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長線縱橫,無數人在其中留下一縷痕跡,北海的雪霜,江南的綠浪,隨著長風,伴著心緒,無邊無際,這是光陰的重量。 距離上一次的突水之戰已過去了近十年。遼國退兵,如今國祚已有頹勢。而武朝一派榮盛景象,百姓安居樂業,偶爾的旱災水澇也還算是在可控範圍之內,臣子高呼天佑武朝,坐在龍椅上的那個男人看著這一切,心中依然不能平靜。 當時自己登基不久,遼國蕭拓山率領的鐵騎已然叩響京畿之地,幾乎要將刀鋒遞到周勛的臉上。本以為朝廷興盛,兵強馬壯,就算不能抗衡遼軍,至少在沙場上能有來有回,從而給對方一些忌憚後再談和也好,卻不想兵敗如山倒,對方壓根就沒將武朝數倍於對方的兵力放在眼裡。 周勛險些嚇破了膽,強忍著恐懼與對方簽訂了條約。固然折可求救駕及時,可死亡的恐懼已然讓這位年近半百的皇帝心生畏懼,對方再三的請戰也被他一一駁回,這終究是讓周勛對他以及背後的西軍心生提防。 周勛雖然不會怪罪對方,這是極為矛盾的心理。一方麵希望對方可以忠心耿耿地保衛國家;另一方麵,功高震主的西軍也讓他心中極為不適,班師回朝之日,滿城百姓皆出城迎接,這種場景讓這位皇帝心中愈發不滿。 明明看不慣,卻又不得不仰仗對方,隻好眼不見心不煩,在大大獎賞過後便讓西軍回去,如今對遠方的西軍冷淡,甚至 不聞不問。 折可求身為一軍之將,對於聖意早已明了,固然明白皇帝的心思,心中多有不忿,奈何君臣之別,隻能將不滿與憤懣壓在心底,長籲短嘆地繼續替武朝戍守邊疆。 金鑾殿上,周勛在早朝之後遣散了眾臣,隻留下幾位肱股之臣。此時讓下人端來了早茶一同在偏殿交談。幾位臣子倒也對此熟稔,說笑著討論著家長裡短的話題。周勛端著一碗燕窩慢慢地喝著,麵帶笑容地帶著話題的進行。 “朕欲與遼國聯姻……” 房間內的空氣安靜了一下。 “陛下……”幾位大臣對視一瞬,皆是站起身來拱手勸阻道。 “是朕的侄兒,廢王周達。”周勛笑著放下手中的湯碗,背著手站了起來。 周勛的父親昌平帝,在傳位時一反常態將皇位傳給了自己的兄弟,也就是成王周柯,奈何身為太子的周勛暗改遺囑,最後成王反抗不成,被即位的天和帝暗地處決,隨即在京城內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昌平帝的祖輩的帝位是從兄長手中傳來的,到他這一代,臨死之前想將帝位還回去。他的幾個兒子都各有缺點,倒是自己的侄子周達雖然貴為皇室子弟,為人謙卑,刻苦善良,又不失決心與果斷的策略,於是想將皇位過渡給自己的兄長成王。 周勛雖然歸位太子,卻心性懦弱乖戾,於治國之策與皇室王學,他反而喜於聲色犬馬,無刻苦的心性卻眼高手低,空有大誌。這些性格都是為政者的大忌,先帝對他早已心生不滿,最後才下定決心廢除太子。 周勛狼子野心,早就暗地裡蓄養了一批兵士,在昌平帝駕崩的當晚,他封鎖了皇宮,隨後執兵符與玉璽調動禁軍發動了政變,連夜將成王府包圍了起來,又將宣旨的太監暗中拉攏,私改聖旨,以新皇之名將成王全府上下三百多人悉數下獄。 成王與王妃與七個子嗣全被處以極刑,唯有年方二十的周達在滿朝文武的求情下留了一命,天和帝倒也樂於看著自己這位幼弟孤苦一人的模樣,於是命人嚴加管控,冊封廢王,囚禁在深宮之內。 周達本是成王子嗣中最優秀的一人,不僅飽讀詩書,騎射也技藝高超,在以文治國的武朝中,文武雙全的他本就被認為是日漸衰落皇室中的中興之主,他也不負眾望,為人正直,心性豁達,卻又多了一份不同於其他王親貴族的謙遜。 在被卷入血腥的皇位鬥爭後,一夜之間經歷翻天覆地的劇變,偌大的王府如今樹倒猢猻散,他的父母血親也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周達嘗試過自殺,不過最後都被嚴加看管的護衛給阻止了,周勛早就叮囑過不允他死去。每日隻有一個老太監提著飯食來替他送飯。周勛貴為天子,卻再三削減飯食的分量,好在那位老太監善良,不忍周達饑餓,經常偷偷給他送一些點心。 周達已經在這座破舊廢棄的小院子生活了一年多,在最初的尋死無果後。他也曾憤怒與怨恨,咒罵自己的這位冷血皇叔,感嘆親人的逝去,最後也就逐漸平靜下來。 偶爾請求那位老太監從宮中找些書籍與紙墨,每日在院子裡看書寫字練武,有時候老太監無事,也會來院子陪他聊會天,為他講些有趣的事。 這座皇宮冰冷得讓人窒息,臣子之間的拉扯鬥爭,後宮的勾心鬥角一刻不停地進行著。唯有對這座小小的院子,許多人已經不再關注,這裡的時間仿佛暫停了一般,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天和十五年(1100年),遼國與武朝關係緩和,遼國大使齊洪福在金鑾殿覲見武朝天和帝周勛,簽訂了兩國之間聯姻的盟書。 兩個月之後,遼國上京臨潢府舉城同慶,半個城市的人口都擁在街上,歡呼目送著長長的馬隊一路出了城門,向著南方的武朝過去。 此次出嫁的是遼國乾統帝耶律延禧的養女,承安公主完顏宗婉。她是完顏阿骨打的幼女,自幼跟隨完顏希尹學習漢學。後隨父親覲見耶律延禧時,乾統帝見她容貌俊美,舉手投足間落落大方,對她提出幾個簡單的治國決策也能對答如流,心生憐愛,於是將她認為養女,封承安公主,對她格外疼愛。 這位桃李年華的公主坐在馬車裡,掀起窗幕向外看去,街上的百姓都拿著瓜果與紅布站在一旁送別這位遼國最受寵愛的公主。完顏宗婉叫停了馬車,在護衛的扶持下走下了馬車,來到送別的百姓麵前。 “公主……” “公主,去了武朝你要好好的啊……” “不能受欺負……”有人舉著手高聲喊道。 “不高興就回來,我們都等著你呢……” 一旁的護衛想要阻擋這些熱情的人們,完顏宗婉抬手示意不用,朝著百姓走過去,滿麵笑容地說:“謝謝大家……謝謝……” 裹著頭巾的老嫗握住她的手,用布滿老繭的手摸了摸她的臉,曬得有些黝黑的臉上滿是皺紋,此時卻全是洋溢的喜悅,輕輕拍拍她的手:“妮兒,老婆子我不會說話,去了武朝啊,受了委屈,你就回來,咱不管別的,我們都等著你啊……”她摸索著從身後的包裹中拿出一件玉鐲,顫巍著塞進完顏宗婉的手裡。 “哈哈……老婆子沒什麼拿得出手的,這件鐲子是我婆婆給我的,有些年頭了,公主不要嫌棄……” 這件玉鐲子成色老舊,料子也不甚好,完顏宗婉拿在手裡,笑著笑著眼眶就紅了。她輕輕戴在手腕上,明媚的陽光折射在玉鐲上,折射出柔和的輝芒。她抬起手向老嫗展示,對方更是笑得合不攏嘴:“真好看……真好……” 完顏宗婉站在那裡,淚水逐漸模糊了雙眼。朦朧中,她看見象征著祝福的花果與紅布都朝她的方向伸過來。往日裡盡是榮華富貴,此時卻覺得這些才是真正的無價之寶。 臉上的妝容已經哭得有些花了,她盡可能繃著臉,還在努力地笑著。手上的重量逐漸增加,心中卻變得清澈。 天和十五年十月,遼國承安公主抵達武朝國都汴梁,汴梁滿城百姓夾道相迎。幾天後,完顏宗婉在成王府中見到了周達。 周達是前不久才被解禁的,同時為了婚事,周勛在一眾大臣的勸阻下,這才冷著臉將其改封安王,吝嗇地撥出一小筆錢財翻修成王府,隻不過實在是杯水車薪罷了。 好在成王府畢竟還有一些底蘊,老成王與周達的朋友們為他湊了一些銀錢,加上一些朝中大臣的捐贈,好歹是足夠勉強翻新成王府了。 周達數隔十餘年,再一次回到了成王府。奈何物是人非,之前那位老太監被他要來當了王府的管家。此時新招的下人忙著迎接遼國車隊,二人正在院子裡慢慢地走著。 “小時候不懂事,經常偷偷跑出去與夥伴們一起玩,母親其實都知道,父親問起來,老管家常還要包庇我……” “有一次回來得遲了,功課也沒有完成,父親拿出棍子便要打我,我就繞著這棵樹跑,父親就邊追邊打,管家攔著父親,母親幫不上忙,急得在旁邊直哭……” 他微笑著走過去,拍了拍如今有些乾枯的老樹:“父親母親與老管家都不在了,你也老了……”他喃喃自語道。 身旁的老太監嘆了口氣。老實忠厚的他既不懂得害人謀利,也不願迎合上級,於是在尚膳監中從一個打雜的開始,四十年後也隻是管著幾個小宦官的主領。後來接下為周達送飯的職責,對於這位王爺,老太監也覺得可憐,於是常常陪他聊天,偶爾在宮中搜集一些沒人要的書籍替他送來。 如今周達再度起勢,這位老太監倒沒想著去攀附對方,沒想到周達當天進宮後,第二天就主動找到了他,將他帶出了半輩子未曾離開的皇宮,還替他取名趙忠,讓他第一次堂堂正正地做了人,也算是幫他脫離苦海。 “王爺……” “趙叔,你這樣喊我很不適應啊……”周達哭笑著搖搖頭,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像之前那樣,我叫你叔,你稱呼我的字常安多好……” “之前是老奴的過錯,王爺莫要放在心上。”老太監彎了彎腰。 “唉,真是拗不過你……”周達對趙忠心懷感激,在失去家人、被囚禁在宮中的這些年裡,這位老太監可謂是他唯一的家人,為他送飯,陪他聊天,雖然是閹人,卻老實憨厚,為人踏實,從不同流合汙,實在讓周達敬佩。 “這些年,我也恨過,罵過,當時餓急了還哭過……哈哈……真丟人。”周達摸了摸頭,有些赧然地笑了。 “王爺吃了太多苦,老奴都見過,今後日子還長,王爺與公主相敬如賓,會好起來的……” “嗯,我知道的。”周達點點頭,“趙叔啊,你說父親若是當時不與皇叔爭皇位,該多好啊……這皇帝,有什麼可當的呢……” 這些話卻是趙忠一個宦官不能參與的了,他嘆口氣對周達說道:“王爺,都過去了……” 此時已隱隱約約傳來喧天的鑼鼓聲,趙忠笑了笑:“前幾日公主進城,今日就快要到王府了,王爺該去迎接了。” 周達回頭看了看那棵蒼老的樹木。這裡的一磚一瓦盡是前人痕跡,卻有新的生機。他轉頭笑了笑:“走吧……去看看。”眼中的情緒沉澱下來,這是經歷過許多磨煉後,內斂而強大的平靜。 趙忠籠著袖子,看著成王周達步履穩重地向著府門走去,欣慰地笑了。 這麼多年過去了,那個背影竟還是如出一轍的倔強。 又有著新的堅定在裡麵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