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肆(1 / 1)

世語難安 佾羽 7631 字 8個月前

戰爭的喧囂並沒有持續太久,無數的生命走過一程,以慘烈或悲壯的方式消失在這片土地上,留下數不盡的傷痛,卻也僅限於此。數月後,在朝廷的主持下,對被屠城的幾座城市展開了規模龐大的移民與廢城重建計劃。   天和帝倒也不吝嗇,命戶部撥出大量的災款與物資運往各處受害的城市與村落,同時派出許多有優秀管理能力的官員前往各處城鎮監督重建的工程。   戰爭摧毀了許多,也讓一些東西建立起來。如今武朝半個國家都活躍起來,文人士子整日商榷兵馬論策,不乏有棄筆從戎的愛國人士,大臣們痛改前非,積極諫言,朝堂上也算是一派嶄新氣象。   作為第一座遭受遼國大將蕭拓山屠戮的邊境重城,真定府整座城如今猶如鬼蜮,城內屍橫遍野,臭氣連天,瘟疫已經彌漫半座城市。上千人進行了兩個月的清理工作,光是屍體就搬出來超過一萬多具,此後便是長達半年的修築。   曹評雖然守城不力,辜負了先輩的戰場雄風,但終究還是以身殉國,天和帝憐惜曹家,追授曹評“安武侯”的謚號,賜曹家黃金珠寶無數。   這次戰爭,遼國無意顛覆武朝,隻想索取錢財,於武朝的破壞性更多局限在北方一地。南方的百姓隻知道北方與遼人打仗了,然後國家又不出所料地與遼國談和了,其餘大抵也就這樣。   並非他們不知國難,不懂民苦,隻是在這個時代,階級固化,上下尊卑有序,一切的事務都在名為儒家的這張大網裡井然有序,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士大夫與天子共同治國,士農工商都有自己的身份與處事規矩。   從出生開始,百姓大抵隻有為數不多的幾條路可走。一是子承父業,做一名商人或者習得一門手藝養家糊口;又或是成為一名尋常的農夫,耕耘土地,默默無聞地過完自己的一生;大多數人,如果家境尚可,最符合心中所願的大抵還是讀書進舉為官。   武朝尚文之風盛行,究其根本,還是這個時代“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規則。商人哪怕富可敵國,朝廷一紙禦令就可以誅其全家。真正有影響力的,還是那些掌握實權的官員與傳承許久的世家大族。   江寧城,成國公主府。   書房內,一名衣飾庸貴,樣貌方正的老人站在書架旁翻閱著書籍,桌子上泡著上好的紫峰獅尾,尚且泛著沁人心脾的茶香,茶已沏了半晌,老人卻一口都沒有喝,隻是反復翻著手中的古籍,眉頭緊蹙。   過了許久,走廊中傳來了細微的腳步聲。康賢聽見有人小聲囑咐的聲音:“相公近幾日心神不寧,去煮些參雞湯端來……”   腳步聲近了,一名衣著樸素的女子推門走了進來,神色祥和,卻有雍容的貴氣將女子襯托得飽含威嚴。她眉眼帶笑地對康賢說道:“相公……”   康賢轉過頭擠出笑容:“公主來了,最近錢莊上的事又勞心了。”他嘴上說著,走過去拉周萱坐下,想要替她沏茶,被周萱伸手輕輕攔住了。   “相公還在擔心何先生的事情吧?”周萱眼中露出擔心的情緒。   康賢皺著眉頭,嘆了口氣:“今早阿貴著人傳訊,何先生他……”康賢有些痛苦地閉上眼,搖搖頭,張開眼時,周萱看見一滴清淚從他眼中流下。   “何先生他……”   “何兄……與一位名張洛川的大俠,在護送百姓的路上遇到了遼人的騎兵隊,無一生還……”康賢攥緊衣袖。   “何兄為人正直,學識深厚,我與其認識許久,當時他做了官,還曾與他飲酒醉歌,誰知那便是最後一麵……”康賢咬緊牙關,“後來他得罪了蔡京,被卸職流放,我動用關係替他免了流放之罪,他看清官場汙濁,不願再出仕做官……”   康賢望向窗外,今年的江寧白雪覆城,天地間都籠上了一層白蒙蒙的素雪,農民的興趣很高,都相互傳達著自己內心的喜悅:瑞雪兆豐年。   隻是,應該活著的人已經離開了……   周萱也不知道該怎麼勸說他。何明上書聖上蔡京底下一得力官員貪汙軍晌,當時蔡京便讓人連夜將他下獄,罪狀是最讓何明難忍的腐敗。得罪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相蔡京,何明的結局是流放千裡。康賢到處走動,動用公主府的關係將他保了下來。   周萱當時為此也勞費不少心力,對於何明,她也是佩服有加。此時聽到何明的死去,心中也是難受的緊,張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周萱握住康賢的手:“何先生的子嗣可還活著?”   康賢點點頭:“何兄年老得子,這次活下來了。阿貴他們帶著他正往江寧來,應該不久了。”   “何先生的屍首可曾找到?”   “找不到了……”康賢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心痛過,此時心中悲慟至極,拿起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也罷,何兄走了,便由我守護他的香火。”   康賢重新倒了一杯熱茶,站起來揮動衣袍將茶水撒在地下,隨後向著北方鄭重行禮:“何兄,放心離開吧……”   周萱也站起來,與他牽著手,一起默默注視著窗外的風雪……   千裡冰封,萬裡雪飄。   “朝廷與遼人就這樣議和了?”   “是,上漲歲幣兩成,折將軍請戰被駁回,這件事是陛下在推動……”   盡管在意料之中,不解、憤怒的心情還是在眾人的心中漫開,陸阿貴下意識攥緊馬鞭,沉默半晌後狠狠地抽在空氣中,爆出刺耳的破空聲。他咬緊牙關,怒意消退後,心中更多還是無奈與疲憊。   他回頭看著身後來自密偵司的眾人,有些人臉上壓抑著憤怒,一些人嘴中低聲說些什麼,馬隊中位置位於最後的一人則已經喊了出來:“為什麼?”   這聲音中飽含著壓不住的憤怒與悲愴,粗獷中有著無盡的痛楚,眾人看向紅著眼睛的何埅,紛紛心照不宣地扭開視線。何埅騎馬走到陸阿貴身旁,指著陸阿貴重新問了一遍:“為什麼!”   “有些事情不是你我能決定的……”   “放你媽的屁!”何埅伸手拉住陸阿貴的衣領,將他拽到自己麵前,“那我爹娘,我師傅,我妻子和我的孩子!他們的命誰來賠?你來賠,還是那個狗屁皇帝?”何埅哽這嗓子吼道,“我們什麼都沒做錯,可遼人來了,武朝沒管我們,甚至把我們送出去!這就是你的聖上!”   何埅情緒激動,有幾人拔出刀劍靠過去,有幾人從背後拿出手弩無聲瞄準何埅。   “不要沖動!”   “放開他!”   陸阿貴默默看著他,盯著何埅的眼睛“你現在做些什麼都沒用,已經結束了。”   陸阿貴揮手讓所有人收起武器,何埅放開他,沉默地回到了隊伍後方。   他自幼飽讀詩書,並非不明事理,武朝積弱百年,外有遼國西夏虎視眈眈,內部則冗官腐儒嚴重,許多人樂於勾心鬥角而不能一致對外。自然有人明白這種情況對於武朝國祚百害而無一利,長久發展下去,終有一天會釀成大禍。   曾經有身居高位而誌在報國的宰相推動起一場改革,企圖打破這種局麵。那名譚熙譚子庸的宰相在皇帝的推動下,初步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許多貪官汙吏被拉下馬來,到回來,原本官場的底層機構顯得臃腫,一些受人賞識的官員被安排到重要的位置上,他們自幼受聖言誡訓,奉行儒法道德,起到了極大的作用,這隻是很小的一部分。   新官上任三把火,變法正熱火朝天地進行得順利且洶湧,幾乎波及到了整個武朝的上上下下。許多冤案翻平,百姓拍手叫好。皇帝高興於獲得了贊譽,臣子喜於國家一派興盛之氣,百姓雖然不懂那麼多,但隻要生活好上一點,哪怕一點,那也是極為不容易的。   然後,這場變法轟轟烈烈地開始,悄無聲息地結束了。   譚熙被突然卸職,隨後連夜抄家入獄,在眾多官員保舉說情之下免除流放,隨即遷離了京城。   這一切,隻因為觸碰到了一點:儒法。   譚熙自己也是大儒,對於儒家,他算得上是這個世界上最為清晰的幾人之一,他精準地看到了這張大網的不足以及隱藏在歌舞升平背後、有朝一日可能給這個國家帶來滅頂之災的災難性。   當然,並不是說儒家不可取。可以確切地說,儒家成就了輝煌的中華文化。提到中國,儒是不可避免的重中之重。有儒家的地方,就有漢人王朝,或者說,有了漢人王朝,儒家也就更加煊赫,千年朝代更替,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儒生最終的目的,一定是入世,以理念影響君王,從而改變朝堂,這裡麵有一套可供漢民族統一分裂自洽的完美邏輯,可以確保無論王朝更替,底層都不會發生過於重大的動亂,底層不亂則民族根基沒有動搖。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孔子最偉大之處就是在那個禮崩樂壞、倫理混亂、所有人都忘記或無視了人性中最寶貴、也是隻管區分開人獸之間的差別的一點——道德。   在那個黑暗的時代,所有人到還處於混沌無知時,他開天辟地般提出一套相對完整且符合大多人行事處事、且順從人性、較為客觀地提出要有意提升道德的規範體係。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一套簡單的規範體係點明了那個時代的最高追求。從提升自己,提高擴展性後波及家庭的道德水準的培養,由小至大,上升到一個國家的治理,到最後儒家的最高理想——天下大同。   這套道德體係最獨特的地方就是不僅可以落實到這個體係中每個人自身的修養,同樣可以有效治理一個國家的一切。雖然有時代的局限性,可它終究是深深融入了這片大地之中。從此之後,不論外族還是如何洶湧的個人意誌,在這套體係麵前,最後都隻能被迫改變或者在交融後轉於儒家。儒家的同化能力是極其恐怖的,從漢朝開始,無處不體現儒家與封建製度的完美結合,兩者缺一不可,儒家為統治者提供了實行的理論基礎以及在個頭心理層麵上的認同感,而封建製度則為儒家提供了一個得以實行最高理想的平臺。   我們不能否認孔聖人的偉大,實際上,發展到如今,儒家已經於孔子一開始的設想以及初衷產生了一些差異。   最初的儒家,實際上追求的是心。儒家將道德體係拿出開擺在所有人麵前,做與不做,實際上更突出於個人主觀選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德價值體係,無論多麼相近,終究還是有不同的。孔子一開始提出“有教無類”,實際上也是客觀地認同了每個人的參差與個性差異。   戰亂總會破壞一切的道德觀念,動蕩的社會無法支撐明文規定的道理實行,可隻有內心的認可是無法被消滅的。幾乎沒有人喜歡戰爭與動亂,尤其是老百姓,雖然平日的生活也談不上多好,但隻要本分踏實,不要遇上天災人禍,老老實實地耕地或者習得一門手藝,總歸不會有性命之憂。但戰亂是不如人意的,它會無情地摧毀一切平靜與安詳。於是自然而然地,所有人都在尋求和平與穩定,儒家完美契合了每一個的需求,少數不服從的人也最後屈服或同化於它。   然而儒家對於漢族來說,很好,是一套穩固的思維邏輯,但是它有一個極其大的隱患,就是不能遭受外亂,一旦外族人入侵,儒家所構建起來的天下江山就會瞬間分崩離析。之前百年武朝也有大小數次變法革新,失敗者多,可論及原則,總是不離富民、強兵、取士三項。   譚熙首先入手的就是富民。武朝於商業一道多有扶持,商人的地位雖然不高,但財富這種東西一旦積累到一定數量,由量變到質變,影響也是非常可觀的。武朝原本以武立國,立國之初,武力強盛,隻是隨後的幾次叛亂讓武太祖看清此事弊端,隨後抑武崇文,以強乾弱枝的方式治理國家,此等方法令武朝消弭了內亂之因,一度令國民富庶,國祚延綿。   可到得如今,卻也造成諸多弊端,令武朝難敵外侮,諸多的壓力之下,為保強乾仍強,卻也令得弱枝更弱,財富仍然流向尖端。武力原本便因強乾弱枝而被抑製,如今便更加虛弱,武力愈弱,外來壓力也愈大,壓力愈大,武力再愈發弱,由此形成循環,不得解脫。   譚熙想將商業的話語權收回到國家,首先就遭到了皇親國戚的反對。譚熙欲以當時的國舅殺雞儆猴,而國舅的兒子在汴梁城外靠坑蒙拐騙奪得田地三千餘畝,譚熙先斬後奏將其拿下入獄,還未進行審訊,對方家中就已經將皇後抬轎而來,譚熙連夜從家中趕來留人,最後還是忍著性子看著對方帶走了那得意洋洋的皇家子弟。   譚熙再怎麼厲害,在皇家特權麵前也不得不低下頭來,許多事情一旦涉及太深必然會牽扯到皇親國戚的利益。然而最後到取仕一點,譚熙才算真正觸碰到了這個國家的禁忌。   譚熙意欲將做官的途徑擴大,從高成本的精選人才入仕,擴張到由國家出資設立不再拘泥於層層篩選,而是分類執教、廣泛培養大量掌握一技之長的讀書人,並不追求人人擁有治世之才,而是隻需要在刑法、鄉律、建築、農業、教學以及物資運作等方麵掌握其一即可,企圖將目前的讀書階層打破,讓底下的老百姓可以開民智,從知識層次掌握自己的命運,更好地為國家效力。   儒家追求人人皆可讀書識字,而這個時代的生產力就決定這一理想不可能實現。造紙以及印刷的技術在匠人地位極低的社會背景下,許久得不到突破性的進展,往往都是在人力以及時間的堆積下才能取得緩慢的前進。許多人連飯都吃不飽,更不用說讀書識字,這種奢侈的事情,在多數人看來隻可神往,四書五經太過晦澀難懂,不是那些世家大族、書香門第的子弟,哪能取得成就。有見識的人自然會送自己的孩子去讀書,但終究還是少部分。   君不見範進中舉之流,更有“文人風骨”的孔乙己。科舉製的難度要遠超後世的想象。   官場的晉升同樣需要後臺,就算你有天大的才華,不能得到大官的賞識,恐怕也不會有什麼施展身手的機會。   每一個高官的背後都有自己的利益集團,多數就由讀書人組成。這些人就像是潛力未知的股票,官員對其的賞識就像是投資,如果某人得到皇帝的認可,其就會反向為官員帶來可觀的利益。   因此,幾乎每年科舉進士中名列前茅的讀書人都會取得不同官員的投注與搶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些世家大族的底蘊也因此而來。這其中的利益猶如一張大網,交錯復雜,是幕後的利益爭奪。   而譚熙對於商道,手段頻出,涉及到最後的土地兼並,觸犯到各種階層的利益,在許多人的掣肘下最終不了了之。因為此事,熙寧帝已從最初的興致沖沖,到現在對譚熙有一些不滿。   而譚熙企圖打破世家大族與官員集團對讀書進士壟斷的舉動,則是真正讓那些世家大族以及恪守正道的儒員感到冒犯與不敬。   人人皆有所得,掌握不同的技能來服務國家。這句話說起來簡單,可付出的勞動力本來就不相同,讓讀書這件神聖的事情與其他職業地位接近,這豈不是侮辱聖學?   心中的成見一旦形成,就如同一座大山。   神武九年,譚熙被禦史臺參奏,六部超過八十名官員一齊上書狀告,熙寧帝下旨退朝。次日,汴梁大儒、熙寧帝的老師,劉永文串聯武朝百名儒員,領門下子弟在皇宮外跪求懲處宰相譚熙,背後同樣有一眾大官與世家的推動。皇帝親自將劉永文引進皇宮,這群人於午時散去。   第三日,太後與一眾國親見麵,請求將譚熙撤職下獄,抄家流放,皇帝憐惜其功勞不易,在一眾大臣的求情下,將譚熙撤職,命其遠離汴梁,世代不可為官。   這場變法就這樣戲劇性地結束了。   我們無法揣測熙寧帝最初的目的以及心路歷程,也許希望破而後立,為武朝國祚爭得進展,也許隻是希望做一件大事在後世博得名聲。   終究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