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上,兩匹戰馬裹攜著寒風對沖。天地遼闊,放眼望去,廣袤無垠的大地上處處上演著劇烈的廝殺。 “哇呀呀呀——”遼人斥候提著長刀,縱馬向對麵半身染血的年青漢人砍過去。 “遼狗受死!” 一記淩烈至極的劈砍迎麵而來,何埅猛然抬身用鐵槍架住,雙手虯結的肌肉繃緊,發勁將那長刀彈開,順勢用槍尾捅向遼國斥候,這一擊被那遼人用刀給格開了。 電光火石之間,兩人的交手轉瞬即逝,彼此借著沖勢向前數十米,又同時扯韁回頭,警惕地盯著對方,暗自裡抓緊喘息。 何埅先前向著那身影疾馳,等到靠近時,卻發現是一群迷了路的遼國騎隊,約摸二十人。雙方猛然碰麵,彼此間都愣了片刻。 下一瞬,遼兵搭弓射箭,何埅掄起大槍蕩開幾支箭矢,轉身向著遠離何明和眾鄉親的方向跑去。 這隊遼國騎兵用契丹語交談幾句,隨後分出一支七人小隊追著何埅而去。剩下的正準備離開此處去尋找大軍,卻看見後麵跑來幾個騎馬的人。 這些遼人在兇猛的風雪中迷路半天,此時擔心是漢人大軍派來的斥候,於是留下一人過去探查,剩下的人則根據之前辨別的方向跑去。 那被留下來的遼國斥候借風雪迷眼,先後斬殺幾位前來尋找的鄉勇,隨後藏在一匹馬的腹部去到眾人的藏身之處。 此時,雪原上幾具屍體雜亂地倒在地上,還有一匹戰馬吐著血沫在地上嘶鳴。何埅回首瞥了一眼,咬牙忍住了背後的劇痛。 這一路的追逐與廝殺,何埅憑借武力先後斬殺六位遼兵。盡管他年輕力壯,天生神力,也招架不住幾位配合默契的遼國騎兵聯手進攻。 何埅的戰馬早就在先前五人圍攻的時候被亂刀砍死。何埅槍出如龍,以傷換傷地拚命廝殺,背上挨了深可見骨的一刀,身上細傷無數,使出力大勢沉的“三花聚頂”連殺三位遼兵。 這招過後他短暫力竭,隻能飛身奪馬,與那遼兵麵對麵坐在馬鞍之上,一拳剛猛至極的“寸龍”,在短短一寸的距離爆發出千鈞之力,一拳將那遼兵的頭盔打得凹陷下去,隨後他將遼人屍體扔下馬去,繼續縱馬狂奔。 最後一名遼兵是幾人中的隊長,身手矯健,心思狠辣,何埅背上最嚴重的一刀就是拜他所賜。此時何埅渾身劇痛,拳鋒也被先前遼人的頭盔所劃破,滴滴答答地流著鮮血。 兩人又是一次交鋒,何埅持槍下砸,那遼兵仗著鐵甲硬吃一擊,轉身砍中何埅新奪的戰馬大腿,沖鋒的戰馬一個踉蹌倒在地上,何埅也被甩飛出去,口中吐出鮮血,半天不能起身。 遼人扔掉肩上已經凹陷的肩甲,騎馬踱步,操著不熟練的漢語說道:“你!很強!但你……要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 何埅抓起一把雪塞進嘴裡,吐出一口血水,扶著槍站起身來:“遼狗孫子,你爺爺我還能殺!” 那遼人斥候正色。這一路上他們不知道殺了多少人,武朝的官兵盡是膽小如鼠之輩,卻罕見眼前如此英勇的漢人。他收刀伏身,沖勢如洪。 何埅看著逐漸逼近的騎兵,握緊了手中的鐵槍。這柄鐵槍名為“破虜”,是張洛川的師父譚政芳親手打造的,與周侗那柄“蒼龍伏”是同爐鑄造。 何埅對這柄神槍垂涎已久,張洛川卻一直不讓他上手。這柄槍一直放在張洛川房中,這麼多年,何埅也隻有每年在某個日子能見到師父拿著這柄長槍,借著月光穩穩當當地打一套最基礎的《少林十三槍》。 後來才知道,那是師祖去世的日子。 昨夜臨行前,當張洛川鄭重地把這柄槍交給自己,月色下看見師父眼角有一點晶瑩時,何埅就明白,師父這是真正認可自己了。 “不知他們是否安好……” 何埅閉上眼睛,夾槍於腋,槍尖上撩,整個身子半蹲在地上,用手掌感受著大地的震動。 風雪從他耳邊呼嘯而過,吹起他鬢角幾縷發絲。 嚴謹治學的父親,嘮叨卻善良的母親,相敬如賓的妻子,她前不久剛有了身孕…… 這一刻,何埅心如止水,全身放鬆,整個人處於一種空明的境界。此前二十年的種種經歷,猶如回馬燈一般浮現在他眼前。 戰場的廝殺中,他終於明悟,踏入半步宗師的境界。 “師父,你教我的……我已明了……” 高大的戰馬躍起,遮天蔽日一般朝何埅壓下來,那遼人雙手持刀,踩在馬背上沖過來…… 何埅縮起身子向前滾翻,雙腳蹬地從戰馬下鉆過。那遼人反應極快,迅速回頭伸刀下劈。 “啊——” 半截吼聲突然停在喉嚨,兇狠的眼神瞬間凝固。 何埅前滾落地的一剎那,行雲流水使出一招“回馬槍”,槍聲破空,長槍破開鐵甲,透過心臟將遼人釘死在空中,槍勁甚至穿透了戰馬的脖頸。 戰馬嘶鳴著倒下,那遼人也隨之落在地上,難以置信地指著何埅的背影,口中不止地吐著鮮血,雙目欲裂,腦袋一偏就此死去。 何埅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咬牙用布條綁住背上流血不止的傷口,又將長槍拿在手中,步履蹣跚著往回走去。 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頭去看身後一眼。 “老何,醒醒!” 何明呻吟著睜開被鮮血粘住的雙眼。眼前天昏地轉,過了幾息時間,才看清張洛川滿麵血痕,正用力搖晃著他。 隨著神智的回歸,何明想起了剛剛絕望的一幕。 隻消一個沖殺,無數的生命還來不及喊叫就已經被碾作肉泥,徹底消失在這個世上。何明甚至看到前不久剛在自己懷中嬉戲的小女孩與她的母親一起被卷入了刀鋒組成的驚濤駭浪之中,沒有翻起一絲波瀾。 最後,還是張洛川拚命朝何明沖了過來,撞開一匹戰馬,用全身護住了他。 雪原上響起了雷鳴般的聲音,夾雜著一些駭人的慘叫聲…… 耶律朵瑪見身後死屍遍地,覺得不會再有活人。或者說,這種天氣,有人能活下來也無所謂了…… 他獰笑著挑飛地上的一顆人頭,笑著揮手:“復命!” 這本就是的一場突發奇想的遊戲。 黑壓壓的騎陣遠去,馬蹄上還翻湧著鮮血與絕望。 見何明醒來,張洛川站起身,還想伸手去夠地上掉落的刀。他張張嘴,鮮血湧了出來,正想說些什麼,卻直直地倒了下去。 “老張!”何明忍痛撲過去,扶住了如擎天玉柱傾倒的張洛川。張洛川吐出鮮血,指了指自己的身上。 何明望過去,一道猙獰的刀痕劈開了張洛川的整個胸口,隱隱約約能看見其中跳動的心脈。 “老張!你別動!”何明眼淚流了下來,喉嚨裡發出嘶啞的吼叫聲,“還有辦法的,你別動!” 張洛川伸手擋開何明,口中的血還在不停湧出:“沒辦法的……我是……咳咳……習武的,沒辦法的……” “你明明可以自己跑,他們追不上你的!”何明紅著眼對他吼道。 “咳咳……嗬,鄉親不走——你不走,你不走……咳咳,我也不走……” “你還要替我去找武安!” “沒事……咳!那小子命硬,死不了……” 周遭的風雪逐漸安靜下來。張洛川抬頭望著澄澈的天空,睜大眼睛,仿佛想將眼前的天地記住。 “我習武……四十載,為了你這種人,咳咳,死在戰場上……我的榮幸……”張洛川嘴角勾起笑容,開始了回憶。 “師父從小就不喜歡我,我沒有師兄懂事……還很調皮……而且我不喜歡兵器……他替我打造的那柄“破虜”,我也一直放著當做……咳咳,留念……” 何明緊握著他的手,看著這位武功高強的老友,生命力正肉眼可見地從他身上剝離。 “多虧你啊……老何,給我找了個好弟子……咳咳!也算是把我的衣缽……傳下去了……” 他的眼角流出一滴血淚:“咳咳咳……武朝百年積弱,遼國狼子野心……還需要有人去……守護……” 張洛川望著天空。曾幾何時,他也曾在這片大地上度過一段快意恩仇、俠勇豪情的生活。 這次如果不是遼國南下,本應該由他領著何埅去汴梁尋找師兄周侗。自己這關門弟子,師兄大抵會很滿意的吧……師父黃泉之下也應該是開心的…… 遼闊的大地上,數不盡的江湖風雲,道不清的兒女情長,大好河山,自己終究是看不到了…… 希望師父、師兄不會怪罪自己…… 至於何埅……傻小子,以後要靠你自己了…… 未來的路,你替師父去看…… 何明撫上張洛川的雙眼,搖晃著起身,他無神地看著遍地死屍,兩行眼淚夾雜著鮮血流了下來。 他也曾風頭無兩,取得功名,滿心赤忱地為民造福謀利,卻因官場混沌,直言進諫觸犯了集團利益,慘遭羞辱後譴回家鄉。心灰意冷的他盡管心中不忿,卻還是開設了私塾供周圍的孩童讀書。 他的私塾從來不收束脩,因材施教,不僅教授四書五經與聖人誡訓,同時還注重將其中的道理用通俗易懂的語言教導給學生。 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子是一群無用的書呆子,旨在為國家培養出有實乾能力的棟梁之才。 無數個日夜裡,他恨生不逢時,恨同流合汙,恨奸官當道,唯獨沒恨過這個他殫精竭慮的國家與這方天地…… 百姓是無辜的吶…… 為什麼呀…… 何明在風中站了許久,低聲呢喃:“這世道吃人……” “我對不起你們啊……” 隨後拔刀自刎。 天和十二年,十二月初二,陜西大俠“天拳”張洛川,歿於呂梁山附近。 隨後不久,慶武三年進士,河東大儒何明,自盡於此。 狂風呼嘯,冰雪再次降臨這片大地…… 背上的刀傷實在太過嚴重,何埅在路上暈過去三四次,憑借意誌力在不停走著,隻是已經無法辨別行進的方向。 就這樣跌跌撞撞地走了兩天兩夜,最後,失血過多的何埅體力不支,在一處小山上昏死過去。 何埅後來被一支武朝商隊救起,一路上昏迷了七日之久,等到他醒來,已經來到了應天府的一處客棧之中。 他自稱是被遼人追殺的山民,僥幸殺了一個遼人之後迷了路。在謝過救命之恩後,聽聞這隊商人是來自呂梁山附近,心念親人的他旁敲側擊地問起了這些時日的情況。 為首一人神色復雜,半晌不語。隨後隱晦地告訴了那支難民隊伍的訊息,以及他父親與師父的死亡。 何埅麵目僵硬,紅著眼睛在桌子上留下了手印。這位八尺男兒,幾度哭得昏死過去。翌日晚上,他拿上武器悄然溜出了客棧。 隻是他沒注意到,後方還跟著一道極為隱秘的身影…… 何埅在夜色中前行,街道上空無一人,傳來幾聲嘶啞的啼叫聲。他傷勢未愈,此時身手還不如平日十分之一,快要接近城門口時,一不小心被巡邏的官兵發現:“什麼人!” 何埅已心存死意,此時腦子裡一片混沌。他沉默地舉起槍,準備硬闖關卡。見他如此,二十多位官。兵持刀圍了上去。 盡管拚死掙紮,重傷未愈的何埅很快就被製服在地上。戰爭之時,硬闖關卡是死罪,眼看士兵的大刀就要落下。 “成國公主府,刀下留人!” 何埅扭頭看過去,先前那商隊的領頭人飛身下馬,那年輕人將一枚令牌扔給為首的士兵:“公主府陸阿貴,殿下有令,此人公主府要了!” 為首的士兵檢查了令牌,眾人相互對視幾眼,都知道公主府不是他們這些小人物能惹得起,於是畢恭畢敬地歸還令牌:“遵命!”隨後結隊離開此地。 何埅看向陸阿貴,啞著嗓子問道:“公主府與我有什麼關係?” 陸阿貴沉默地看著他,隨後嘆了一口氣:“是我家老爺,他與你父親曾經是同窗好友,那支商隊就是由我負責的。老爺擔心你父親的安危,派我們前去營救……” “我們去晚了……老爺提起過何大人有一個兒子,先前放出消息試探,見你神色異常,猜測你就是何埅……” 何埅痛苦地閉上雙眼:“我不想活了……” 呂梁山已經沒有自己的回憶了,身邊的親人也已經不在了…… 什麼都沒有了…… 陸阿貴站了一會,語氣低沉地對他說:“有什麼話,可以見到我家老爺再說……” “到時候,去留由你。” 他轉身從一旁的黑暗中牽出兩匹馬,騎上其中一匹奔向城門。半晌過後,何埅撿起槍,沉默地騎馬跟了上去…… 天和十二年,十二月十九,得到消息的折可求領著五萬西軍精銳到達隆德府,與城中的遼兵展開了激烈的戰鬥。 折可求與蕭拓山都是當世名將,一人用兵大開大合,一人細心沉穩,兩人都使出渾身解數,企圖在對方的身上狠狠咬下一塊肉來。 折可求自知耽誤戰機,率領親衛搶占城墻。西北自古民風彪悍,這次被蕭拓山擺了一道,西軍將士心中都憋了氣,一個個都不要命地沖擊著遼兵的防線。 在五日的僵持過後,蕭拓山打開城門突圍,率領五千部下對西軍進行了突圍。折可求派河東軍銜尾追殺,自己不敢停留,隨後馬不停蹄地奔向大名府,與耶律保安展開了數日決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最後於次年正月二十三斬殺耶律保安,擊潰遼國東路軍。 西軍經歷兩次大戰,此時所有人已經身心俱疲。但折可求明白這是一舉擊潰遼軍的大好時機,於是請命汴梁,希望可以繼續追擊遼國的中路軍。 隨後這請求被天和帝駁回,命令他班師回京,接受賞賜。折可求目瞪口呆,明白皇帝這是準備議和了。無奈君命難違,於是收兵回京。 此時汴梁的金鑾殿中。 “朕明白他想乾什麼!” “朕也想打,可不能打!就這麼一支軍隊,打殘了西夏怎麼辦!” 天和帝口中唾沫亂飛,拿起折可求的請命扔在地上:“遼國這次出動的軍隊數量不過三分之一,就已經如此可怕!” “朕要等一個時機。朕會給他機會!”天和帝指著下方的一眾大臣。 “朕會好好賞賜西軍。這些將士不應該此時去死,朕要議和!” 天和十三年,二月初四,武朝的使臣與遼國的蕭拓山在太原府附近的突水鎮會麵。蕭拓山對武朝因戰爭收到的損失而陳懇地表達了歉意。 在幾日的協商與斡旋後,武朝上浮歲幣與金銀二成,其餘條件不變,雙方和睦地簽訂了盟書,賓主皆歡。 隨後羅文率領中路軍與東西路軍匯合,剩餘十二萬大軍帶著劫掠來數不盡的財寶與喜悅回到了遼國。 一切都平靜了下來,仿佛回到了之前的雲淡風輕。 沒人提起死去的官員與百姓,沒人記得死去的何明與張洛川。 戰爭落幕,生命歸於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