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死丫頭,又跑到哪裡瘋去了?外麵那麼好,你乾脆就別回來了!”程母甫見著當歸便大聲吼道。 “阿娘莫惱。女兒並非貪玩,隻是路上見泠溪裡的魚兒長得正好,想著捕一尾給思歸燉湯喝。” “可不是貪玩,家中如今農事正緊,你送完飯不趕緊回來,倒天天琢磨著變著花樣地吃,待你父親回來,看我不告訴他,他定會罰你。” “思歸如今已經開蒙,卻總是一上課就容易犯困,夫子多有責備。我想著許是這幾日農忙,於他的飲食上多有疏忽,這才想著給他補補身體。”當歸微微頷首,她知道母親最擔心思歸的身體。 “好了好了,你總是有理。晚來就晚來了,還杵在那裡做什麼。還不趕緊過來幫忙。” 摘甜瓜,算是農活中比較清閑的一種。每日隻需再田間仔細逡巡一遍,成熟的甜瓜約莫一個成人手掌般大小,狀如西瓜般圓形,隻外皮沒有花紋,通體呈淺碧色,勝似翡翠,輕拍聲音清脆如環佩之聲,皇帝老兒特賜名“玉瓜”。 當歸熟練地在茂盛地瓜藤間彎腰站起,遇到成熟的甜瓜,就順著藤蔓往上一寸掐斷,放進腰間的大挎籃中。每走一隴,就將摘到的甜瓜放到田埂旁堆放。思歸就坐在田埂上數數,一個,兩個,三個...... “思歸他娘,你好福氣呀。一雙兒女都來幫你乾活。”說話的人是,住在村後頭的許家阿嬸。她家獨傳一手釀造醬油的手藝,比鎮上其他人家的都要醇厚鮮甜。 “許嬸子別笑話我來,我家這兩個小娃娃能幫上什麼忙哦。哪裡比得上你家致遠,年紀輕輕就當上鎮長嘞。” 許致遠是清溪鎮的最近的風雲人物,年方二十就連中三元,在今年的科考中一舉成名。皇帝欽點功名調任餘杭判官一職,專司餘杭一帶的府衙斷案之事,官任八品。不過不是程母說的什麼鎮長,職權也不涉及一府的民生問題。 許阿嬸有些高興,聲音也大了些。 “哪裡就是什麼鎮長了,不過是離家近些,多少能看顧一些我們兩個老的罷了。” “看著你家當歸,也到了快出閣地年紀了吧?可選中什麼人家了沒有?” 當歸心裡有些不痛快,真是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啊。自打年初行完及笄之禮,幾乎人人見到當歸都要問上一嘴,當歸此時覺得自己,就像是這地裡的甜瓜,除了被人挑選端上餐桌,別無他選。 難道女子的命運便隻能如此嗎?這太平盛世,女子除了嫁人難道就沒有活路嗎?年幼的當歸曾經真誠的向父母發問,可父母卻如同看癡兒一般看著她。 “不嫁人,你也不怕村裡人笑話,你丟得起這個人,我們還要臉呢!”母親曾粗著嗓門這樣答復她。父親則是沉默地在一旁抽著他的旱煙袋子。 “她嬸子快別提了,我這丫頭古怪著呢!那王婆已然來了許多趟,也介紹了不少人家,我這丫頭愣是沒有一個挑上眼的。” “想是你家姑娘心氣兒高,想給你找個乘龍快婿吧哈哈哈!” 農人手上乾的活單一,在勞作之時經常互相閑聊,以抒發心中的煩悶,有些地方的百姓能歌善舞的,乾活時還經常會有朗朗上口的號子傳揚出來,倒也不失為一種樂觀的生活態度。 約莫過了一個半左右的時辰,各家各戶今日的收瓜工作差不多就結束了,田埂上已經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瓜堆。一眼望過去,倒像是要為作戰而壘成的堡壘。這時,村長帶著一隊人,騎著老黃牛駕著大大小小的木板車,浩浩蕩蕩超瓜田這邊走來。 成熟的甜瓜能保鮮的時間很短,之前都是由各家的男丁自行包攬收瓜賣瓜的活計。常常是淩晨便得起身,一直忙活到天亮,最後確保瓜果能趕上早集售賣出去。 如今村裡的男丁悉數被征調去修渠,收瓜的活兒,女人和小孩們尚且可以勉強承擔,可像趕車賣瓜這樣搬搬扛扛的活兒,就有些力不從心了。因此,村長特意跟縣老爺求了很久,這才準許每日下午,可從修渠隊伍中輪流抽調20名勞工,負責運送全村的瓜果。 “當歸!”吳桐騎在黃牛背上,興高采烈地沖當歸揮手。未等車停穩,吳桐就跳下牛背,小跑著沖到當歸家田邊。 “怎麼樣?你家今天收的多嗎?”未等當歸回答, “看起來沒多少啊。”吳桐看了一眼程家的竹筐,又扭過頭盯著當歸自顧自地說道。 “今日我父親腿腳不變,我替他去市集,你可有什麼想要的,我幫你捎回來。” 當歸心下尷尬,田裡乾活的人此時都直起腰桿來等車,更有閑情逸致看小兒女互相打趣了。許阿婆家的地與當歸緊挨著。當即便笑著打趣道:“思歸他娘,依我看哪,你也不用著急,這女婿啊,長著翅膀呢,飛也似的往你家跑吶!” 右鄰的遠方程家大伯,也附和道:“要說這一茬的小兒女啊,就數咱們家當歸最能乾,又能讀書識字,又能操持家務,誰要是娶了她啊,那可真是撿著大便宜咯。” “我並沒有什麼要托你地,你快自去回你家地裡去。”當歸羞郝地低聲說道。 吳桐這才傻傻地抬頭,才發現,鄉鄰大多都坐在田壟間,笑看著他倆。察覺到當歸的不好意思,他才重新跳上了大路,隨著車隊往自家田裡走去。卻控製不住地,時不時回頭看一眼始終低著頭的當歸,那臉上的一抹紅暈,是為他而生的嗎?他心中很是驚喜。他比當歸大兩歲,與思歸同在嶽夫子的學堂讀書,思歸每日上學放學,都是當歸接送。 吳桐每每見著這個長相平平的女孩,都發自心底地佩服。她雖沒上過學,卻識得許多字。每日將思歸送到學堂後,她也不急著回去,自然而然地拿起學堂裡地掃帚,輕手輕腳地掃著落葉。有旁人問起,她隻說:“自家弟弟年紀還小,怕他摔著。” 吳桐向來是對詩書無心的,於是上課經常走神。有好幾次,他看見當歸悄悄躲在樹後,聚精會神地聽著什麼。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正對上夫子嚴厲的眼神。吳桐把頭縮回書裡,不一會兒,又情不自禁地往樹後看。隻見她又拿起一些樹枝再地上擺來擺去,原來是在學著夫子張貼出來的紙張,認真習字呢。隻是她每日倒也不多待,約莫兩柱香的時辰後,她就心滿意足的離開了學堂。想是家中還有活計等著她去做。這世間萬事真是難以言說,自己不願讀書,卻每日需要點卯似的,準時來上嶽夫子的課。這個小姑娘如此癡心,卻隻因是女兒之身,無緣詩書。吳桐不禁心中感慨。 吳家與程家都建在清溪邊,離得卻不算近。一是隔岸,二是一個在上遊,一個在下遊。詩文的魅力在於,它總是能恰達好處地表達出人的情感,寫實又不乏引發人的無限遐想。比如不愛詩書的吳桐,在好奇程當歸這個小女孩的在做什麼的時候,耳邊突然傳進“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的詩文。他也開始琢磨“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緣由。想到“妻子好合,如鼓琴瑟”時,也不免低下頭來回會心一笑。在看當歸時,也多出了些不一樣的情愫。 於是可憐的小思歸就變成他的障眼法啦。他先是不恥下問地向思歸求教,後又提出要同思歸一起下學。當歸自然是不知他的小把戲,她像往常一樣,溫柔地詢問思歸今日都學了些什麼。還沒等思歸說話,吳桐便搶先答道:“今日夫子教的是《詩經》碩鼠篇,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吟罷,不僅當歸有些錯愕,連吳桐自己都驚到了,今日是夫子第一次教這篇,自己居然能成誦了。 “子初哥哥好厲害,阿姐,夫子今日第一次教這篇呢!我都還沒記全,子初哥哥就已經能成誦了。”子初,是吳桐的字,因他是子鼠年正月裡子時出生。 “那我們思歸要多像哥哥學習才是。”當歸柔聲安慰思歸道。 “原文記不全也情有可原,那意思可理解到了。”當歸繼續看著思歸說道。 “這首詩是講百姓之苦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辛辛苦苦種了一年的莊稼,卻總是有大老鼠過來偷吃.....“ “阿姐,大老鼠會吃我們的甜瓜嗎?” “嗯......會的,不過,若是尋常的老鼠,一個甜瓜怕是有兩隻老鼠那麼大呢,饒是吃一些,也不打緊。夫子書裡說的大老鼠,阿姐也沒見過,想來是與尋常老鼠不大一樣吧。” “老鼠還分很多種嗎?” “也不一定全都是老鼠,夫子前兩日不是教了一種文法,喚作“借喻”,這裡的大老鼠許是也用了這種文法呢。” 思歸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是阿娘經常說的哪些壞蛋嗎?” “嗯?” “就是蟑螂,黃鼠狼,蝗蟲......”小思歸學者程母的口音,開始如數家珍。 當歸也不打斷他,隻眉頭輕蹙地看著碼頭的方向。應該,還另有所指吧。 吳桐在一旁看著,隻覺得思歸非常幸福。當歸柔聲細語的回應著他,渾身都散發著母愛般的光輝,雖說長姐為母,村裡的女孩大多從小被教育著要看顧幼弟。卻與她們母親的看顧孩子的方式並無二致。準備飯食,整理衣物,無微不至。 當歸卻與她們不大一樣。她從來不幫思歸背書箱;遇到泥濘的路,也隻是牽起思歸的手慢慢走,並沒有一把把他背起;上下學路上,也很少和他說起家中雜事,反倒仔仔細細地問著他地功課,有時還能發表自己地一番看法。讀書並不多地吳桐並不懂這樣的不同是從何處而來,隻覺得聽著當歸說話,好像躺在及踝的草叢裡,春風暖暖地輕輕地吹過,好不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