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5年,遼國第八位皇帝,耶律洪基取國號“大安”,即“萬事順和,百姓安康”之意。 同年三月,武朝昌平帝崩,舉國同悲。次年,榮王周勛繼位,選國號天和。 女真一族,各部落還在分裂中,黑水白山裡,年輕的完顏阿骨打趴在雪地中,死死地盯住遠處一頭覓食的孤狼,企圖以性命等價交換著在這方惡劣天地中活下去的機會。 而後世陜西一帶,此時還沒遠有幾十年後詩歌“歡歡喜喜汾河畔,湊湊胡胡晉東南。哭哭啼啼呂梁山,死也不過雁門關。”唱得那麼淒涼與悲慘。 五年前,呂梁山附近的一個小鎮子上,一戶姓何的人家誕下一個男孩。男主人早年間是武朝進士,算是有些學問,性情熱烈,因為直言進諫得罪了朝中權臣,被冷落數年不能補實職缺。最終心灰意冷,回到家鄉娶妻生子,做了一名私塾先生,在附近一帶算是名聲赫赫的人家,受許多人敬重。這年頭,讀過書的人自然要高人一等。 何父老來得子,半生坎坷後看清官場風雲與陰暗的勾結,早就對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敬而遠之,萌生退意,隻覺得家中的天倫之樂才是人生真理。他雖然是讀書人,卻希望自己這個孩子能承擔起保護家人的責任,成為一名頂天立地的男人。 於是起名“何埅”,同音“何妨”,其中有著這位父親對孩子可以自由隨心地活著的期望,“埅”通“防”,這又是希望他可以替家人擋開一切困難與危險的期許了。 他治學嚴謹,對何埅要求很高,既要學習聖人典籍,還請了京城禦拳館當時名頭正盛的“鐵臂膀”周侗的師弟“天拳”張洛川教何埅習武。何埅的父親與張洛川是至交好友,早年間何父曾數次資助過寂寂無名的張洛川。於是張洛川欣然前往,並且在呂梁山一住就是二十年。 張洛川與周侗同出師門,大師兄周侗以槍術聞名,諸般武術與兵器皆有涉獵,一同與師傅譚政芳撐起門麵,為人板正而有規矩,嚴肅而知變通,行事風範與譚政芳頗有相似之處。而張洛川不好兵器,從小鉆研各種拳法,以龍拳的境界最高。 譚政芳曾動用關係為弟子尋找門路,囑托兩位弟子一定要為國效力,盡起武人之責。兩位弟子牢記於心。不久譚政芳百年,周侗前往京城汴梁拜訪秦嗣源,張洛川俠情義膽,心直口快,向來不喜官場風氣,於是應朋友之邀前往呂梁山。師兄弟二人許下守望互助的約定與互相聯係的方式,便依依不舍地分開了。 這二十年間,張洛川不遺餘力地將一切心得講授給何埅,從拳法用勁的技巧,遇敵反製的手段,必殺技用出的時機,接近敵人或者逃跑時的步法。何埅天資聰穎,講這些咀嚼感悟,隨後慢慢消化體會。 而感悟得最深的,還是張洛川那顆拳拳服膺的報國之心。 “何埅,我的師父告訴我,文人心中要有尺,武人心中要有刀。義氣豪邁,那不是刀,隻是血勇性情。在好的世道上,文人心中的尺,用之丈量世事人心,厘定規矩;而武人心裡,要有一把刀,這刀太利了不行,但是沒有也不行,當那些規矩老了,不合用了,世道走岔了,所有事情亂套了,武人就要用刀把它斬斷,如此方有新的規矩出來。” 站在山坡上,張洛川扶著何埅的肩膀:“事情如此,因為習武之人,心性才是最敏感的,因此武人好名聲。匹夫之怒,血濺十步。人心裡的刀,就是良知血性,對便對錯便錯。文人厘定了規矩,可他們隻會修修補補,做錯了事他們一堆理由,推卸責任。良知血性最為直接,錯了就是出了問題,有了差錯,就該打破它,拿出更好的規矩!所以豪邁不是刀,刀是對錯,是大智大勇,是殺規矩!”何埅懵懵懂懂地聽他說著。許多年後,當他徹底讀懂這番話,身邊的人卻早已經不在了。 遼闊的天地,牲畜悠閑地在遠處的山坡上吃草,秋風從頭頂晃蕩過,野草火一般地染盡山穀,十五歲的何埅提著長槍,風風火火地追著夕陽跑過小鎮子的街道,轉眼五年過去。 他的身形已經長成,身材高大,氣質沉穩,衣服下虯結的肌肉如水波般湧動,散發著無盡的力量。而他眼神清澈,膚色光澤,倒是給人一種書生氣的感覺。何埅的父親也很喜愛他,半生陰鬱的中年人在聊起自己的兒子時常會發出“我麒麟兒也”的贊嘆,何埅不至於沾沾自喜,可還是很高興的。 父親希望自己文武雙全,他就忍著勞苦奮進十數年,不僅飽讀詩書,同時也習得極高的武功,張洛川也對他很滿意:“我歷練這麼多年,在你這個年紀的武人,天下也隻有當時的師兄比你強上一截了。” 何父自己雖然對官場心灰意冷,對國家的拳拳之心卻從未熄滅。武朝重文輕武,可最受兩邊歡迎、也能讓彼此可以容忍的,大抵還是那些可以上馬打仗、下馬治國的儒將,他自然是希望何埅以後可以成為這樣的人。 一切都在期望中向前走去。又一年春來,何埅在父親的舉行、師父的見證下受了及冠之禮。不久後,他與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成了親,兩人相敬如賓,感情和睦。 再不久,何埅收拾行囊,準備與師父一起南下京城。師伯周侗已經成為了京城禦拳館的天字號教頭,名聲遠揚。何埅也想在繁華的汴梁找到一方施展身手的天地。 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這般想著。 天和十二年,何埅二十歲,正值年少有為。 壽昌五年,天福帝耶律洪基崩,耶律延禧繼位,開國乾統。七月,遼國使者前往汴梁,要求增加武朝對遼國歲幣與金銀的供應,天和帝周勛端坐於龍椅之上,義正言辭地拒絕了使者的請求,將他拉出殿外,命親衛仗三十。 那使者操著不熟練的漢語,大聲地咆哮著:爾等陰險之人,柔弱狡詐,我大遼天國是……瞧得起你們。現在……你們等死吧!” 天和帝氣得不輕,上前拔出禦劍,斬下了那滿口血卻笑得猙獰的遼國使者的人頭。 消息傳回,九月,天祚帝大怒。正苦於如何找機會發起戰爭的遼朝廷大喜,天祚帝耶律延禧激動地交付虎符與寶劍,下旨命令西京道,遼國陪都——大同府守將蕭拓山率十五萬大軍進攻武朝,劍指汴梁(今河南開封)。十月中旬大軍集結完畢,在遼國以蕭拓山為首一眾名將的帶領下從大同府開拔。 這是自百年前“澶淵之盟”後、後世景翰年初“黑水之盟”前,兩國發生的最大戰爭,史稱“突水之戰”。這十數年間兩國通商,就連夾在武朝與遼國中間的呂梁山,也幾乎再沒有打草穀的事情發生了,呂梁山附近的百姓與士兵得以喘息。十數年的休養生息後,此處逐漸恢復生機。此時,這方荒涼的天地仍是許多人的故鄉。 百裡之外,十五萬大軍逼近,旌旗蔽空,運輸輜重糧草的馬車蜿蜒數十裡,甲胄整齊的士兵呼喊著粗獷的契丹口號,準備將怒火灑向南方。武朝南人柔弱狡詐,百年來與遼國掣肘,磨損了新一代契丹貴族的心氣。此次戰爭,定要博得足夠的戰果,取得亮眼的戰績。 驛道上,已經連續奔波了三天三夜的驛使丟下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的驛馬,連滾帶爬地換上一匹新馬,繼續拚命地往京城跑去。 “快點啊,再快點啊……”從真定府密道中逃出的驛使滿麵塵土、身著血衣。他死死地攥住手中的血書,雙目赤紅。 京城,天和帝周勛宣揚著遼國的野蠻,歌頌武朝的繁榮昌盛,飲酒作樂,歌舞升平。這是眾人心中的盛世。這位天真的皇帝以為,虎視眈眈的遼國還會忍氣吞聲,繼續與自己協商。他卻不知道,這隻雄據的老虎,早已經磨好牙齒與利爪,等待著一個機會或是借口,撲上去咬下致命一擊。 十天前,天和十二年,遼國大將蕭拓山帶領著八百先鋒,於十一月末,兵臨真定府。真定府城內一片嘩然,守將曹評領一萬大軍據城而戰。蕭拓山身披戰甲,率一百鐵甲親衛借雲梯登墻。一刻鐘,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真定府西北段城墻失守。兩個時辰後,城墻全段失守,武朝五千潰兵從西門洶湧而出,蕭拓山麵無表情地命令隨後趕到的三千騎兵銜尾追殺。 這些人轟轟烈烈地向著呂梁山的方向去了。 半日未到,蕭拓山找出將軍府中躲藏著的曹評,將他拉到真定府城頭上,隨後於城頭陣斬曹評。這位名聲赫赫的曹家世族將軍,早已經在縱情享樂中失去了祖上曹彬等人的威風與霸氣。城墻失守後,真定府城內抵抗激烈,百姓與遼兵進行了兇惡的巷戰。一時間,許多可歌可泣的事跡發生著,隨後被無情碾死了。 在絕對的實力麵前,一切反抗很快就猶如螢火般被撲滅。接下來是人間地獄。 蕭拓山宣布十日不封刀。真定府中,婦女被奸淫,孩童被虐殺,男子身高長過馬鞭者一律處死,金銀文玩被掠奪,名勝古跡被燒毀。等到十日後,匯合完畢的三萬軍隊從城中撤出,城內早已經餓殍遍野,地獄也似。 焚煙黑漆漆地彌漫整個天空,破爛的旗幟在風中飄搖。出了真定府,馬上的蕭拓山扯韁回首望去,曹評那早已腐爛的屍體還掛在城頭,幾隻鷲鷹盤旋在散發著惡臭的屍體周圍,伺機而動。 蕭拓山皺著眉頭冷哼一聲:“無謀之勇……”揚起帥旗,浩浩蕩蕩的軍隊繼續向南挺進。 恐怖的氣息還未逼近。為不久將要南下而興奮的何埅,還不知道自己的一生即將發生天翻地覆的巨變。曾經期許與在意的一切,即將被時代的洪流無情毀滅。而呂梁山附近,也將成為真正意義上的—— 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