚子裡。   命運的下一個節點,在自己渾然不覺的情況下到來了。   ............   “警官,您醒了。”   奎爾丁警官在一間監護室的架床上睜開了眼睛。巨嘴鳥灣監獄主管那張不討喜的臉懸在他的眼前。   “哦對了,說起這個,您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為什麼人們總是會在一個昏迷不醒的人睜開眼睛的時候說‘你醒了’?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為什麼總是要特意陳述一遍?”   “......我怎麼可能知道。”奎爾丁警官揉了揉眼睛,總覺得有什麼不大對勁。   “您仔細想想,這說不定是一個騙局。”   “騙局?騙誰?”   “您啊。”監獄主管回答。   “還有其他陷入昏迷的人。當他們聽見‘你醒了’,就會自然而然地以為自己回到了現實。”   “別那麼多廢話。”奎爾丁警官擺手坐了起來。   “我是什麼時候暈過去的?現在幾點了?那個阿貝得.阿爾德福是什麼情況?”   “我恐怕不能給您答案,警官。”監獄主管搖了搖頭,挺直腰板,指向墻壁上的掛鐘。   指針全都歪歪扭扭的,最短的時針在以秒針的速度一蹦一跳,秒針在倒著走,可每跳一格,又總是能準確指向那個看似合理的刻度。   “這是怎麼回事?”奎爾丁警官難以置信道,環顧四周。   乍眼一看,監護室內一切正常,所有東西都井井有條,可仔細觀察,每個細節都不對勁,水杯裡的液麵是斜的,地板和墻麵的拚接瓷磚縫隙歪七扭八,沒一塊是正方形,甚至連一個直角都找不出來。   “你在搞什麼鬼?這地方怎麼會變成這樣?”   他逐漸看清了監獄主管的臉。同樣,乍一看沒有任何問題。   但,細看下去,他卻發現自己找不出任何一處熟悉的器官,眼,耳,口,鼻,每一樣似乎都不具備它們本應具備的功能,而是為什麼其他生存目的而存在的。   “我剛才提醒過您啊,您被騙了,但是您卻堅持認為自己沒上當。”監獄主管的眼睛說道。他的鼻孔直盯著警官看,雙耳盈滿笑意。   “瘋了,全都瘋了。從阿貝得.阿爾德福開始就都亂套了。”奎爾丁警官為自己語氣中的平靜感到害怕。   “是的。我可以再告訴您一個事實,警官。”監獄主管說。   “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說,世界上的其他所有人都是瘋的。如果你的意識進入其他任何一個人的腦子,看見他們的思維,用他們的眼睛視物,你會發現,每個人的視網膜都有自己的想法,每個人感知到的都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們看見的天空不是你看見的天空,而是你無法理解的顏色和形狀。當然,他們同樣把那種顏色叫做‘藍色’,那種形狀叫做‘雲’。”   “行了,我受夠了!”   對方的故弄玄虛讓奎爾丁警官一陣心煩。   他伸手撥開監獄主管,站起身來,一連幾個踉蹌,推門朝外麵跑去。他本能地想用自己的另外一雙手取出手機和錢包,卻發現它們壓根不存在。   他這才想起來,自己是兩手兩腳的靈長類動物。   阿貝得.阿爾德福的笑聲再度填滿了整座監獄,震耳欲聾,卻又像搖籃曲一樣叫人昏昏欲睡。   那家夥恐怕就是問題的根源,奎爾丁警官憤憤地心想。他非常確信自己遭遇了什麼超自然的東西。   幸運的是,那家夥還是被鎖住的。不過,鬼知道他什麼時候會讓這個地方的鎖變得不再是鎖,門不再是門。自己在警隊拚搏七八年,每年送進來幾打罪犯,自然知道這地方的出口在哪,存放警用電棍、防暴步槍的倉庫又在哪。   自己當然不能像個懦夫一樣從這裡逃跑。   奎爾丁警官打定了主意,快步拐進不再像走廊的走廊,跑了起來,他得在槍變得不再是槍之前拿到它們,發射盡可能多的子彈,結果掉那個該死的怪物。就算自己眼前所見皆為虛假,就算自己實實在在地射殺了一個人也好,反正那家夥死有餘辜!   “警官,您想要什麼?”   “給我拿把槍,這很緊急。如果你不這麼做,我就自己動手。”奎爾丁警官也不知道自己在和什麼人或什麼東西說話,但他的確如願拿到了一把槍,一把警用小口徑手槍。   “不,不!不是這種貨色!這壓根沒法成事,給我0.38特裝型!那才是男子漢的槍。”   “警官,您究竟想乾什麼事呢?”   “乾掉那(消音)的鬼東西。”奎爾丁警官簡短回答。他必須抓緊時間,特裝左輪的槍管也開始變得歪歪扭扭的。   槍柄入手,他立刻給槍膛喂飽彈藥,朝著阿貝得.阿爾德福的囚室飛奔而去。幸運的是,路還沒有變成不是路的其他東西,隻是囚室的編號開始倒錯,“1”被“4”取代了存在,“4”被“#”取代了位置。   “(消音)的!管你什麼是什麼是什麼呢!”他嘟囔道:   “如果你不能幫我擺平那些怪事情,讓我坐穩那把辦公室椅子,走上安穩仕途,就給我去死!”   一件或兩件怪事也許還能讓人感到害怕,但怪事一多,就隻剩下了鬧心。   他一個箭步沖到了正確的房門前,就算編號全亂了也不妨礙他認出那扇門,隻有那一扇門上的小鐵窗是開的,那家夥的體型比門還大,能去別的地方才怪。   砰!砰!砰!砰!砰!砰!   有槍在手,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奎爾丁警官看都不看,直接對著鐵窗吐光了全部子彈。   “聽著,我不吃你這一套虛的。如果你想求饒的話,要麼給我錢,要麼乖乖告訴我威利.蓋斌是怎麼回事,你又是什麼毛病。”他大喝道。   沉默。   不屬於活人的沉默。   奎爾丁警官知道,如果一切恢復正常,他將看見牢門之後的一個死人。   但他總算想到了解釋這一切的方法。   “絕對是某種藥物。如果不是藥,就是其他的致幻手段。威利.蓋斌恰好是個藥販子,他在事件的經過裡添加了一些超現實成分,而這個世界中的超現實除了政治,戰爭和愛情,就隻剩下嗑藥一種可能性了。”   他站在原地等待著,等待數字變回原樣,等待不是墻壁的墻壁變回墻壁,或者變成什麼更離譜的東西。   等著等著,他的手機忽然響了。   “喂?”奎爾丁警官沒好氣地接起電話。   “這是我今天第二次說這事了,薇奧萊特,別在我工作時打電話來!”   “哥哥,我經過警局沒看見你,還以為你下班了呢!”電話另一頭,妹妹略帶委屈道。   “抱歉在視頻的事情上懷疑了你,我有那麼一瞬間真的覺得你能乾出那種事情。作為賠罪,晚上我請吃飯吧,海岸餐廳的南方菜怎麼樣?”   “噢,那好吧。你先去定位子,我兩小時後到,別忘了讓他們去掉咖喱裡的椰漿。”   在逐漸扭曲的空間裡,警官靠在“墻”邊,流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