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上,一上午的光陰就這樣過去。轉眼間來到傍晚。 府上的車夫已經在門口候著了,周萱正在向家裡一起去的幾個孩子囑咐,康賢站在一旁時不時補充幾句。 王安向來有不出席這種情況的特權,於是就坐在公主府門口的臺階上等著出發。 老百姓成群結隊地從他麵前走過。有幾歲的孩童在父母的肩膀上咿咿呀呀,舞著手中的小燈籠或撥浪鼓,咚咚咚的,清脆的聲音隨著人群綿延不絕。 舞龍舞獅的隊伍也陸陸續續地走過,有幾支雜耍賣藝的江湖人敲鑼打鼓地招搖過市,人們便簇擁著歡呼。 今晚,將有數不勝數的詩詞從各處流出,又有一些將傳唱四方,寶貴的機會擺在眼前,讀書人們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詩詞之道自李唐以來便發展至興盛。武朝重文抑武,這種詩文之氣逐漸轉為整個社會的文化底蘊。所謂魏晉風韻,強漢氣節,遺唐風雅。人們於詩詞追求先人道理,從各方麵修養自身。 “不以眾人待其身,而以聖人望於人,吾未見其尊己也。”這句話其實非常現實。 當朝統治者也樂於這種情況的盛行。比起那些武將兵士,這些讀書人要好管理許多,於是在幕後默默推動,終於在大格局上發展至輝煌的位置,到達鼎盛。 歸根結底,雖然詩詞一道於治國無用,朝堂也時常猶豫是否將詩詞考校歸於科舉取士。可終歸附庸風雅也好,沉迷詞藻也罷,在這個時代,若能寫出一手好詩詞,無論走到哪裡都能收到極高的尊重與禮遇,風雅的氣息,這是一個時代的烙印。 許多讀書人早早準備幾首詩詞,準備在各種詩會上大放光彩。這其中大大小小的詩會中,要數止水與麗川最負盛名,要出席或參加這兩個詩會,不僅要有極高的文韜與才名,更需要有高位者邀請才可參加。 出席這兩個詩會的人,不是鎮守一方的知府,就是盛名沸沸的大儒,若能寫出讓他們滿意的詩詞,得了賞識與誇評,往後的路就要好走許多,至少於寒窗苦讀要輕鬆不少。 即便是決心要做官的讀書人,也有不少想盡辦法參加詩會,如那前幾年進京趕考的顧燕禎,就曾是揚名江寧的大才子之一。有了高位者的舉薦,往後的仕途也能順利很多。 而李頻和曹冠等人的名氣,也是在這些詩會中一次次的累計起來,最後為人熟知。他們幾人都已取得功名,隻等著補實官位空缺。 王安百無聊賴地看著人流,托著下巴地等待。 半晌,康賢帶著其餘幾個孩子出來,王安站起身,跟隨康賢著上車。幾個孩子由年齡稍大的周歡領著坐在後麵的馬車上。 幾輛車馬就這樣悠悠忽忽地向著龜鶴園康賢駛了過去。 武朝雖沒有宵禁,但這個時代的夜晚總歸是沒有後世那般繁華而令人向往的。每年隻有在很少的幾個日子裡,此時的人們才能享受到為數不多的娛樂。 因此街上已算得上人山人海,人們摩肩接踵,時不時有人被推搡在地,於是罵罵咧咧地爬起來。不遠處也有官府的衙役在維護秩序,隻不過實在是有些杯水車薪了。 不過公主府的身份畢竟是極高的,眼看著掛著公主府小旗子的馬車迎麵而來,不論是行人還是其他車馬,自然都要禮讓三分。 王安不喜吵鬧,卻也不得不佩服武朝還能有如此熱鬧的景色。在這個合家歡聚的節日,人們爭先恐後地來到街上,共同分享與感受著為數不多的快樂。 吆喝聲,歡笑聲在空中久久不能散去。街道兩側的酒樓也都燈火通明,傳來帶著醉意的行酒令與斷斷續續的笛聲與琵琶聲。 夜色在這氣氛中不斷轉濃,月上中天,城市的氣氛還在不斷變得熱烈。 王安看著窗外的熱鬧景色,心中不禁想到:真可謂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此情此景,也讓他原本煩悶的心情也變得好了一些。 等到到了龜鶴園門口,從京城賦閑而歸的潘公潘光彥早已親自在門口等候。一方麵是因為康賢身份尊貴,此次代表公主府來參加詩會,一方麵又是因為康賢學識淵博,身為當代大儒,在文壇地位極高,今天來參加詩會的也有幾位受過他的教誨,潘光彥與他的私交也是頗為深厚。 “康駙馬,蓬蓽生輝啊!”潘光彥向前一步,瞇著眼向康賢作了一揖。 康賢笑著回禮:“潘公,別來無恙啊,你這詩會是江寧文壇的臉麵,可是我占便宜了哈哈。” 潘公上前扶住康賢:“明公就別取笑我了,咱們趕緊入座,詩會也快開始了。”康賢的字是明允。 康賢點頭,將一直跟在身後的王安叫上前來:“這是你潘爺爺,學識深厚,快向你潘爺爺問好。” 王安不卑不亢,行晚輩禮:“拜見潘爺爺。” 潘光彥看向身著黑袍的王安,隻見他劍眉星目,姿態挺拔,氣質淡然自若,眼神中卻有幾分不符合自身年齡的平和,腰上一塊黑色玉佩,在周邊燈火的映射下閃著碧墨色光暈。 潘光彥笑著托起王安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一旁的康賢開口:“明公啊,你可真是收了個好孫子!這般年齡如此氣質,不愧一表人才,哈哈哈。沒想到你連這塊玉都舍得給你這寶貝孫子。” 康賢點點頭:“家中幾個孩子不成器,就這小子還算是機靈。這塊玉佩是他奶奶送給他的,我也覺得美玉不該遮瑕。” 王安有些疑惑,低頭看了一眼玉佩。這是出門前周萱親手戴在他腰上的,當時隻覺得樣式不錯,也挺符合自己的審美,便樂嗬樂嗬地向周萱道了謝。 隻是聽這潘光彥的語氣,這玉佩的來歷似乎不小,怪不得出門前周歡看著他腰上的玉佩,瞪了他一眼,便領著其他弟弟妹妹上了另一輛車,沒給他同坐一輛車的機會。 他有些忐忑地問康賢:“爺爺,這玉佩……?” 開口的卻是潘光彥:“嗬嗬,你這孩子,身懷玉寶卻不知其來歷。這玉佩是大理與我武朝建交時增予先帝的禮物。後來先帝賜給你奶奶作為貼身玉佩,同時也是公主府的信物。這玉佩所至,猶如公主親臨啊。” 王安輕輕摩挲,感受著這塊溫養了數十年的玉佩上傳開的淡淡暖意。怪不得今天歡兒看見這塊玉佩戴在他身上發脾氣,原來是覺得周萱偏心了。 康賢的聲音也在此時響起:“奶奶看重你,又怕你的身世讓別人心中不服氣。這塊玉她可是寶貝得緊,平日裡都不舍得離身。” 王安抬起頭,對上康賢那含著淡淡笑意的目光,旋即展眉一笑:“知道啦,爺爺!” 三人就這樣一路向園林裡走去,此時園內已有許多才子三兩成群地飲酒賦詞,見為首的潘光彥與康賢,都忙不迭地迎上前來行禮:“拜見潘公,明公。” 潘光彥揮揮手:“不必多禮,諸位都是我江寧數一數二的才子,今晚群才薈萃,文韜聚合,若沒有幾篇流世詞作,我這老頭子怕是有些不甘心啊哈哈!這止水詩會的聲名還要依靠諸位撐起啊!” 這話說出來,以他的身份地位,顯然將眼前的這些才子捧上了一個新的高度,有些人是今年第一次參加這最頂級的止水詩會。聽了潘光彥的幾句話,頓時覺得不枉此行,興致愈盛,激動得麵色已有幾分潮紅。 康賢也應和道:“今晚雖是受邀前來,公主也讓我多加留意,看看是否有才華橫溢的青年才子能寫出名作,若是有的話,她也想親自見見。正好府中孩提頑皮,缺幾名教書的夫子,老夫倒是希望在座的各位能有人擔此重任啊。” 康賢撫著胡子,扔出更有說服力條件。作為一名讀書人,倘若科舉為官這條道路走不通,有機會能入公主府做一幕僚或夫子,那後半輩子基本也將無虞了,更不用說還可以有極高的社會地位。 討論聲逐漸大起來,氣氛愈發熱烈。 王安站在兩位老人身後。他其實並不喜歡這種感覺,一群人圍著自己,用狂熱的目光看向自己身邊的兩位老人,盡管不是針對自己而來,但總歸還是有些不舒服。 他上前輕輕拉了拉康賢的袖角:“爺爺,我剛才看見康王府的車馬了,我想過去找小佩和君武,我們去玩一會。” 潘光彥也聽見了他的話:“原來康王府的小王爺和郡主也來了,那就讓他去吧,孩子待在一起也是個伴兒,今晚讓他們好好玩耍。” 康賢摸了摸他的頭:“去吧,不過不要鬧事,也別玩的太遲,半個時辰後詩會就要正式開始,你秦爺爺也會來。你不是說想看看江寧的大才子嗎,今晚那李頻,曹冠等人都會到場,你莫要錯過。讓阿貴跟著你們吧。” 陸阿貴是康賢的貼身侍衛,康賢早年救了他的命,於是跟隨康賢做事。在文武兩道都頗有才能,康賢平日裡的大小事務多半都交由他負責。 王安看了看旁邊的陸阿貴:“阿貴哥就在這保護爺爺您吧,我們三個小孩子又不會有啥大事,反正也還有府中的暗衛跟隨呢。” 康賢也沒有再堅持。 見康賢同意,王安向著兩位老人行禮,又答應回來時給氣呼呼的周歡買點心,和弟弟妹妹告別之後才向著門口跑去。 一路上他越跑越快,險些撞到幾個搖頭晃腦的讀書人。對方看他衣飾華美,小小年紀又能在這龜鶴園中隨意奔跑,估計也是哪位王公貴族的子嗣,隻能自覺無趣,不多與他計較。 王安隻顧著胸前窩著的那一摞厚實的銀票,跑得愈發歡快起來。 後世的人們隻能從書籍上揣摩,卻無法想象在這重文輕武的朝代,一個頂級的詩會竟能如此繁華落盡。 龜鶴園是當今聖上在前些年賜給潘家,由於占地頗大,又有賦閑的潘光彥親自設計和打理,今年的止水詩會便放在此處舉行。 正有詩曰: “吳門煙?舍連霏,樓閣亭臺墻內圍。 奇?花光應閉?,清風?影恰開扉。 長廊曲轉窗含翠,?徑回環?帶微。 咫尺園中真野趣,同遊莫問?時歸!” 隨著王安向前,一步一景的美色毫無保留地展示在他的眼前,亭臺樓閣,原木建成的高廊懸在湖麵上,倒映著無數的燈輝與最為明亮的月影,隱約可見湖中遊魚泛起的波紋。不遠處還有幾艘小船蕩在荷叢中央,時不時傳來幾句高聲的吟唱。 頭頂則是十步一盞明燈,照得周圍的湖麵宛若天明,所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意氣與自豪:如此美景,當是盛世之象。 許多人身邊都陪著一位長衣款款的女子,讀書人們搖扇對句,時而放聲大笑,時而對著高處的明月朗誦。 這年頭狎妓成風,文人雅士在青樓若沒有二三知音,傳出去也是要被人指指點點的。許多人的才名,便是在這些青樓女子的歌唱中傳開的。 而圓月緘默不言,注視著蕓蕓眾生的一舉一動。 王安下了長廊,接下來要坐船才能去到門口,剛剛他們一行人便是坐著潘光彥的遊舟過來。 此處有潘府的下人專門撐著船等待,替往來的人引渡。王安招手攔住一艘小船。在船工慢悠悠的號子聲裡,王安坐在船首,輕輕地打著節拍,向著對岸駛去。 小湖對岸。 “姐姐,你看那是不是心緣哥哥啊?好像真的是他!哥哥!我們在這裡!”看到小船上的王安招手回應後,君武同樣興奮地揮著雙手。 “大驚小怪的。”嘴上雖說著,周佩也流露出高興的神情。 待船靠岸,王安扔給船工一枚碎銀,算是賞錢。三步並作兩步跳下船,來到姐弟二人麵前:“等得不久吧?剛才進門就看見你們的馬車了。” “不久不久,我們也剛到。”周佩將額前的一捋碎發挽上耳角,微笑著說。 “現在去濮陽家的詩會吧,那裡肯定好玩!請帖在我這呢,小玉!把我們的請帖給我!”君武從身後名為小玉的侍從手中接過三張燙金請帖。 “你們可以回去了!”君武把玩著手中華麗的請帖,向身後的隨從們擺手。 “小王爺,這……”名為小玉的侍女慌了神。康王允許姐弟二人出來玩耍,但不代表同意二人單獨出門,萬一出了事,自己這些下人恐怕難逃厄運。 “怎麼了!我已經九歲了!九歲!不是小孩子了!你們不要管我!好不容易出來玩一趟,還要被你們煩!”君武瞪著眼睛,揮舞著自己那毫無威脅的小拳頭。 周佩罕見地沒有反駁弟弟的話,看來她也不希望出門玩耍還要束手束腳的。 見主子一意孤行,自己又不能出言勸阻,兩人的侍從快要急哭了。他們都知道姐弟二人奉王安為主心骨,於是把求助的眼光投向一旁的王安。 王安上前推開君武那張雖然生氣卻讓人覺得可愛的臉蛋,笑著說:“你們不要著急,我和他們兩個在一起呢,公主府的暗衛也在,沒什麼事的,你們就在門口與公主府的車馬一起等著。” 見侍從們還是有些猶豫,王安無奈地攤開手:“放心吧,不放心我,難不成也不放心我爺爺?他同意我們三個自己玩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還有我的暗衛在周圍照應,不會有問題的。” 見他搬出康賢這座大山,侍從們也隻好答應。猶豫再三,王安從胸前的口袋裡拿出一疊銀票,交給為首的小玉:“拿去買點吃的喝的,把周圍的暗衛也撤了吧,你們都好好過個中秋,玩得開心。” 幾位侍從連忙行禮拜謝,王安擺擺手,終於得以脫身,趕緊帶著姐弟二人向著門外走去。 出了園門,君武湊到王安身邊,剛準備開口,就被王安一巴掌拍在腦袋上:“傻小子,好好說話不會嗎?還說自己不是小孩子了,下次要講道理,別光發脾氣。” “下人也是人,從小到大照顧你,別對他們這麼沒耐心,你是以後的王爺,要懂得馭下。”王安又使勁拍了拍他的頭。 君武吃痛沮喪地點點頭:“知道了,哥哥……” 我們天真的小君武以為是自己的無禮讓王安生了氣,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深刻反省自己的錯誤。 隻有更為了解王安的周佩知道,恐怕他是在心疼那些銀票呢。不然以他那懶散的性子,哪犯得著為了這種小事憋氣。 她捂著嘴,眼含笑意地看著王安摟著比他低一頭的君武、時不時指指點點的樣子。 她這個古怪而可愛的哥哥啊…… 兩個詩會相距並不遙遠,三人也就準備步行過去,就當是遊玩消遣。 江寧城的長街上,車水馬龍,燈火如星,遊人如織,來來往往。三個孩子融入人潮之中,結伴向前走去。 明月似乎也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