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絢爛的晚霞鋪滿了天邊。 盛夏的熱氣還沒有完全消散,農人們終於快結束了一天的勞作。 “阿娘,我先帶著思歸回去做飯了。”女人們的勞作還未完全結束。 當歸牽起田埂邊的胞弟,順手拾起一個品相不大好的甜瓜,依舊讓思歸捧著。朝自家的菜地走去。程家的菜地裡,種著村上的人都種的蔬菜,並無什麼稀奇。秋、冬、春季能種一些帶葉子的蔬菜,比如菘菜之類。至於夏天,就種一些豆菽和落蘇之類的。 今日收瓜有些晚了,當歸想著,若是今日再想在餐食上做些文章,隻怕是要誤了晚飯時間。左右家裡水缸裡還有一尾鱸魚,不如於時蔬上就簡略些吧。於是伸手向豇豆架子上,摘了一把細細長長的青豇豆,又彎腰在及膝高的落蘇架上摘了兩三根落蘇,向右走幾步,又摘了兩根一紅一綠兩根辣椒。應該足夠了。 二人回到家中,思歸立馬乖巧地鉆進灶下準備生火。阿娘是從來不讓玩這些東西的,阿娘總說,這些都不是男人家該做的。可小孩子哪裡懂得這些,他隻覺得生火有趣,跟阿姐一起做飯也很有趣。 當歸熟練地將豇豆掐成手掌般長度,落蘇切成大段,掰掉辣椒地根蒂,拎起水缸裡地魚蝦,朝清溪河走去。先將米和蔬菜簡單淘洗一遍,放在竹筐裡瀝水。又刀口向上,用刀背刮去魚鱗,開膛破肚挖出鱸魚地內臟,在魚的兩邊刀尖一轉,帶出魚鰓,放在清溪河裡,沖掉血跡和殘餘的魚鱗。河蝦太小不用處理,當歸隻把之間的河蟹挑出來,扒開蟹殼,去掉蟹心和蟹胃,留住不多的蟹黃和蟹肉,從中間一切兩半。 再回到家中時,思歸已經將鍋燒熱了,裡麵還放好了一瓢水,防止把鍋燒壞。當歸會心一笑,簡單收拾停當,先將豇豆簡單用油炒熟,辣椒切丁於河蝦一起快炒,蝦子變色出鍋。切好的小螃蟹,切麵沾點些許麵粉,簡單以油煎之,屋簷下的小蔥掐一把,切斷放入其中,再佐以少許黃酒,少許清水燜熟。隨後將大米下入鍋中,上麵放置蒸篦,將落蘇放置在上,又用小碗,一個雞蛋打散,加入半碗清水,放少許的鹽和豬油,一起放在上麵。 “阿姐,魚?”思歸眼巴巴地看著他姐姐左右開弓,卻遲遲不見她做那條魚,忍不住發問。 “小饞蟲,等不及了嘛。”當歸笑著答道。一麵又把他從灶下趕出來。褪去幾根較粗的木棍,蒸飯隻用餘火即可。“今日,咱們換個方式吃魚。” 魚肉已經被從魚骨上剃了下來,隻見當歸拿出一個黑黢黢的瓦罐,往裡麵塞了幾塊薑片和被煎過的魚骨,又向裡麵注了大半罐清水,蓋上蓋子,塞到了灶臺地下的炭火中。一炷香的時辰之後,當歸照例接開上麵的鍋蓋,取出蒸熟的茄子和雞蛋羹,瀝去一部分米湯,重新蓋上鍋蓋。待隱約聞到飯香中,夾雜著一絲魚的味道時,當歸重新坐回灶下,將魚塊加入瓦罐中,一起煨燉。 這時,母親回來了。見到桌子上又是許多花樣,麵露不悅。不一會兒,父親也回來了。當歸這時正在將茄子撕成長條,又澆上蒜末和許家醬油廠打將回來的鮮醬油做成的料汁。晚餐算是準備完畢。 程家人開始吃完飯,母親一手端起呈雞蛋羹的碗,舀一勺飯直接蓋在裡麵,用勺子拌了拌,徑直端到思歸麵前,準備喂他。 “不是說今日準備了魚湯,怎的不見?”母親不鹹不淡地問。 當歸正拿了兩個碗,準備給母親和自己盛飯,父親晚飯前都是要喝點小酒的,當歸也早已將碗盞洗凈,放置在他跟前。 “今日時辰有些遲了,怕誤了父親母親吃飯的時間,女兒便把魚用瓦罐煨了,放在灶下了。想來還需過些時候。” “一天天的就你花樣多,既燉了魚,又怎的燉了雞蛋羹來,小人家,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成日倒是會折騰的很。” “咳咳......”程父清了清嗓子“當兒既有孝心,你又何須多言。” “哪裡是我多言,你瞧瞧這桌子上的菜,哪個不是又費油又費鹽的。照這個吃法,咱們家能又吃幾天?” 程父看著自己吃了一小半高的螃蟹殼,有些訕訕地不說話。 “你隻顧你自己吃酒高興,家裡的事,你又何曾管過,還怨我多言!”母親越說越怨憤,言語間有些哽咽。 “女人家家的,你知道什麼!一家子好好的吃飯,偏你多事。”程父也有些不高興。 當歸見狀趕緊上前勸解,“母親莫惱,孩兒受教了,讓孩兒來喂弟弟吧。”說罷,便要去接程母手中的碗。程母並不打算領情,倒也不敢和夫婿過多爭辯。隻手中喂思歸的力氣變大。 “哎呦!”思歸吃疼,他有一顆乳牙已經搖搖欲墜,想來這下是保不住了。 程母慌忙讓他把飯吐出來,果然小思歸滿嘴鮮紅地開始哇哇大哭。當歸立刻去舀了一瓢水來,領著思歸往外走,“好思歸,不哭了啊,來漱漱口就好啦。” “哇......啊......姐,我......牙齒......沒有了......惠兒......說.......說好醜......啊啊......” 當歸撲哧一笑,“這有什麼醜的,人人都會換牙的啊,掉了舊的,才能長出新的來啊。” 思歸半信半疑,當歸繼續說道:“是真的,阿姐什麼時候騙過你?”思歸這才止住了哭泣。 穩住了這頭,家裡的父母卻並沒有罷休的意思。父親聽見思歸的哭聲,生氣將酒杯重重地磕在桌上 “哭什麼哭,老子在外麵辛苦一天了,一回來不是這個哭,就是那個哭,有你們娘倆這麼哭,這個家,趁早得散!” “相公此話怎講,難道我們在是成日裡在家坐歇著?也就中午王婆來時,略坐了一會。思歸才六歲,不也是跟著她姐姐跑進跑出,相公說這話,難免虧心。” “我虧什麼心!你無非是覺得跟了我,受委屈了。既如此,你看著誰家好,自去便是,我絕不攔你!” “你這又是說的什麼話……”程母再也支持不住,哭聲漸漸明顯了起來。 當歸心下無奈,知道母親又要開始竹筒倒豆子,說些於事無補的話了。她這個阿娘,辛勤是沒得說的,自嫁到了程家,生育了一女一子,家務也都操持得井井有條。隻一條,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哪怕是已經定下的事,也總要說些什麼,且多是一些刻薄喪氣之語。 程父早年間並不在家多待,未成婚前便喜歡借著讀書的名義,四處遊歷,今日拜訪這個詩友,明日參加那個集會。程阿祖找人給他這個兒子,算過一卦。說是有文曲星的命格,卻於五行上有些欠缺。需得盡早成家,以喜事相沖,稍作彌解。程阿祖也因此,一邊於農事上對程父不多要求隻求他潛心休學,好早日考取功名。一邊四處物色兒媳人選。 少年程母就是出了名的能乾,本家原來姓塗,閨名喚作素琴。程阿祖上門提親的時候,少年程父還在鄰縣與人吃酒賭錢。聞得家中來信談及娶親之事,隻覺荒謬,也並不予理睬。十日後,又一封信傳來,說是程阿奶病勢日篤,望兒早日回家盡孝。程父這才舍了一眾酒友,星夜趕回家中。 見程阿奶端坐在堂上並無異樣,程父胸中已然明白了八九分,想自己身無長物卻也不敢發作。便由著家中安排,成了親。甫一成婚,二人相處倒也算和睦。他的這位新婚夫人事事周全,又有父親母親看顧,家中錢財一應事物,概不用他操心。他於是仍舊放浪不羈,一月中竟有大半月都不宿在家中。成婚後三年,二人都無子嗣。程阿奶開始明裡暗裡地著急,嗔怪兒媳不能約束丈夫,為程家開枝散葉。程母雖委屈,卻也不敢多言,每日夜裡隻暗自垂淚。 第四年的時候,程阿奶突發心疾,日日離不開人照拂,程父於是不再出遊,也是這一年,程母懷上了當歸。 後繼有人,程阿祖決意分家,是時候讓這個兒子自己過活了。於是將家中的鍋碗瓢盆,糧油穀物一一清點,一分為二。自己帶著程阿奶獨自搬到村西頭稻田邊上的祖屋裡去住了。 這下輪到程父抓瞎了,身上不僅身無分文,還有個肚子一天天大起來的妻子,每日的生計都成問題。程父一直以讀書人的身份自居,每每望著程阿祖留下來的農具,猶豫不決。在程母的勸說下,種了一季簡單的時蔬,不是架子搭的東倒西歪,就是忘記澆水施肥,未等結果便夭折了。 程父乾脆放棄了農務,轉而在鎮上的驛站附近,支了個小攤,替人寫些書信,後又包攬下縣衙的賬房工作,也是仰人鼻息,工錢時常拖欠。年輕的程母,體諒丈夫的不容易,並不常以家中開銷逼迫他,即便是懷著身孕,照樣把一壟壟菜畦,打理的乾乾凈凈。五穀卻也無力承受,隻靠著程家二老留下來的陳年舊穀,勉強度日。小夫妻初嘗成家立業之艱辛,起初還算互相體諒。 直到程父一氣之下,辭去了縣衙的工作。程母開始按捺不住,嗔怪丈夫不以家庭為念,任性妄為。程父則笑話程母短見,並不與她多說。自此兩人的感情漸淡。 程父轉而做起了倒賣蔬菜的生意,他自己蔬菜種的不好,村裡有的是人會種菜,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鎮上的老爺們對於這些新鮮的時令蔬果,甚為追捧。時政崇尚重農抑商,世人都以從商為恥,程父身為讀書人,卻棄文從商,如此離經叛道之舉,不僅妻子不能理解,程家二老更是不願談起。 程家的日子雖好過了些,程母卻不知為何,在生下了當歸之後,接連小產兩次,故程父年近三十了,膝下仍隻有當歸一女,程父也不多言,經常摸著當歸的頭嘆氣,夫妻感情淡漠至極。終於在當歸九歲時,程母再次有孕並誕下一子,也就是思歸,程母這才揚眉吐氣。 當歸望著父母如陌路人般相處,甚至不如與鄰居相處時和善,卻不知為何。於是試著去摸著父親母親的喜好,希望能做些事情令他們展顏。很快當歸便發現,父親愛好吃喝,每日若是酒菜齊備,便不會多言,高興了還會教思歸習字作畫。母親家務繁重,隻要有人多加幫襯,便也不發怨言。 當歸於是勤於家務,灑掃庭院,一日三餐都精心準備。大家相安無事。 今日卻不知為何,他們二人眼見又要吵了起來。當歸忙帶了思歸回去勸解, “父親母親,思歸今日又進益了。先生說如今《百家姓》已然能完全識得了。” 當歸熱撲撲地說著,父母二人便揭過方才地話題。 “如此甚好。”程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不再多言。 “母親,想是魚湯已經煨好了,孩兒這就端了來。今日的魚個頭不小,思歸一人也吃不完,我給母親也盛一碗來,以慰勞母親連日來的辛苦。” 一家子方安心坐下來吃飯,閑話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