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你……”他的言語中已經沒有那些敬辭。 王安抬起眼眸,目光平靜如水。 “可敢與我比試?” 此話一出,周遭一片寂靜。所有人都被王安突如其來的宣戰給嚇住了,彼此不斷交換著眼神,傳遞著各種心思。 一旁的綺蘭微微張嘴,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濮陽逸也有些震驚,看看鄭清,再看看王安,表情變換,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周佩有些驚訝,皺著眉想到了些什麼,旋即也露出一抹微笑;君武神氣十足,充滿期待地看向王安,對王安的舉動感到痛快。 “哈哈哈,與我比試詩文?就憑你?一個走運的賤種,乳臭未乾,口氣倒是不小!”鄭清氣極反笑,指著王安說道。 他用指頭點著王安,十分不屑:“我鄭清不敢自稱第一才子,但你是什麼東西,也敢與我叫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爵爺這是怕了?”王安淡淡開口。 “鄭清你個膽小鬼,你怕了!”這是周君武的聲音。 “怕?我憑什麼害怕?” 鄭清臉上閃過一絲猙獰:“今天我便與你比試,若是你輸了,你就跪下叫我三聲爹,以後在江寧城看見我低著頭走路,你敢嗎?” “若是爵爺輸了呢?” “我輸?我怎麼會輸給你!我要是輸了……” “請爵爺便跳到秦淮河裡好好洗洗。” “哈哈哈哈,不自量力的東西,我便與你賭了!”鄭清逼近幾步,猛地一揮手: “可若是你今天輸了,就是公主和駙馬來了也不好使!”鄭清死死盯著王安,咬牙切齒。 “還望爵爺到時候不要賴賬。先走一步。”王安施施然向他行禮告辭,帶著身後的姐弟倆登上靠岸的小船。 小船劃破水麵,悠悠蕩蕩地飄向河中心的畫舫。月色圓潤無暇,君武掏出腰間口袋裡的米糕分給王安與周佩,自己也拿了一塊,吧唧吧唧地啃著。 “為什麼要他跳進河裡啊?”君武有些不解。 “不覺得他嘴臭嗎?”王安笑了笑。 “好像是哦……反正哥哥你一定會贏的!” “嗯,我也相信你。”周佩攏了攏耳邊的發絲。 “一定會贏。”王安站起身,看著燈火通明的畫舫在視線中逐漸放大。 “逼我發火……那我就砸死你們……”王安這般想著,眼睛裡流過笑意。 “不知死活,這種賤種若不是進了公主府,我碾死他!”鄭清瞋目裂眥,突出的眼眶有些嚇人。他平日自持風流,眼下也顧不上裝文青了。 “國舅爺莫要生氣,王公子也隻是一時用氣,您不要與孩子計較,莫要傷了和氣,壞了身子。”綺蘭長袖翩翩地來到鄭清身旁,常年的經歷幾乎是讓她下意識地打起圓場來。 “放屁!這次他送上門來,就不要怪我損了他們公主府的臉麵!我們走!”鄭清“啪”的一聲收起扇子,笨拙地跳到另一艘小船上。 他忽然想起來什麼,轉過身子對著綺蘭:“不過是一個青樓女子,守著身子便真當自己是塊玉了?今兒老子高興,不與你多說。哪天我撕了你衣服,就是在濮陽逸麵前辦了你,他敢說半個‘不’字?” 綺蘭回頭看了看濮陽逸,他麵色陰晴不定,卻閉口不言。 “一個破鞋,捧得起你,自然能砸了你!還真拿自己當回事了!”鄭清指著綺蘭大罵。 剛剛王安走得快,沒給他發火的機會,便將滿肚子火氣扔給綺蘭。自己身份高貴,想要她身子是她的榮幸,這婊子卻不識好歹,三番五次地躲閃自己,損了他的麵子。 等到他贏了王安,就將綺蘭帶回家給辦了,到時候神清氣爽,必然是一夜笙歌。 想到這裡,鄭清忽然又開始放聲大笑,將周圍的人嚇得不敢說話。 綺蘭頭一回被人罵得如此放浪,下意識攥著手,有些茫然地站在河岸上,呆呆望著水麵。 濮陽逸對於王安與鄭清兩人起沖突有些苦惱,論內心他自然是偏向王安的,他雖然對其了解不深,可這江寧城二世祖中可一直沒有王安的身影;反觀鄭清臭名昭著,早已犯了眾怒,眾人敢怒不敢言,隻能在背後議論他的斑斑劣跡。 濮家這次好不容易才搭上國舅府這條線。身為江南首富,濮家在不少地域的州府有著或大或小的乾預能力與各種各樣的信息門路。隨後也出了一些官員,濮陽逸也在早年間考取了不錯的功名。即便如此,投入無數人員與金錢,在這些年來統一的籌劃與運作後,濮家也才有如此局麵。可終究是天子坐明堂,商戶人家若沒有強硬的後臺,最終難免要在爾虞我詐的商場上被人吞並的命運。 商人最重名聲。濮家送了無數美女與珠寶,承諾這次詩會有綺蘭相陪,鄭清這才裝模作樣地勉為其難,答應來濮家詩會上遊玩。濮家使出渾身解數將他哄弄高興,也不過為了他能在自己的皇後姐姐麵前說些好話,讓皇後給聖上吹吹枕頭風,美言幾句。 說不定聖上皇恩浩蕩,下令給一些門路與機遇,使濮家地位再上一步,晉升官宦世家,便可以擺脫無數商人所受的冷眼與這個時代的商賈發展局限性。 這次機會至關重要,濮家已做好萬全準備,一分一厘都不允許出現差錯。濮陽逸身為少東家,若想掌舵,這一次也絕對不能失敗。 看著鄭清帶著自己的仆從隨著船離了岸,濮陽逸猶豫再三,還是來到綺蘭身邊,望著一前一後的兩艘小船,嘆了口氣:“鄭清性格乖戾,不要多想。隻是沒想到這兩位貴人卻結了仇,兩邊都是我們惹不起的……” “這次父親讓我親自接待鄭清,就是為了不久後上京的事情,若出了問題,你我都不好過。”濮陽逸看著綺蘭的側臉。眼前的女子也曾讓他心動,隻不過男子漢大丈夫何患無妻,在建功立業麵前,兒女情長就顯得有些渺小罷了。 “今晚宴席上,鄭清想對你動手動腳,你不動聲色地都避開了。雖然我也不想這樣,可你是我頂著家裡的壓力一手培養起來的。你很聰明,我相信你知道某些時候自己該做點什麼……” 映著燈火的湖麵粼粼,濮陽逸看看頭頂的月色,輕輕拍了拍綺蘭的肩膀:“去船上吧,今晚你是焦點,都等著你呢。外麵都知道你背後是濮家,不要失了臉麵。” “奴家知道的……”綺蘭咬著唇,麵色戚戚。 她抱緊自己的衣袖,中秋之夜,她卻感到身上冰涼,空氣中到處彌漫著透骨的冷。 身在其中,便是事不由己,己不由心。 濮園詩會。 後世的人無法設想古代人的生活究竟如何,更不能想象眼前的畫舫有多麼奢華至極。 六船連舫,沿著秦淮河最熱鬧的一段緩緩行駛,被十數艘大大小小的船眾星捧月圍在中間,偶爾去河岸邊接人,或者遣人坐船將新出的詩詞傳遞出去,來來往往,倒也有些繁碌。如同一座飄在水麵的宮殿,成為秦淮河上一道靚麗的風景。 這些小船像是穿梭在各色藻叢之前的小魚兒,今夜人們的信息來源大多都是這些人負責的。譬如某才子在某某詩會上出了一首不錯的詩詞;某某學問極高的大儒出席了某某詩會;一些位高權重的大人物對誰發出邀請,有意提攜;某某二世祖又禍害了幾個良家婦女啊之類的。總之也算是交錯復雜。 濮園詩會經過幾年的舉辦,其實已經隱隱算得上較為炙手的詩會之一,其中出來的詞作倒也拿的出去。前兩年買詩運作、炒弄名聲的事情也有,這幾年倒是不需要了。畢竟家大業大,用錢砸也終歸能請來幾名有真才的文人。雖然不及有曹冠、柳狄青出席的止水詩會,李頻和唐煜壓陣的麗川詩會,但經過幾番炒作,又有江寧最近名聲第一的綺蘭作陪,還是有不少人參加,希望能在此處取得一些聲望。 中秋夜的詩會,寫詩當然以月為主,可也不會隻圍繞著月亮落筆,興之所至,偶得靈感,起筆落墨,酣暢淋漓,隨後與眾人細細鑒賞,一番琢磨,得到褒獎後又要故作矜持:“今夜才子配佳人,隻是偶得幾句,不寫出來實在不痛快,露拙了。” 說罷拱拱手,斂起衣袍重新坐下,便又是一副其樂融融的情景。 這個年代,大多數的文人就是這樣,尖銳又圓滑,內斂且張揚。你說他有才,他假惺惺地自稱鄙人,可說文人無能,他也第一個跳出來破口大罵;與他交涉太深,他要說你心性太淺,難成大器;瞧不起他,義憤填膺地痛罵權貴者不知人間疾苦,這也是常態。 簡直是一個矛盾至極的集合體。 河岸邊青樓中絲竹音樂隱隱約約,人群的喧囂聲倒也小了許多。形色各異的遊船掛著彩帶與燈籠,船板上時不時有人指月吟唱,船尾後偶爾也傳來醉酒之後的嘔吐聲。 這一片河道,是江寧城夜晚最璀璨的明珠。許多百姓聚在一起對河心的畫舫指指點點,驚嘆於富貴人家的奢華。 王安與姐弟二人從外圍最底層的船尾上了畫舫,找人遞上請帖,立馬就有小廝領著三人前往畫舫最中心的大廳,那裡都是一些商賈世家和官員才子,算是今晚詩會舉行的真正意義所在。 一路上,笑聲、酒令聲、吟詩作對的聲音都在耳邊響起,有人神氣揚揚地進來了,也有人醉醺醺地被扶著送到岸上去。這個時代真正的麵貌一一呈現,讓王安也感到有些新奇。 之前不是沒有機會,也有過參加的沖動。轉念一想,重活一世已是大幸,又遇到周萱康賢這麼好的家人,有勢大的公主府庇護,可以過著閑澹的生活,每日欺負欺負府中可愛的小丫鬟,欣賞欣賞可人的周佩,捉弄捉弄憨厚的君武,這般生活才是王安真正想要的。 至於功名,衣食不愁,懶得去理;才子的名號,美人的青睞,自己腦中全是千古名作,拿出來別人簡直沒得玩;結交朋友,接觸了幾個二世祖,還是讓他有些無奈,最終作罷。 周萱見他不愛讀聖賢書,讓他偶爾陪自己去錢莊巡視,王安說自己被白花花的銀子閃了眼睛,不願再去,周萱扶額無言。康賢也經常讓他陪著出去參加各種宴會,王安去了幾回,基本都是一群人假惺惺地你來我往,勾心鬥角,所以也覺得沒意思,賴在家裡不出門。久而久之,兩位老人也就不再理會,由他去罷了。 可兩人久經世事,早就看出自家平日裡故作乖巧愚笨的孫子不是庸才,言談舉止偶爾流露出的鎮定讓人驚訝,話語中的道理也儼然自成係統。王安故意藏拙,他們也就不過多點破。 王安初來公主府已是八歲,如今快要十六歲了,臨近弱冠,許多人家已經為這個年齡的男子攛掇婚事,王安卻還是一副無所謂的作態,康賢下了死命令,想讓他不要再懶散下去。 無論如何,也得逼著他去接觸一些人物和事情,免得在自己和周萱百年後,公主府沒有接班的人。周萱卻覺得王安既然不喜,那就讓他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至於接班人,她則更鐘愛於心性堅定的周佩。 這些都是兩人背後的議論,王安與姐弟倆自然不知道大人的心思。不過在多接觸外界、趁早娶妻生子這方麵,周萱倒是頗為上心,常常在王安耳邊絮叨。前世二十多歲才談戀愛的王安自然頭疼不已,每逢此時裝傻充愣也是常態。 果然,不論任何時代,家中的老人總能跨越時間的隔斷,對某些事情懷著相同真摯的熱情。 最中間的大廳中,幾場詩詞爭鬥已經結束,下一輪的比試正在預熱。在這樣的氣氛中,蘇檀兒與烏府的一名女眷笑語盈地聊著天,談論起今晚的盛景。而娟兒和杏兒則坐在大廳的一處角落吃著糕點,兩個小姑娘湊在一起嗤嗤地笑,不知道在高興什麼東西。 此時天色還不算太晚,詩會自然也不會隻是吟詩作對,其中穿插著各式各樣的活動,譬如猜燈謎聽詞聽曲看風景,同時給詩人才子們一些感悟與氣氛,供大家取樂。總之不算太無聊。 不過到這個時候,各處的詩會還是進入了最關鍵的時刻,雖然說起來今晚的狂歡要持續到醜時,也就是半夜三點左右,可實際上過了子時,絕大多數詩會也就慢慢蕭瑟了。 最主要還是詩會上德高望重的老人與中年人們身體狀況無法支撐這番折騰——中年人身體不好,詩人才子更是不用說。這些人頂多撐到這個時刻,精神不濟,也就告辭回家了。 而當他們離開後,才是文人才子的遊戲,泡妞在子時過後才能作為主題,相當於一場聲勢浩大的狎妓聚會,雖然在這個時代,這樣的聚會的確能套上風雅的名號,可意義卻沒有之前那般重要。俗話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男子們習慣於物化女性,在美色與揚名中選擇,多數人都會毫不猶豫選擇揚名。 蘇檀兒麵前的低桌上放著幾張素白的紙箋,上麵用娟秀的毛筆字抄著今晚幾首不錯的詩詞。其中薛家薛進的一首詠月詞頗得眾人誇贊,算是今晚濮園詩會最能拿得出手的幾首詩作之一。 蘇檀兒放下毛筆,拿起其中新寫的一張,貼近小嘴,輕輕吹著墨跡。 蘇檀兒對詩詞也極為喜愛,雖然本身也不太擅長,可這個年代的文人才子就如同後世的流量明星,哪個女孩心中沒有一些浪漫的幻想呢?並不擅長,因此她反而在心中將其拔到更高的位置。看著大才子在眾人麵前揮灑筆墨,肆意灑脫的神俊與意氣風發,自然也讓她有些心動。 不過這些僅僅是生活中精神追求的一小部分,盡管喜歡,蘇檀兒倒也不至於看得太重,隻是偶爾有這種幻想的心思罷了。 “檀兒你怎麼沒與你相公一起來?”烏家女眷撚起一顆葡萄,笑吟吟地看向蘇檀兒。 這位烏家的小姐與蘇檀兒是兒時的夥伴,交情頗深,此時的話語中有些揶揄,是在開玩笑的語氣。 “相公染了風寒,妾身怕他病情加重,就留小嬋在家照顧姑爺。”蘇檀兒沒好氣地看了烏家小姐一眼,如是說道。 “你這相公,性格怎麼樣啊?聽說是與你們家有婚約才入贅的,若是個脾氣不好的男人,恐怕檀兒你壓不住。”能說出這話,她倒也是真心真意替蘇檀兒擔心。她也是招贅成親,隻不過對方脾氣性格不錯,兩人情真意切,也算是相敬如賓。 “都說相公是個書呆,可檀兒覺得相公是個好人……”蘇檀兒也不知道該怎麼說。總不能說成親這些時日,除了吃飯,自己與寧毅連話都沒說幾句吧。 “行了行了,我還不清楚你,倔的要死,不說這個了。”烏家小姐擺擺手打斷蘇檀兒的話。 “今晚所有詩會,不知道哪位才子能摘得魁首,取得第一呢?” “文無第一吧……” “檀兒你不要這樣覺得,真正好的詩詞,格調氣勢是不一樣的,隻不過近幾年都沒這樣的詩詞出來了。”烏家小姐拉起蘇檀兒,兩人在大廳中稍作走動。 這種聚會,一般都是男女分開,中間用屏風或者輕紗隔開,但當然不算嚴格,濮園詩會所請的宴客也並非都是雲英未嫁的千金小姐,許多都是攜家眷前來的夫妻。眾人稍守禮節,但若有心,在旁邊走動,夫妻之間也總能說上幾句話。 蘇檀兒陪著烏家小姐到船舷旁透氣,對方的夫君便也走了過來。蘇檀兒本來想避嫌,打算走開讓他們夫妻二人說說貼心話。 三人卻迎麵遇到了王安三人,烏小姐趕緊收斂笑容,拉著蘇檀兒和自己的相公恭恭敬敬地對著三人行禮問好。 蘇檀兒還在好奇眼前這三位孩子的來歷,烏家小姐則趕緊為蘇檀兒介紹起三人:“檀兒,這兩位是康王府的小王爺和小郡主,這一位則是成國公主府的王安王公子。” 蘇檀兒有些震驚,緊張地向三人福身行禮。對於蘇檀兒來說,平日裡這些難得一見的高位者,不去其他名聲赫赫的詩會,卻一起跑到濮園詩會來,倒是有些好奇。 王安微笑著揮揮手,卻不行拱手禮和揖禮,對麵的蘇檀兒和烏家夫妻因為他這舉動愣了愣,隨後反應過來王安是在向他們打招呼,旋即也笑了起來。周佩和周君武同樣友善地和三人問了好。 三人在小廝的帶領下,去往了最中央的長桌就座。蘇檀兒看著他們三人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 “這王公子看起來很隨意,小王爺和小郡主也很和善,讓人覺得很好說話呢。”蘇檀兒笑著說。 “這些貴人們情緒難測,小孩子也一樣的。”烏家小姐對這些達官貴人大概有些偏見。 “不,我覺得他們真的很友善。”蘇檀兒再度回頭看了看三人消失的方向。 不知為何,三人讓蘇檀兒感到分外親切。一種強烈的預感告訴她,他們也許還會再見。 “哥哥,那鄭清怎麼還沒過來,他是不是跑了。”君武抱著一塊月餅啃得開心。 “放心吧,鄭清睚眥必報,他不會跑的。噥,過來了。”王安看向一邊。 周佩把視線投過去,隻見濮陽逸陪在鄭清身旁,綺蘭低著頭跟在後麵,鄭清麵露喜色。看見王安,頓時臉色一黑。 “王安,今晚我一定要讓你顏麵盡失!”鄭清指著王安的鼻子。 “爵爺火氣太大,枇杷不錯,吃一個?”王安推開鄭清頂在自己鼻子上的手指,剃過去一個黃澄澄的枇杷。 王安像是一個石頭,任憑辱罵也無動於衷。鄭清有火無處發,氣呼呼地扇飛王安手中的枇杷。王安自覺無趣,啃著手中的糕點不再說話。 濮陽逸趕緊將鄭清帶往中央長桌的另一邊入座。暫時一片和氣,王安坐在那裡閉目養神,一些人端著茶酒來向三人打招呼,周佩帶著君武悉數擋掉,不讓別人影響到王安。 如此相安無事地過了一會,宴會的氣氛逐漸變得熱烈。 某刻,鄭清一席人走了過來,王安似有所感,慢悠悠地站起身,捏著嘎嘣作響的拳頭,帶著姐弟二人迎上前去。 眼中銳芒閃過,風雨欲來。 “砸死你們……” …… 濮陽逸走到大廳中心,拍了拍手,嘈雜聲慢慢小了下來:“諸位今晚蒞臨我濮園詩會,在下不勝感激!若有不足之處,望各位多有擔待,莫要罪怪。” 眾人中有人出聲:“濮少爺,今夜對酒當歌,賓客皆歡。我們都痛快著吶!”眾人一片附和。 “如此便好。”他笑了笑,躬身將鄭清請到自己身邊,“各位看這是哪位貴人啊?” 鄭清得意洋洋地拱手,眾人一看是鄭清,許多人露出一絲不喜,稀稀拉拉地同鄭清打著招呼。鄭清的臉色霎時變得鐵青,擺擺手,示意濮陽逸繼續說下去。 “那你們再看,這幾位又是誰?”王安帶著姐弟二人走到濮陽逸另一側站定,三人不卑不亢地沖在場的眾人行禮。 “是小王爺和小郡主,還有公主府的王公子!”與鄭清出場的冷清相比,三人的到來得到了許多人的喝彩與歡迎,鄭清眼中的怒氣快要化作實質的火焰噴湧而出。 “今夜,國舅爺與王公子打賭,要比較詩文,不知各位是否樂意捧場啊?”濮陽逸聲音透亮,傳進每個人耳朵裡。 “王公子懂詩詞?沒聽說過啊……” “大概是意氣用事吧,年輕人嘛……”有人撇撇嘴。 “若是別人還好,可偏偏是鄭清……” “是啊,拋開人品,他的詩詞可是能和曹冠李頻爭上一二的……” “要是鄭清贏了,心裡終究不痛快……” “陳兄,你剛剛不是得了一首詠月懷古詩嗎?還沒拿出來吧?要不我悄悄遞給他?就算比不過,好歹也算拿出一首了……” “我覺得可行……王公子的名聲可比那鄭清好多了,也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這是那名陳兄說的話。 嘰嘰喳喳的,猶如潮水湧來。王安聽見了眾人的出謀劃策,心中一暖。閉上眼睛,靜靜感受著這份喧囂。 君武看不下去,想要替王安打抱不平:“我哥哥……”卻被王安攔住了,摸摸他的頭:“善者不評,智者不揚,強者不辯。”王安深吸一口氣,對著濮陽逸開口:“濮公子,開始吧!” 濮陽逸舉手一揮,幾個搬著桌椅與筆墨紙硯的下人上前擺好寫詩所需要的工具。鄭清沖王安拱手,甩開衣擺:“我先來,獻醜了各位!” “《中秋月》?”濮陽逸念出鄭清所做的題目。鄭清繼續書寫,他也隨著念出: “中秋月。 月到中秋偏皎潔。 偏皎潔,知他多少,陰晴圓缺。 陰晴圓缺都休說, 且喜人間好時節。 好時節, 願得年年, 常見中秋夜。” 鄭清放下毛筆,看向王安,滿臉不屑,顯然對自己的文墨很自信:“寫完了,到你了。” 周圍的議論聲嗡嗡響起。 “這詞……有些怪啊……” “是啊,沒有格律,卻也劍走偏鋒,通俗易懂,朗朗上口……” “這是取巧了啊……怕是不好收場……” “沒想到鄭清這次出手這麼淩厲,用這種方式羞辱人……” “這如何是好?” 鄭清看著眾人聚在一起議論紛紛,笑得更開心了。這首詞是他不久前醉酒所得,當時隻覺得興之所至,在酒精的作用下忘記了格律平仄,直抒胸臆地表達,清醒之後便收了起來,自己細細品味一番,更覺得滋味無窮。 這首詩怪就怪在沒有格律,舍棄了平仄和格式帶來的局限性,轉而追求詩文最初始的通暢與表達情緒的作用,選詞簡單,卻也通俗易懂,情感浮在表麵供人采擷,別有一種簡潔的風格。 其實鄭清的文風向來以雄偉奇麗出名,這首詩卻一轉筆風,讓人猝不及防,卻也無話可說。 王安此時的震驚不比在場的眾人少。 “這不是徐有貞的《中秋月》嗎?我擦……不是,他也能穿越?”王安嘴裡嘟噥,將鄭清的詩拿起來細細觀看。 “若是有點自知之明,就趁早認輸!”鄭清翹著二郎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大口喝著喝濮陽逸端來的上好獅峰龍井。 “嗬嗬,徐有貞險邪曲士,陋鄙庸夫罷了!女真壓境,自己想要逃跑被於謙嗬斥,隱姓埋名之後幫助那“土木堡戰神”朱祁鎮復辟,小人心腸,引誘明英宗誤殺了忠臣於謙……不過你倒是與他相似,都是心胸狹窄之人……”他聲音極小,鄭清聽不清楚:“你在說什麼胡話!” 王安嘆了口氣,將手上的詩放在一旁,絮絮叨叨地繼續開口,這下所有人都能聽清楚了:“寫詩寫詩,整天就知道寫詩……做起事來,你推我搡,不肯擔責任……紙上談兵比誰都在行……”周佩上前一步,親自替他研墨,君武也拿起鎮紙替他捋平紙張。 他偏頭看了看一頭霧水的鄭清和濮陽逸:“這詩不錯,陰差陽錯的讓你碰上了……唉,孤篇壓全唐,我拿出來,你們怎麼玩……” “你要寫詠月詩,我就陪你玩……” 他終於拿起毛筆,蘸著墨水落筆,嘴上卻不停:“占便宜了……要是我也沒法玩,今晚你們就散了吧……” “王公子有些自大了吧?” “王公子,話莫要說滿了,等一下勝負見曉不要輸得太慘……” “故弄玄虛……難成大器……” “砸你臉上,你們能怎樣?” 王安落筆,拿起紙遞給等在一旁的濮陽逸:“讀讀吧。” 他走回座位,拿起一塊糕點慢慢吃著。周佩與君武全程目睹他寫詩,君武不太了解詩詞,而周佩自小就有“皇室才女”的名號,此時已經說不出話了。 眾人好奇得緊,紛紛出聲讓濮陽逸讀詩,鄭清嫌濮陽逸囉嗦,上前一步搶過寫有詩文的箋紙。 濮陽逸頭皮都是麻的,哆嗦著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鄭清的聲音倒是抑揚頓挫,此時也已經響起來了。 “《春江花月夜》……” “看來不是詞啊……” “聽起來像是陳隋樂府舊題啊……” 綺蘭收斂心神,帶著職業化的笑容彈起古琴,裊裊音樂婉轉地沖擊著每一絲焦灼的空氣。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大廳中驟然安靜,這首被譽為後世譽為“孤篇蓋全唐”的詩詞就這樣第一次出現在這個世界,驚浪般呈現在眾人眼前。 大氣展開!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鄭清的聲音越來越慢,臉色變得蒼白。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他麵色鐵青,終於扔下紙張,神色惶惶地回到座位坐下,渾身癱軟。 眾人的目光隨著紙張飄落在地,濮陽逸顫抖著撿起來,醞釀再三,壓低聲音繼續念起來。 鴉雀無聲。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周佩看向王安,此時的他透過頭頂的紗帳,怔怔地望著皎潔的月亮,不知在想什麼。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裴回,應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周佩手腳冰涼,內心卻火熱起來。老實說,盡管她知道王安表麵藏拙,實際上才華驚人。可在她的設想裡,平手已是最好的結果。她甚至已經準備好不惜代價地為王安攔下鄭清的報復。 隻是眼前的局麵,實實在在地將她嚇住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大廳中,綺蘭的琴音不知何時已停下。 綺蘭坐在古琴後麵,還保持彈奏的手勢,手指已然被繃緊的琴弦勒紅,她自己卻渾然不知。 “這簡直、這簡直……”綺蘭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此時已經沒人顧得上她這邊的情況了。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濮陽逸頓了頓,深吸一口氣。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他放下箋紙,戰栗著閉上眼睛,鼓足力氣,幾乎是從口中吐出了最後一句: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嗬……滿江樹……” “諸位,就這樣,孰輕孰重,自己品吧……”他搖搖晃晃地回到座位上,隻覺得腦子快要炸開了。 眾人也安靜地回味著,一時間落針可聞…… 過了許久,不知誰突然站起來,大吼一聲:“好詩……王公子好詩啊!” 仿佛乾草垛被點燃一般,幾乎所有人都站起來拊掌相賀,火一般熱烈的氣氛以迅雷之勢充斥整個畫舫中央。 此時的王安,擺脫上前祝賀的眾人,一個人走到船舷邊,扶著護欄,望著明月,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自己已經許久不曾、或是不願回憶那段日子了。 這首《春江花月夜》以江為場景,以月為主體,將一幅幽美邈遠、惝恍迷離的春江月夜圖徐徐展開,突破了梁陳宮體詩的狹小天地,大開大合,不拘一節,立意一種迥絕的宇宙意識,創造一個深沉寥廓的藝術境界。 全詩三十六句,每四句一換韻,通篇融詩情、畫意、哲理為一體,意境空明,想象奇特,韻律宛轉悠揚,為後世文人墨客吟詠唱誦,被譽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 王安寫下這詩也是一時興起,卻不免被其蘊含的寂寥之意拉進回憶的漩渦。 周佩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後,看見明明贏了詩鬥的王安卻蕭瑟地望著月亮。 黑暗中,隱隱約約顯出一個身影,仿佛卷起一陣寒風,讓周佩也感到絕望。 不知何時,冰涼的淚滴已經爬滿她的臉龐。她猛然驚醒,咬著唇,有些沖動地跑向王安,從背後緊緊抱住他。 王安以為被人襲擊,正準備反抗,卻聽見糯糯的哭聲在自己的身後響起,他的眉眼隨之柔和下來。 “哭什麼啊,我這不是贏了嗎……”他拿開周佩的手,轉過身子將周佩擁進懷裡。 兩人相對無言,月色正美…… 王安先前攪在回憶中無法自拔,此時隻覺得渾身暖洋洋的,整顆心仿佛被泡在溫水裡一樣舒適,他就這樣靜靜地嗅著周佩發絲的陣陣清香。 周佩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隻覺得看見那樣孤獨的王安,積壓的情緒突然如同決堤一般湧出。她也驚訝於從小飽受禮節熏陶的自己,竟然會不顧男女有別抱住王安。 兩人彼此心知肚明對方的感情,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一路走來,王安耐心地陪著周佩成長,支持她、鼓勵她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周佩則伴著王安度過了他最迷茫的一段日子,讓他可以安心地接受自己的突兀。 兩世為人,他也曾困惑不已,不知自己降臨這個世界的意義所在,如今他已明了。周佩還小,自己可以陪她慢慢長大。 “還不起來?怪悶的……”王安扣扣頭。 “笨……”周佩紅著臉抬起頭來,臉上還掛著未乾的淚痕。 王安輕輕用手替她拂去,眼神灼灼地看著她…… “哥哥,姐姐,你們在哪兒……他們都在找你們呢!”君武探出個小腦袋,一臉茫然地看著擁抱在一起的兩人。 王安有些危險地瞇了瞇眼睛,殺人一般地看了過去。 果然,這種時候總要出來個破壞氣氛的壞人…… 周佩捂著臉從君武身旁跑過,君武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們這是怎麼了……” 王安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沒事,以後都會經歷的。習慣就好了……” “啊……” 空蕩蕩的船板上,隻剩下可愛的君武在風中淩亂…… 讓我們將時間向前撥動,將目光投向大廳一側。 蘇檀兒與烏家夫妻正興致盎然地談論著方才王安的風采,卻看見薛進拿著一把紙扇,領著幾人裝模作樣地來到在蘇檀兒麵前。 “薛公子今晚的詩詞,妾身聽了也有些感動,風頭都讓公子你出盡了。”烏家小姐抬起花花轎子。幾人都明白薛進這詩大概率是從哪個名家手中買來的,用作炒弄名氣,隻是在場幾人都心照不宣而已。 “哈哈哈哈,不敢當不敢當,偶得佳句,偶得佳句罷了……哪有王公子厲害,真是才高八鬥!” 他文縐縐地謙讓一下,又與眾人誇了幾句王安,話鋒一轉:“可惜寧兄弟未能到場,否則見此盛況,必有佳作出世……” 蘇檀兒蹙了蹙眉。幾人在這邊看起來說得興高采烈,作為主人家的一名濮家的中年人也走了過來,這人乃是濮家家主的弟弟,名為濮陽裕,早年也曾中過舉人,本身也有些才華。 他本身是走動各處招待眾人,今晚濮園詩會有王安這首絕唱出世,往後與麗川和止水兩大詩會爭上一爭也不是沒有可能,濮家也將收獲無數名望。 因此他心情好極了,此時笑著插入話題,問大家在說些什麼,薛進便交代一番,說蘇檀兒的相公準備來的,可惜感染風寒,甚為可惜,否則以寧毅才華一定驚艷四方之類之類的。 “我看到是未必了,聽說那寧毅雖然讀了幾年書,卻不過是個庸才,來不來都是一樣的啦。”後方一個人開口道。 薛進笑著回過頭:“馮兄你可不要亂說,寧兄風采氣度,我也是見到過的,蘇家千挑百找,方才選中寧兄……” 蘇檀兒的夫君寧毅無甚才華,與蘇檀兒有些交情的烏府人是知道的。此時明眼人都能看出薛進與說話的幾人在挑事,烏家的兩人自然便也清楚了薛進的想法。 薛進以前追求蘇檀兒,上門提親未果,使手段打了寧毅一板磚。可他們這些人的圈子也不算大,繼續這樣說下去,保不定明天就會傳上一陣蘇檀兒嫁個廢物的言論。那烏家女子給相公使個眼色,想讓他稍微截一下,男子倒是看到了,然而遲疑片刻,也不知在想什麼。 遠處小嬋三人方才從鬧哄哄的大廳中間湊完熱鬧回來,手上拿著一份抄好的《春江花月夜》,晃啊晃的。看見薛進站在蘇檀兒身邊,三人嘰嘰喳喳商量一通,覺得薛進不懷好意,便一起湊了過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寧兄弟還真寫了詩詞?那可真是幸會,快拿出來讓我們看看。”薛進開心極了,幾人說幾句話終究影響不了什麼,可若是寧立恒真寫出一首差勁的詩詞,那他的名聲可真就要被坐實了。 小嬋忐忑不安地拿出那張折好的紙箋遞給蘇檀兒。蘇檀兒讀著那張紙上的文字,目光逐漸復雜…… “請濮陽世叔點評……”她咬著唇,將紙交給濮陽裕。薛進跳啊跳的,想看清紙箋上寫著的文字。雖然看不到,但還是很開心…… 默念有什麼用,反正你還是要拿出來給大家看的,到時候我幫你念就行了,哈! 仿佛惡作劇成功的心情,他開心地想著。 這時煙火從河岸、大大小小的遊船上升騰而起,絢爛的火光照亮了江寧城的夜空。 旁人等待著濮陽裕的第一句評語,薛進儒雅微笑,溫文謙恭。蘇檀兒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回濮陽裕手中的紙箋上,輕輕地,咬了咬下唇。 火焰明滅間,眸光復雜難言…… 王安到處找著逃跑的周佩。此時從他們身旁路過,偏頭瞧了瞧聚在一起的幾人,心中有些好奇。 突然,他全身一僵,聽見了悠悠的一句,似乎跨過空間的界限,時間的長河,從遠方來到他的身旁。 那是——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王安無意識地張著嘴,抬頭看了看頭頂的漫天華彩,隻覺得月亮藏在其中,好像頂著嘲弄的表情,笑望著自己。 “……” 他眼前一黑,就這樣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