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府龜鶴園,止水詩會的氣氛此時也已經進入高潮。 這裡的氛圍要比濮園詩會嚴肅不少,歌伎用婉轉輕靈的歌喉吟唱紙箋上的詩詞,一些舞女隨著悠揚的吟唱舒張身姿,舞動飄飄衣袖,與亭臺樓閣一同妝成園中美景。 看臺上,一眾身份地位顯赫的看客坐成一排,皆是極為滿意的表情,有人將詩會上優秀的詩詞送上來,時不時也有人拿來幾首其他詩會的詩詞供人欣賞。 康賢端著茶坐在上席,旁邊盡是江寧名聲赫赫的大儒與學者,江寧知府剛來過一趟,與諸位打了招呼,又與下方的眾人說了幾句,大抵是今晚人才濟濟,希望諸位國之棟梁寫下絕世詩詞,以後為國家效力雲雲耳,隨後便回去了。今晚街上熱鬧,人員復雜,他要徹夜坐鎮衙門,以防突發情況。 一位須發中摻著幾縷白發的老人坐在康賢身旁,端著茶與他聊天,時不時點點頭,對下方的才子指指點點。 這人是秦老,也就是康賢先前向王安提到的秦嗣源,早年擔任當今聖上的老師,官至吏部尚書,在黑水之盟時自請出任議和人員,隨後在回京後以一己之力抗下罪名,辭官隱居江寧。隻不過在他的隱瞞之下,這些年除了之前領略過他手段的、如今早就是官場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幾人外,許多人已快要忘記他的存在。 秦嗣源對王安也是喜愛有加,一直對其極為上心,此時接過紙箋,笑著問康賢:“明公,心緣怎麼沒來?” “嗬嗬,領著康王家的兩個孩子去濮園詩會玩,我讓何埅跟著,這小子出去,實在是不放心。”康賢看看天色,“我與他約好,差不多快回來了。” “那兩個孩子對心緣倒是佩服得緊……”秦嗣源撫著胡子,麵目慈祥地說道,“何大俠跟著,不必擔憂。” 他想到些什麼,繼續開口:“我倒是覺得小佩與心緣互有情愫啊,兩人很是般配……” “哈哈哈秦公也這樣覺得麼……心緣馬上十六歲,是該謀劃婚事了。” “明公可曾與康王說起這事?” “康王覺得無妨,他對那小子很滿意。但他覺得周佩年齡還小,此事暫時先不要提了,讓兩個孩子自己去培養感情吧。” “有道理……終究是他們自己的事,咱們這些老頭子就不要多加乾涉了哈哈哈……” “秦老,明公!”潘光彥笑著湊過來,將手中的一張紙遞給兩人。 “麗川詩會,李德新果然還是文才無雙啊!兩位看看這首。” 康賢治學嚴厲,且不論那駙馬的名號,僅以文學和儒學上的修養與底蘊來說,他也是當之無愧的大家,今晚的才子中也有幾名曾受過他的教誨,稱其為師。不過他今晚對這詩會還是滿意的,此時並未出聲責備過人,當然也沒有大肆誇獎某位了。 而秦老的詩詞功底更是不遜色於康賢,一手狂草更讓康賢自視不如,不過他是務實求真之人,凡事看重實用性,對於詩詞隻是興趣所致,偶爾來附庸風雅倒也無妨。 其實時間到這裡,一般來說,真正的好詩詞就都已經出來了,不過既然潘光彥舉薦,兩人也樂意評鑒。 “秋分一夜停,陰魄最晶熒。好是生滄海,徐看歷杳冥。層空疑洗色,萬怪想潛形……他夕無相類,晨雞不可聽……秦公,麗川詩會李頻的這首中秋對月真可謂是才華橫溢,雖說文無第一,但照我看,今晚怕是這首詩要最出風頭了。” “別出心裁,通篇鬼怪陰魂,劍走偏鋒卻給人大氣之感,這是文筆極為高深的境界了。”康賢笑嗬嗬地點點頭,顯然頗為滿意。 “倒有幾分遺唐氣節,李頻李德新,可登大堂,將入大家之列了……”秦嗣源附和道。 “隻不過明公你一向律己嚴格,怎麼助他人威風?今晚止水詩會也有幾首不錯的詩詞嘛,曹冠曹宗臣這首我看就很好。” 秦嗣源遞過去一張紙箋:“碧天如水,湛銀潢清淺,金波澄澈。疑是姮娥將寶鑒,高掛廣寒宮闕。林葉吟秋,簾櫳如畫,丹桂香風發。年年今夕,庾樓此興清絕……明公你可不要偏心才是。” “哈哈,你我又非評委,隻是興趣所至,倚老賣老前來賞評,哪有偏心之理?” “照我看,今夜最好的就在這兩首中決出了。”潘光彥拿著兩份詩詞,滿意地點點頭。 麗川詩會的李頻,止水詩會的曹冠,兩人都被稱作“江寧第一才子”,此時下方的才子們也都拿著他們的作品比較評鑒,雖然心中自知不如,可是“文無第一”,嘴上還是要爭上一番的。 “曹兄這首詩真是大家風範啊!” “柳兄也不差,僥幸而已。” “狄青兄,不要這樣謙虛,方才你不是也新得了一首中秋詞麼,不要藏拙,快拿出來讓我等好好鑒賞啊!” “哈哈哈,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臺下的才子們又是一片火熱的討論。這時,一位書生打扮的中年人神色激動地向高臺上的康賢三人走來。 “恩師!額……明公,秦老。”那中年人是潘光彥的大弟子,今晚不在詩會寫詩,主要負責止水詩會的詩詞運轉,將優美的詩詞送往江寧城中其他詩會,也負責將其餘好詩送到止水詩會。 能坐鎮中心調度人員與物資,說明潘光彥對他也是極為放心與看好,此時他卻氣息不穩地跑來,潘光彥有些不悅:“德正,你不負責調度,親自跑來做什麼?若是出了事你負責麼!” 那中年人看恩師發火,趕忙拱手謝罪:“恩師,不是弟子唐突,今晚濮園詩會突然出了三首詩,皆是一等一的傳世絕唱,弟子實在激動啊!” “哦?濮園詩會,老夫有印象,剛剛有一首詩詞倒是不錯,好像是薛家哪位小輩寫的……”潘光彥皺著眉說道。 那名為中年人趕緊遞上手中的紙箋:“明公,秦老,這其中兩首,與兩位倒是有不小的關係……” 這潘光彥的大弟子早年間也是江寧一等一的才子,文華不比如今的曹李二人遜色,隻是後來不再出席詩會這等場所,拜入潘光彥門下潛心研學。 一旁的康賢和秦嗣源早就好奇,又聽他這麼說,更是想看看讓這位才子如此激動、又與他二人有關的詩詞到底是什麼樣子。 “德正這話倒是有意思。鶴翁,快快念來,快快念來……”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潘光彥嘴中默念,讓一邊的兩位老人更加心癢,忍不住想要拿過來趕緊評鑒。 潘光彥最初也不以為意,隻當做自己的得意門生今日突然激動,隻是讀著讀著,表情由一開始的平靜,到中間的呆住,最後的震驚,而看了最下方的落款時,他卻眼神復雜地笑了起來,搖搖頭,將紙箋遞給兩人。 “哈哈——這,這簡直是……”潘光彥走過去拍拍自己弟子的肩膀,“為師錯壞你了,今日不論是誰,恐怕都會如此。” 潘光彥將目光投向湊在一起的兩位老人,慢慢地走到下方的一處平臺,雙手緊握欄桿,眼神怪異地看著下方詩鬥得火熱的才子:“今晚,這些人啊,算是白來了……”他搖搖頭,轉身走向高臺的一眾大儒…… “秦老,這首《水調歌頭》一出,恐怕餘詞皆廢了,往後詠月詩一道,這首已經寫到頂了……”康賢忍不住點點頭,這首詞意境渾然天成,內蘊豐滿卻並不華美,平淡之中蘊含著讓人思緒萬千的氣勢,實在是傳世之作。 “嗬嗬,是啊……”秦嗣源撫著胡子,認同地點點頭。 康賢再看過去,卻仿似注意到了什麼,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咦?”的出聲。隨後蹙眉想著什麼事情,臉上表情精彩。注意到他這般模樣,還在心中想著這詞句的秦老偏過頭去。 “怎麼了?” “嗬嗬,你看這裡。”康賢指過去。 秦嗣源疑惑地看過去,卻看見紙張最左下方赫然寫著幾個小字: ——蘇府。 ——寧毅。 ——寧立恒。 秦嗣源愣了愣,抬起頭看向康賢,過了一會,啞然失笑…… 兩人心中驚訝,卻都有些了然之心。隻是這裡人多眼雜,而二人與寧毅平日裡在秦淮河旁秦嗣源支起的棋攤上下棋,終究隻是君子之交,此時不可提起。 於是兩人繼續看下去。秦嗣源讀的要快些。他治學謹慎,為人端正,常年養氣,又曾擔任大官,見識過無數的風浪,此時卻有些坐不住了,到最後時,眼中的驚訝幾乎快要溢出來。 他從桌子拿起那幾張紙,借著燈光細細看著落款,許久,突然笑起來:“哈哈,老夫沒看錯,老夫沒看錯啊……”他這舉動讓康賢有些生氣:“秦公,老夫還沒看完呢!” “明公莫要怪罪,你看看後麵的這兩首詩的作者?”秦老拿著紙走過來,康賢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 ——成國公主府。 ——王安。 ——王心緣。 康賢抬起頭,麵色怪異起來…… “哥哥,你今天真的好厲害啊!那鄭清被你整得狼狽死了!”君武滿眼崇拜地蹦蹦跳跳,恨不得要掛在王安身上。 “那還用你說,也不看看我是誰,隻要我略微出手,就讓他一敗塗地。”王安神氣地甩了甩自己的頭發。 起初他正寫下《春江花月夜》,被其中的氣氛勾起回憶,又遇到周佩主動投送懷抱,心中起伏,心神激蕩未平,卻聽見前世膾炙人口的《水調歌頭》在自己身邊出現。一時間,震驚、恐慌、憤怒的心情讓他忍不住暈了過去。 醒來之後,更覺得煩躁不安,恰巧鄭清自找麻煩,也樂意將這難名的怒火發泄在鄭清身上。坦白講,作為穿越者,這個世界上最讓他在意的恐怕就是前世的種種,他一直以為自己獨一無二,突然出現與自己來歷相同的人,他隻害怕自己最大的憑丈與秘密被人發現。那時候,惡毒的思策與計謀也在心中劃過,為了保險,下手為強並非不在他的考慮之中。 隻不過冷靜下來之後,發現這些想法太過驚人,自己已經在那麼多人麵前寫下《春江花月夜》,隻要對方不是瞎子聾子,就能打聽到這個近幾日絕對火爆的消息:公主府與國舅府的年輕人爭鬥才名,這是所以老百姓和才子們喜聞樂見的話題。 既然如此,既來之則安之,想再多也沒有用,不如去找康賢問一下,看他知不知道這人的情況。若是不知道,也能借用公主府的情報力量去打探一番,其他事情,便且行且看吧。 王安不是什麼梟雄或者狠人,前世結束自己的生命,主要是因為身邊的親人已經離去,不多得勁幾個朋友見他失勢後也背心背德,不願對他伸出援手。他舉足無親,實在是找不到繼續堅持的意義了,這才選擇一了百了。 可他也絕不是什麼菩薩心腸的善人或者偽君子,如果那不知深淺的穿越者真的主動找上門來,他也不怕擔上人命。這個世道,你不把命擺上去,別人就永遠不會正眼瞧你。 “今晚要是沒何叔,恐怕那護衛出手,我不死也得掉層皮……回去得讓何叔教我武功了……” 這個世界,更像是後世金庸所構造的武俠世界,隻不過綠林俠客中盡管有不少高手,平日裡行俠仗義、執言疏財的也大有人在,可底層的老百姓接觸不多。而放在國家層麵,這些人撐死耳也隻是十人、百人之敵,軍陣上就算再厲害也擋不住軍隊的一個沖殺,反倒是綠林人武俠風氣嚴重,多數不服官府管教,蔑視朝廷。對於這些人,高層的一眾大員隻希望他們死得乾乾凈凈,不將他們放在眼裡。 京城汴梁,禦拳館天字教頭、山西大俠“鐵臂膀”周侗被稱作“天下第一高手”,門下弟子無數,他身為武人卻有一顆熾熱的國俠熱心,早年間也曾幾度想要投軍報國。 當時正值秦嗣源執政,周侗幾次求見,希望能得到秦嗣源引薦。秦嗣源主張重務實求真,所以他向來輕視這些所謂的“大俠”,以武亂禁的事情實在讓人無法對其放心。所以隻是閉門不見,三番五次,周侗心灰意冷,轉而遊蕩天下收弟子教武功,不再過問功名之事。 先前替王安擋下攻擊的黑衣人,王安稱其“何叔”,正是公主府第一高手,康賢手中最高武力的何埅,十幾年前就已經是一流高手,人稱“天龍”何埅。曾經被康賢救過性命。他也是知恩圖報之人,於是收起心思,成為康賢的貼身護衛,並在周萱外出時保護公主的安全。 他早先便是一等一的高手,十幾年的潛心習武,恐怕早已踏入半步宗師的境界。他擅長龍拳,拳法剛猛勁直,霸道無雙。同時也明悟了不少招式,其中有一門名為“柳步”的身法,可以飛簷走壁,沾地無塵,頗符合王安心中對於古代輕功的風範的想象,王安早先看得眼熱。不外乎現代人對這些神奇的武功感興趣,隻不過終究是懶得動彈,看別人也就罷了,自己練還不得累死。康賢與周萱兩人當然隻希望他過得順心,也沒有生出過讓他習武強體健魄的想法。 隻是今晚過後,鄭清胸懷狹窄,睚眥必報,為了防止報復,自己學些武功防身也是需求所至。而另一方麵,新的穿越者的出現更讓他擔心不已,防患於未然總是沒錯的。 在那一抱之後,周佩就賭氣不再理會王安,咬著嘴唇自顧自走在後麵,王安知道她終究還是小女孩,情竇初開之下難免害羞,也就不再去招惹她。 君武還是那麼活潑,一直嘰嘰喳喳個不停,王安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著他那些無聊的問題。三人很快就到了止水詩會。 上船過岸後,三人繼續向著康賢所在的位置走去。經過那些才子時,王安突然感覺周圍的氣氛不對,向周圍看去,一部分人湊在一起低聲地說著話,另一部分的人則目光如炬地盯著自己,他內心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麼,朝著上方的康賢看去。 何埅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康賢身後,而康賢拿了幾張紙,而秦嗣源、潘光彥正笑瞇瞇地看著王安,王安長嘆一口氣,苦笑著走到他們身邊。 “爺爺,秦爺爺,潘爺爺。”王安垮著臉行禮。 “哈哈哈,快過來,讓我好好瞧瞧。”潘光彥拍拍王安肩膀,“好你個小子,一鳴驚人啊!今天這幾首詩送過來,著實把我們幾個老頭子嚇了一大跳啊!”他笑容滿麵,指著下方的才子繼續說道,“方才我把這三首詩送到下麵去了,你看看,這些才子的神情,哈哈哈……” 秦嗣源也笑嗬嗬地開口:“心緣啊,既然文采如此出眾,為何不早點展現呢?” 還未等王安說話,康賢黑著臉走過來,狠狠揪住王安的耳朵,王安以為是自己打了鄭清惹的禍,趕緊弓著身子求饒:“耳朵……疼疼疼!爺爺,他先惹得我我才動手的……錯了錯了,別揪了!” “啊?”康賢愣了愣,笑罵道:“臭小子,我是氣你瞞著我和你奶奶!雖然知道你有些才華,沒想到你今天弄這一出!” 他放開手,使勁拍拍王安的頭:“不愧是我的孫子!至於那鄭清,敗家子弟一個,不知天高地厚,早先忍他,真當老夫怕了不成?” 秦嗣源開口:“那鄭清是有些過分了……” 康賢冷哼一聲:“明日我便與公主上奏聖上,讓國丈和皇後好好管教……” 潘光彥也附和道:“這鄭清是有些頑劣,應該待在家裡好好修身養性,不要放出來禍害百姓……” “若他自找麻煩,老夫不妨教他什麼叫作為人之尺度,行事之衡量!”康賢搖搖手,“此事不足掛齒。” 雖然常與王安勾心鬥角,板正而不迂腐的康賢,故作嚴厲也好,詳裝慈善也罷,這些都是在麵對最親密的人時才會顯露的麵孔。這位學識淵博,心思深沉的老人,在隱於平靜的權利水麵下,他與周萱掌握著旁人難以想象的力量。 潘光彥也不以為意:“此事將它放過去,心緣,來,我來給你介紹介紹底下的才子們,也讓他們認識認識你,今晚他們可是被你這兩首詩嚇到了哈哈……” 王安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康賢與秦嗣源,康賢將他推向前方,秦嗣源也笑著指著下麵:“去吧,讓他們見識見識。” 王安嘆口氣,跟著潘光彥來到坐席前方,潘光彥拍拍手,眾人一直注意著上方宿老們的情況,於是也就很快安靜下來,看到潘光彥身旁站著的王安,許多人已經知曉今晚他的壯舉,小小的議論聲又響起來。 “那就是王安……” “這麼年輕,天哪……” “兩首詞,一頂一的才華……” “自愧不如啊!” “英雄出少年……” 潘光彥正聲:“諸位,今晚我止水詩會,群英薈萃於龜鶴園,實是老夫之幸。不過……”他偏頭看向王安。 “今晚,最讓老夫欣慰的,還是明公的這位孫兒,王安王心緣,擔起了我江寧文壇新一代的重任啊!” 他拿出懷中的幾首詩詞:“一首《春江花月夜》,繪盡春月風花;一首《臨江仙》,道盡人生至理。此外來自濮園詩會的這首《水調歌頭》,更是詠月之絕唱。” 詠月詩,全篇沒有一個“月”字方為絕妙,蘊情於月,圓潤無華。這首詞開篇一句“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將月直接寫出,卻絲毫不顯得突兀與平庸,意境渾然天成,悠揚深遠。此後幾句,韻律起昂,字詞不顯得華美,其中的意蘊卻簡顯明了,細細品味更是無窮。 潘光彥驚嘆於《水調歌頭》的優美,可此人畢竟身份未明,此前的江寧文壇也從未有過這號人的才名,又傳來是一介商賈贅婿,底下許多人湊在一起低聲交談。 王安也罷,畢竟少年英雄,又有學識深厚的康賢教導、有物質條件極為優渥的公主府在背後支撐,今晚那兩首詩拿出來,眾人被嚇得不淺,但終究是生不出什麼嫉妒或是超越界度的不忿,隻覺得“啊,他確實比我優秀,可我於他年長,我不與他計較”雲雲。拋開身份地位,隻做鑒賞,這兩首詩都是一等一的佳作,用詞、意境、思想感情都是絕妙,絕對是流傳百世的佳作。 而另一首各方麵絲毫不弱於王安這兩首的《水調歌頭》就讓許多人有了更多復雜的情緒。一群才名沸沸的才子湊在一起卻比不過一個突然冒出來的贅婿,先不提入贅這個原罪,就隻因為之前從未被人知曉,這次詩會卻突然傳出這樣驚人的佳作,一些人麵子上掛不住,也有人開始懷疑這首詩的來歷與底細。 “一介贅婿……” “買來揚名的吧……” “會有人把這樣絕妙的詩詞拿出來賣?” “我看就是一個沽名釣譽的軟骨頭罷了……不愧是贅婿,真是……”說這話的人拿著一柄扇子慢慢晃著,滿不在乎地繼續開口,“若真是有才,男子漢大丈夫又怎會入贅商賈人家,之前為何不展現才華?”他搖搖頭,自顧自地與周圍的人說著,聲音不算小,在場的人大多都聽見了,有人麵錄不豫,也有人點點頭,頗為贊同:“是啊,商人嘛,終究是好麵子的……” 那人看著周圍的人對自己的想法都表示贊同,心裡更加得意,有些得意忘形::“我看這首詞不過如此,我倒是有一首……” “子興,住嘴!”這時一聲微含怒意的喝聲打斷了那人的話。高臺上,康賢此時已經站在前方,指著那人說道。 方才那人名叫虞子興,也是江寧有名的才子之一,雖說名聲比不上曹冠與李頻等人,可也成名許久,在文壇也有不少作品,時常被眾人提起,也多是一片贊譽。他早年間受過康賢的教誨,稱呼康賢為“明師”,此時見平日裡嚴肅的康賢突然發火,有些莫名其妙,趕緊上前行禮:“明師,弟子……” 康賢眉毛豎起,有些生氣:“子興,我問你,你可曾見過那蘇府贅婿?” “弟子未曾見過……”虞子興低著頭。 “那好。你既然未曾見過那人,他的為人,他的才華,他的底細你可知曉?”康賢的語氣愈重。 王安已經明白爺爺的意思,一群不服氣的才子自覺比不過,心生嫉妒而已。卻不明白一直平和的爺爺為何突然發脾氣,眼下隱隱還有包庇這贅婿的意思。他自然不知道康賢與秦嗣源在秦淮河旁的棋攤上與寧毅的故事,此時有些奇怪,但也並未多說,隻當做康賢動了惜才之心,又為人板正,見不得他人清名受損而已。 他低著頭嘟囔一句:“是沒法玩啊,這誰頂得住……” 康賢看了自家孫子一眼,對他神經兮兮的樣子早已習慣,繼續盯著下方的虞子興。虞子興更加惶恐不安,不過他也是聰明人,轉瞬間明白康賢為何發火。趕緊開口:“是弟子先入為主了……” 康賢見他悔過,本也沒動真怒,於是笑嗬嗬開口:“知錯就好。我輩讀書人,為天地立心,繼往聖絕學……既然都不了解,那為什麼要妄加評價?難道你真的就知曉此人無才,此人沾名沽譽麼?子興,我今日不忍你作為,才出言相勸,望你莫要怪罪……” 虞子興往日裡也是眾人追捧的才子,今晚當眾被康賢嗬斥,日後恐怕這名聲要去大半,一落千丈不是妄言,他自覺懊悔,趕緊道歉:“明師今日點醒弟子,弟子不勝感激,先前孟浪,請求明師原諒。” 康賢見他知錯,自然不會咄咄逼人,於是拿起虞子興先前的一首詩做幾句點評,算是給虞子興臺階下,其餘人也點評幾句,將氣氛回暖。曹冠站起身來沖著康賢作揖:“先前我也動了心思,實在有損身份,失了本性。明師幾句話,猶如當頭喝棒,將我一下子打醒,實在羞愧。” 康賢擺擺手,笑著開口:“曹宗臣,你莫要謙虛……” 曹冠明白他是在開玩笑,於是也笑著開口,舉手之間盡顯文人氣質:“各位也不可失了心氣,某方才得了幾句,還請各位品鑒……”於是周圍又是贊聲一片,氣氛又回到熱烈。 康賢滿意於眼前熱鬧的景象,點點頭。幾人回到坐席,後方一群宿老圍了上來,其中一人此前在棋攤見過寧毅,心中有些驚訝,小聲對著秦嗣源問道:“真是那小子?” 寧毅下棋不講禮節,隻求勝利,棋路大開大合中又不免詭計陷阱,偶爾賣幾個破綻,或是直搗黃龍,不死不休,這將包括康賢在內的幾位棋路板正守禮的老人氣的不輕,有時出聲嗬斥,寧毅也隻是賠笑,卻並不改變,久而久之,幾位老人也學會了他的棋路,將其貫徹融合,寧毅倒也樂在其中。 秦嗣源搖搖頭,傳給那位老人一個眼神,那老人也曾是官場之人,於是點點頭,心中卻已明白。 王安被一群老頭子圍在中間,有幾人還是公主府的常客,與康賢和秦嗣源的關係都不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此時嘖嘖稱奇:“明公,你這孫兒可真是大才啊……” 康賢故作不在意,眼中的自豪卻是眾人都能看的出來的:“哎呀,莫要謬贊,莫要謬贊……” 王安撇撇嘴,心中暗暗誹謗:“老頭子……” 他看向一旁的周佩,小姑娘眨著明眸,兩人對視幾息,周佩嘟著嘴將視線挪開,嘴角卻忍不住上揚。 王安有些無奈,看著旁邊抱著點心吃得不亦樂乎、兩頰倉鼠似的君武,長嘆一聲,閉著眼睛扶額。 “真操蛋的一晚啊……” 江寧城中,護衛抬著鄭清,一行人狼狽地返回國舅府。擔架上的人被繃帶裹住頭,露出一雙淤青的眼睛,此時還在罵罵咧咧:“一群廢物……王安,我遲早弄死你……誒呦,慢點,想死嗎你們!”旁邊的護衛噤聲,快步向前走去。 一架馬車在路上顛簸,車上,紮著包包頭的小丫鬟向自家小姐和兩個姐妹演示了姑爺教她的小戲法,隻不過又失敗了,小丫鬟有些喪氣,轉頭又比比劃劃地講起了神通廣大的猴子的故事。另外兩個小丫鬟聽得入神,而年紀稍長的女子眼神卻越發復雜。她隻覺得,有些看不透自家相公了…… 公主府,周萱與康賢湊在一起欣賞自家孫子的作品,兩人時不時傳來幾聲笑聲,倒是有幾分鐘鼓瑟瑟之意。王安在一旁坐立不難安,將羨慕的眼光投向身邊吃著自己買的桂花糕的周歡,隻覺得渾身不自在。 萬家燈火漸消,街上終於安靜。 月色流轉,暗流湧動。 景翰七年,中秋夜就這樣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