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看不清來人的模樣。 事實上,此時此刻的周天,已然身處某種半夢半醒的狀態,很多畫麵亦是被封印在識海深處,日後才得以知曉。 周天隻感覺到,那隻托住他的手,滿是令人心安的氣息。 慈愛如君父,溫暖如母親。 就想這般沉沉睡去,不用再管什麼狗屁的命運,地仙之資,命格,前世今生,神靈,都與他無關。死後,萬事成空! 來人似乎是讀懂了周天的想法,輕笑道:“施主,著相了。” 他,或者,又是一位祂,滿是歉意道:“抱歉,這方地界屬於是新近才從主世界剝離出來的破碎地帶,故而第一時間才被這位異域神靈鉆了空子。” 神秘男人摸了摸發亮的腦袋,頓了頓:“要是就此讓祂流竄到人間,可就是一番大罪過。” 旋即,神秘男人托著周天緩緩降落在地上,先是看看麒麟,打了個招呼。 “道友,好久不見,有勞了。” 麒麟長籲一口氣,狗爪子一抹腦袋,像是擦汗般:“差點,你知道嗎,差點,我就要陪這小子送命了。” 光頭男人瞧著十分的好說話,溫潤至極,繼續道歉:“放心,我會補償道友的。” 聽言,麒麟頓時繃不住笑容,但還是裝著一臉嚴肅說道。 “唉,菩薩您著相了,著相了,咱們是那種人嗎,我沒了不要緊,您是知道的,大不了等個幾百上千年再重生便是,可這小子要是折了,問題可就大了。” 麒麟一席話,說得是正氣十足,引得光頭男子連連稱是。 不過麒麟也知道,得了便宜別賣乖,老老實實馱住周天,夾著尾巴到一旁呆著。 光頭男人將目光投向場中另一人,小飯粒,也就是,烏達瓦南托。 被稱作菩薩的光頭男人伸出一隻手,在虛空中隨手抓了幾下,一連串金色文字被祂從光陰長河深處拽出,男人掃了一眼,便了解到方才發生了什麼,嘖嘖稱道:“施主,聽聞,你想與佛祖論道?” 烏達瓦南托警惕地盯著這位神秘的光頭男人。 佛家中能被稱之為菩薩的人很多,可那些人的道場要麼不在此地,要麼真身遠在那極為遙遠的西方佛國中。 絕地天通後,任何神靈想降臨凡世都極為困難。 所以能出現在此處的菩薩還能有幾人呢? 光頭男人笑道:“我看觀音大士座下有位擅長燒火的童子,也是舞槍弄棒的,要不,你也來我座下學學佛法,日後,有空之時,自有機會讓你同佛祖論道說法。” 男人好像有些不好意思,生怕烏達瓦南托拒絕,又說道:“放心,佛很大度的,隻要你說得有道理,祂老人家不會在意身份之類的東西。” 烏達瓦南托搖著頭,冷聲道:“菩薩何苦用言語折煞我,我這具肉身也並非全盛姿態,要殺要剮,任憑處置便是。” 光頭男人很是惋惜地嘆了一口氣:“可惜,強扭的瓜不甜。” 烏達瓦南托閉上雙眼,靜靜等待死亡的到來。 可光頭男人竟是話鋒一轉,像是想到了什麼:“誒,我想著了,我們還真有這種事!” “我可以度化啊!也不欺負你並非全盛,我去找你真身打一架便是。” 烏達瓦南托聽言一愣,麵露怒氣:“菩薩莫不是欺人太甚。” 光頭男人雙手合十,唱了一聲佛號:“既然施主要如此想,小僧也不與施主做太多口舌之爭,談佛論道之事,等日後自有機會。” “想來降服施主歸於我佛座下,也是在解救那些還未曾被施主毀滅的世界中蕓蕓眾生,何嘗不是一種大功德。” 烏達瓦南托咬牙切齒,暴怒道:“地藏王!” 地藏王菩薩被直呼法名,也並未生氣,轉過頭,合十道:“那就請這位小施主,隨我一行。” 渾渾噩噩中,周天好像點了個頭,隻感覺自己被人牽引著,身體還在麒麟的背上,靈魂卻被地藏王菩薩帶走。 地藏王菩薩往前踏出一步,方才遮掩的所有異象徹底展開。 足下金光璀璨,步步生蓮,言語之間,同樣有一朵朵金色蓮花綻放又凋零。 祂左手握住一枚寶珠,右手持錫杖,一座千葉青蓮座浮現在腳下。 烏達瓦南托的這具食羊鬼肉身被禁錮在原地,半點動彈不得,地藏王哂笑一聲。 “說了,不欺負你,但是還得借你識海一用,免得找起來麻煩。” 地藏王菩薩一手按住祂的小腦袋,烏達瓦南托掙紮著,發出嗚咽聲,卻毫無辦法。不過一瞬,地藏王了然道:“好了,找到了。” 下一秒,天地間驀然升騰起一道比今日出現的所有光柱都要恢弘的通道,一尊法相現身其中,高乎不知幾千幾萬丈,寶相莊嚴,金身奪目,袈裟之下,似有三千世界被其庇佑,祂橫踏於蒼莽的冥土之上,將這方世界牢牢踩在腳下。 寶珠轉動,錫杖撕裂虛空,先前那隻巨大眼眸再度出現在天幕上。 與此同時,地藏王心有所感地把目光轉向地麵上的一小塊地方。 在那裡,有一株老樹、一具古屍和兩座宅邸。 老樹沙沙作響,古屍青白色的臉上生著一雙極為漂亮的狹長眼眸,是極為挑逗人的桃花眼。 古屍眼睛滴溜溜轉動著,哪怕他自身來歷也不凡,但是給他一百一千個膽子,他也不敢讓菩薩看看自己的臉。 老樹和古屍似乎在交流著什麼。 下一刻,老樹竟拔地而起。 跑了! 古宅深處,那口黑棺裡,有人幽幽一嘆。 “護道……” 不約而同地,陰陽雙生、紅白雙煞的格局,也是同時化作流光,撕開虛空遁去。 地藏王菩薩隻是笑了笑,沒有多做阻攔。 祂正視著眼前那隻眼睛,似乎,有些不滿。 “或許小界出來的神靈都是如此吧,看著,就不太能打。” 沙啞低沉的聲音從世界之外傳來:“地藏王,你這性格,可與書上說的不同。” 男人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解釋道:“沒辦法,書都是後人們編的,徒子徒孫寫老祖宗,不得說幾句好話嗎?” “就此打住,休得欺人太甚。” 聽到烏達瓦南托如此言語,地藏王菩薩不氣反笑:“施主,你要知道,你敢踏足這方世界,就已經踩在某些紅線上了,當真以為此處的神靈仙魔遠去以後,無人庇護?” “好好好!” 烏達瓦南托聲音中帶著怒意。 “本座行走於諸方世界,也不是沒有斬過你們這些所謂的菩薩羅漢,既然菩薩如此咄咄逼人,本座也想領教一下真名傳揚三千世界的大菩薩到底有多強!” “阿彌陀佛。” 地藏王收起笑意,第一次正色,通體散發出聖光,不知其量的佛光照亮一片又一片未知的世界,在他身後,一株似乎要撐開一個全新世界的菩提樹緩緩伸出枝芽,不知又要有多少蒙昧世界要獲得神啟。 神靈的戰鬥發生在凡人難以想象和理解的維度和層麵。 菩薩似乎有意讓周天旁觀這場戰鬥,不然光是以周天如今的能力,哪怕有祂的庇護,看上一眼,也要昏死過去。 但是即便如何,無垠的信息流還是有著撕裂周天大腦的趨勢。 靈魂像是砂石不斷被流水沖刷著,磨礪得愈發圓潤。 烏達瓦南托悶哼一聲,一步踏出,從世界之外走來,穿過光陰長河和空間裂隙的諸多漩渦,橫跨遙遠距離的星係和星雲對於祂們所處的層次並非什麼難事。 比烏達瓦南托法身率先降臨的是一支通體黑紅的箭矢。 箭矢尖端,有著血跡閃爍詭異的金光,這是神靈的鮮血! 箭矢直接撕碎了虛空,如同因果律般,射出即到達,到達即命中,而那偶爾從高維度彌漫而出的輕微波動,更是將一些無辜的星辰壓塌崩碎,炸出不知多少年歲後才會被凡人文明所觀測到的奇觀。 緊接著,周天難以理解的方式,菩薩的周遭,刀芒、劍氣、戈鋒、戟光、鞭影,同時殺來。 烏達瓦南托第一次攻擊便是全力以赴的殺招。 代表殺戮和欲望的血紅色光芒侵蝕著菩提樹的青翠綠葉,想要從根本上瓦解菩薩的守勢。 畢竟諸天萬界,都知曉佛家講究慈悲,一向善守不善攻。 箭矢瞬間抵達地藏王菩薩的胸前,抵在心口處,距離極近,卻再不得前進分毫。 菩薩笑了笑,輕而易舉捏住箭矢,像抓住一隻弱小的雛雞,隨手一捏,陪伴烏達瓦南托征伐多年的箭矢瞬間斷作兩截。再將之拋出,箭矢直接被擲到宇宙邊荒。 本命法器被人就這般當場打爛,烏達瓦南托一口鮮血噴湧而出。 下一刻,無數暗中盯梢此處的至高存在都聽到一句話。 畢竟神戰,已經很多年未曾得見,所有存世於藍星之上典籍的道統,又或者那些未曾傳道的未知神靈,都在關注此地。 “閻羅,替我看管一番地獄入口。” 同樣的,所有人也聽到了一聲應允。 從世界之下的另一個世界中,一道虛空裂隙張開,有人悠悠然踏出,而在他身後,萬鬼匍匐、戰戰兢兢,如見蒼天在上。 這才是地藏王的真身。 方才始終是一具普通的法身罷了! 真身降臨,大手一招,法杖飛來,菩薩很是舒心地嘆了一口氣,像是,兢兢業業工作了一整年終於得了休息的,社畜? 再踏出一步,兩身合一,寶珠瞬間轉動億萬次,菩薩大笑一聲,法杖橫推,佛光掃過之處,那些刀芒、劍氣、戈鋒、戟光、鞭影,全部被粉碎一空。 “施主,你看看貧僧的打架本事如何?” 第三步跨出,地藏王收起億萬丈高的法相,凝練為一人高,邁出青蓮座,一瞬之間,一步之遙,便是千萬裡之距離,所過之處,橫生出無數金蓮。 周天有些愣然,一時之間不知道用什麼詞匯來描述菩薩這一招式。 興許是大道至簡,地藏王菩薩竟是直接將法杖當作棍棒,向前猛掄。 在烏達瓦南托的眼中,一根在字麵意思上遮天蔽日的法杖,裹挾著籠罩所有視野的陰影便要將他鎮壓。 四相睜眼,天發殺機。 烏達瓦南托同樣張開法相,欲與地藏王菩薩手中的那根法杖比高。 然而無論祂如何變化,那根法杖依舊籠罩住祂。向前向後,邊界永遠那般遙遠。可惜烏達瓦南托未曾觸及時間之權柄,祂試圖踏入光陰長河顛逆時間,卻發現整條河流都被菩薩以大法力強行禁錮。 逝者如斯?我要此河於我麵前不得動! 就像,佛祖曾經扣押下的那隻猴子。 菩薩淡淡然一笑,萬界都聽聞祂的話語。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法杖轟然墜下,烏達瓦南托這次連哼聲都不得發出,被鎮壓其中。 地藏王菩薩立身於一顆無名星辰之上,收回法杖,青蓮座片片葉片綻開,向前攤開一隻手掌。 祂看著掌心處一隻微笑如螻蟻的人影,還在怒視著祂,瞇眼而笑,像極了家中那位溫潤醇厚,總是藏在角落默默不言的長輩。 “有趣。” “不過也就這樣了,可惜,隻是伸了個腰,都未得伸展一番筋骨。” 諸世震動。 三步一招,舉手投足,便將一位神祇鎮壓降服。 餓鬼道的茫茫冥土之上,麒麟喃喃道:“金剛怒目,菩薩低眉。” 這也是周天的心聲。 先前說過,周天此時的狀態就像是用某種第三人稱和第一人稱兼具的視角同時觀察著所見所聞。甚至為了讓周天能更好地領略那些凡人難以踏及的領域,菩薩以某種玄之又玄的神通術法,讓周天能共享祂的視角。 視角再度變換,天地更迭。 周天驀然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未知的世界中。 看不見天也看不見世界的盡頭,一條大河浩浩湯湯,看不見來處,看不見去向。 周天踩在一如薄薄一層河水漫過的河灘上,彎下身子,試圖掬起一捧河水,水流卻自顧自穿過周天的掌心流去。 猛然轉頭,身畔站著一位和藹可親的中年男人。 男人穿著一身簡樸到堪稱簡陋的衲衣,未戴冠,也沒有戴著任何飾品。 “有點難,以後應該可以捧起來。” 祂笑得很是親切,雖然隻是初次見麵,卻有著一種讓人天然親近的親和力。 周天恭恭敬敬以佛家習俗作了一禮,對這位過往隻以為存在與書籍和傳說中的存在問好。 菩薩擺擺手,說道:“不必多禮,這麼多年未得出門,還得感謝你讓我尋了個正當理由出來換口氣。” 稍微讀過書的人都知曉,為何這位享譽諸天的菩薩作繭自縛、畫地為牢。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隱約的,周天感覺菩薩似乎有很多話想說,但是礙於某些難以述清的原因,祂又不得言語。 大菩薩思索片刻,伸出一手,作邀約道:“走走?” 瞧見菩薩請行的動作,周天苦笑道:“菩薩折煞我了,走是可以,但是我一介普通人何德何能敢走在菩薩麵前。” “嗯?”菩薩哈哈大笑,笑到捂著腰直不起身子。 這番古怪表現讓周天頓時寒毛直豎。 菩薩緩過神,抹過一把臉,像是已經多年未曾笑得這般輕快。 “周天,我想給你看些東西,敢不敢看。” 周天猶豫片刻,一時拿不定主意。 菩薩瞇著眼,似笑非笑:“年輕人,膽子大些,難道你自己不好奇你背後那一雙雙看不見的手嗎?” 莫名的,這番話忽然讓周天定下心來。 “年紀輕輕,都敢說要去那一位的府上飲酒,要是不敢往前走兩步試試,豈不是失了少年意氣?” 菩薩走到周天的身後,手掌輕輕按在他的背後。 “那麼,走一個?” 周天隻感覺一股力量推著他,下意識向前踏出一步,頃刻間,整條江河為之靜止,天幕之上,一個個偉岸到看不清麵龐的身影高坐九穹之上,俯瞰著此間一切。 周天試圖抬眸,看清那些人影。 模模糊糊,隻能看個大概。 有身影盤踞在一座看不見峰頂的巨山上,人麵蛇身,眼眸一睜一閉之間,日月更迭,晝夜輪轉。 有高樓不知多少高,仙人醉臥,擊缶而歌,下酒菜似乎吃盡,那人竟是直接伸手摘下一枚大月,投入酒壺之中。 “有趣有趣,不愧是他。” 這人眸子燦爛,忽而躍身憑欄,高唱道:“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引得周遭那些同樣看不清麵容的存在撫掌而笑。 有背生十六翼的類人生物,侍奉在一個背對眾生的神座旁。 有雷霆作響,亦有怒濤滾動。 一尊尊名諱不便提及的古老存在,一個個存世與傳說和典籍上的身影。 恍惚間,周天看到蠻荒時代,一個身著龍紋黑色長袍的男子站在一座高高的祭壇之上。 周天定眼一看,這,似乎是泰山? 但是這座山,可比如今人世間的泰山要高出許多。 接連三界,連通天人。 高山四周,霧氣彌漫,掩映著無數雙巨大眼眸和背後的身影。 但是在龍袍男子身後,亦有各種生著動物特征的存在侍奉,那些身影,存在於東西方的各種典籍之中,可是傳說從未在彼此的典籍中提到對方。 就像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楚漢對立。 有人震怒道:“顓頊,你在越界!” 有聲音如天雷隆隆作響:“人皇又如何?” 有存在探出手,是一根遮天蔽日的長須:“找死!” 無數聲音,有男有女,煌煌如天威。 可是那位龍袍男子竟在這時候轉過身子,眼神跨越了無盡歲月,目光投向周天。 不約而同地,那些他身邊的存在,和迷霧中的巨大眸子都看了過來。 男人自問自答般:“如果再重來,你還會走一遍這般道路嗎?” 男人盯著周天,目光璀璨如暗室明燈。 “殺一而救天下,當仁不讓,敢為天下先!”周天喃喃道。 “好好好!”被稱作顓頊的男人大笑。 “小子,可否陪我再將此話告訴這天地?” 男人回轉身子,登臨祭壇頂端,手持長劍,麵朝那些神靈與至高,意氣風發。 “吾為人皇,諸般因果於我何加焉!” 周天下意識跟聲道。 “吾為人皇,諸般因果於我何加焉!” 隨之,男人聽言大笑,一劍斬出,天地分割,一道有一道連接諸天的通道破碎崩滅。 此時的周天,不知曉的是,隨著周天誦讀出這一句話。 一個又一個世界,一位又一位古老存在,都展現出不同表現。 有人嘆息,有人欣慰。 有人大怒,亦有人驚喜。 “諸般因果於我何加焉!” 看不見的那些地界,有存在恭恭敬敬,匍匐地上,行禮。 “尚饗。”
第34章 諸般因果於我何加焉(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