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母親紅著眼睛,遞過一杯水,   “站著乾啥哩?坐,唉!你這娃娃,真是害人沒深淺哩……”   她像大會主持人一樣,首先定了調子,也掐中了今天討論的主要議題,然後論脈排輩,依次發言。   姥爺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拿眼睛掃視了一圈,   “按說,我作姥爺的不該插手你的婚事,都什麼年代了,婚姻自由都提倡了幾十年”   姥爺在生產隊當過隊長,講起話來弛張有力,邏輯嚴明,他首先承認這種形式的違背性和必然性,消除對方的抵觸情緒,緩和氣氛,讓你願意聽,隻有聽了,談話才有意義,才不枉費口舌,   “但,有些話我還得提醒”   他用了一個大大的轉折,並且將“我”的讀音明顯加重,用了“提醒”而非頤指氣使的“說”,可見,姥爺對今天的談話多麼重視,也不知做了多少費神勞心的準備,吳京的心裡突然升起一絲悲憫來。   “你父母養你這麼大容易嗎?供你讀書容易嗎?辛辛苦苦幾十年,為了啥?難道他們就不知道讓你搭個手,好減輕他們的苦楚?還不是為了讓你有出息,活得光艷些,好歹讓別人知道XX的兒子是大學生,是正經八百的乾部。你倒好,一頭紮進深山裡,還想一輩子不出來了是怎麼的?像你現在這個樣,恐怕連個機會都沒有了……”   姥爺用連珠炮式的問句將談話的實質一下子提高到另一個高度。   屋內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大家開始騷動,都紛紛表示對姥爺意見的極大贊同和對老吳行為的無限失望,說,對著哩,這娃胡來裡嘛,乘還沒弄出是是非非的時候趕快收手。   姥爺因幾個過於激昂的問句,嗓子都啞了,母親看老吳默不作聲,以為談話初步見效,急忙提起茶壺一一蓄水。走到吳京近前時沒忘進一步提醒說:“聽聽,大人們都不會害你!”   吳京痛苦地嘆息了一聲。   談戀愛的事難道說收手就能收手?那是一種由裡及外,靈魂和血肉嚴絲合縫的嵌入,是一種別人根本無法體會的情感……   大家開始七嘴八舌反駁,“這娃娃嫩著哩,什麼愛啊和恨的,飯吃不上的時候能能頂個屁用”   母親不忘見縫插針,說:“你還是好好聽聽大人們的話吧,都是過來人,俗話說的好,做事的糊塗著哩,看的人可明白著”   吳京突然感覺到自己的愛情竟是那樣的蒼白無力,在他們眼裡甚至是幼稚和滑稽的。   他深深感到邁這道坎的艱難不易。   六   吳京一回家,小琳的心便懸了起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大早盡往門外跑。母親讓舀勺水,她提著空桶進來,母親搖頭嘆息。姑娘長大了就中邪。她也聽說些姑娘處對象的事,但她並不贊成,那不是攀高枝嗎?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自想的美事。其實,已經有人開始指指戳戳了。有幾次,明看見鄰居們竊竊議論,等自己走近,全都閉了口,還客氣地打起招呼。規規矩矩找個家庭殷實點的農村小夥嫁了踏踏實實過日子便是了,何必找那麼多煩惱。她又不敢直說,姑娘沒考上大學就已經夠受打擊,這時候再出麵乾預,她實在不忍心。其實,小琳也清楚母親的心思,因為在一次田間勞作時,母親看似無意地閑扯起“男貴女賤”的話題。她列舉出許多事例來佐證這種婚姻形式的不靠譜,末了也沒忘記強調家曉戶喻的陳世美。   小琳一下子笑起來說媽你真是老了,那是什麼朝代的故事,是哄你們這些人的,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還信啊?   小琳掐了一截細小的草屑,用唾沫輕輕粘在眼皮上。   一早,她老是感覺眼皮在跳。母親說過,眼皮跳不是發財就是出事,攘治的辦法是用草屑或碎紙屑粘住它,不跳就沒什麼事了。小琳既不想發財,更不想出事,她不時站在門臺上,用粘著草屑的眼睛偷偷巴望一眼吳京回去的那條彎彎的山路,心裡就像揣了一隻兔子。   吳京終於回來了。   小琳顯得既興奮又害怕。興奮的是又能見到日思夢想的人,又能一起相擁著談人生、談理想、談未來,彼此望著光彩熠熠的眼睛憧憬快樂的時光;怕的是自己深愛的人可能會帶回令她無法麵對的信息。   小琳看到心愛的人一張灰暗滄桑的臉,心都碎了。她知道他在短短的幾天裡內心經歷了多少磨難、承受著多大的痛苦。雖然自己沒有親身經歷,但此時,她的內心遠比他痛苦。她盡力裝出平靜的樣子,為他沏了茶。   當她準備放水讓洗漱時,吳京再也無法控製自己了。他突然將她緊緊摟在懷裡,男人的淚水肆意而下。   他們相擁而泣,彼此依偎著那顆脆弱的心。   平靜後的吳京講述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眼裡溢滿了無助的可憐和痛苦。   小琳第一次感覺到了世俗的可怕。   黃昏,她跟往常一樣向村校走去。臨近校門,她突然停住腳步。就那麼一刻,她輕輕一拐,徑直向學校外的樹林裡走去。   她又來到那眼泉邊,斜靠在那塊石頭上,用手摩挲著凹凸不平石麵。想起他們初次相遇的情景,仿佛還在昨天,想起吳京因緊張而語無倫次的局促,她輕輕笑了一下,想起半年來他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琳子的眼睛裡噙滿了淚水。   月牙兒悄悄掛在了樹梢上,清冷而昏暗。林子裡的蟲聲漸鳴漸遠,融在了嘩嘩的小溪裡。夜色突然一暗,她抬起頭,發現月亮在一團烏雲裡掙紮。一陣微風吹起,樹葉嘩嘩作響,她突然一激棱,才記起夜晚已經很深了。   第三天,吳京仍然沒見到小琳。他再也坐不住了,直接去了小琳家。   小琳的母親輕描淡寫地告訴他小琳跟幾個夥伴去了XJ,昨天剛走,他還想問些什麼,小琳的母親就顯得有些不耐煩了。   整個早上,老校長都沒見著吳京,就去敲宿舍。發現門是半掩的,推門一看,吃緊不小。吳京躺在床上,麵色晦暗,目光呆滯,老校長趕緊催說,吳老師,看來你病的不輕,趕快回家治病吧!要不,村裡人都會過意不去的。   打針吃藥幾天,高燒是退下去了。隻是整個人看起來還是魂不守舍、萎靡不振的。   吳京也懶得再做任何解釋,再說也不好解釋,就任憑這無邊的慵散來疏通淤積的內心。   母親看不下去了,孤身一人在那麼偏陋的地方,任何一個不乾不凈的冤魂屈鬼都可以無所畏懼地欺辱的,看來不全是病的問題。   她小心翼翼地請來村裡的朱大媽,如此這般細說了原委和想法。   朱大媽很有把握地稱贊:“想的很正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路出一裡都會不乾不凈,這麼遠了,又是長年居住,個把個冤魂屈鬼哪有不偶爾問候的道理,看樣子問題不大,也隻是順便問候而已”   朱大媽跟神鬼打交道久了,她說沒事自然有她的道理。   老吳執拗不過,心裡苦笑,看能折騰出個啥。   朱大媽用黃表紙鉸些似是而非的人樣。母親沒閑著,趕緊舀來一碗清水,找來兩根筷子,是新的。一把菜刀。兩人麵對上堂席地而跪。朱大媽在前,母親略後,現出主輔的層次。隻見她雙手平持筷子,恭恭敬敬舉起,幾乎齊額。然後又深深拜下,母親慌忙跟著拜起來。如此三拜,朱大媽才開始小心立起水柱來:她對齊筷子,將一端慢慢插入水中,直至碗底,同時默念咒語,都是些可能不小心冒犯了各路神仙、祈求諒解凡夫俗子大不敬的話,言之鑿鑿,情之切切,旁觀者無不動容。鬆手之前,總在心中無數次拷問神鬼的出處,如若立定,便是他了,如若不能,重新調整思路,直到立定為止。也有實在無法立定的時候,一般都是新手,那要看施術者的臨場反應,像朱大媽,幾乎不可能。筷子立定,拿起紙人從頭到腳給老吳撫身一遍。期間,不可停止咒語的默念,然後燃盡紙人,將紙灰倒入水裡,突然,促不防一刀砍翻筷子,將筷子和紙灰快速潑在院外的僻背處。整個動作連貫精準、一氣嗬成,似是有備而來,鬼魂尚蒙在鼓裡,便被攔腰一刀砍出門外了。   吳京看著不由笑出聲來。   朱大媽和母親相視一眼,露出了驚喜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