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間,已悄然過了數月,梵凈山上的樹葉已經枯落地差不多了。 當歸的銀杏果生意也無法在繼續做下去了,且不說冬日將至,山路難行,便是那林中的銀杏果,過了時節,也遠不如伊始時香甜了。好在這幾個月,當歸一直小心計算著入賬,總算是攢夠了銀兩,正好可以用來置辦過冬之物,當歸想著找個日頭尚好的天氣,去集市上一並采購了來。 一連等了幾天,天始終陰沉沉的,卻也不曾下雨。當歸算著往年的日子,冬至附近總要有一場大雪,若是等雪落下,山路怕是就更難行了。 當歸決計也不多待,登時便數了些銀錢要出門去。 年下的集市比往日要更熱鬧些,處處可見張燈結彩,窗花,對聯,爆竹之物更是比比皆是,當歸瞧著內心也歡喜的很。雖說這集市由民間百姓所創,大多是家中日子不好過才出來另謀生計,集上的人卻少有愁容,逢遇節慶,常在集上販賣的攤主,吆喝聲都格外大些。 來集上的路上,當歸細細盤算了所要買的東西。先是一些禦寒的衣物,再是買一些可以儲存的食物,冬日裡山林間萬物蕭條,不易尋找食物。當歸還想著給梁老伯也置辦點年貨,之前每日忙著製果賣果,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謝謝他。本想在集上能夠遇見老翁,問過麵攤主才知,原來梁老伯已經很久沒來過集上了。當歸細想來,也在情理之中,老伯家的田地裡隻種了豆莢,幾個月也過去了,想必是賣的差不多了。自己若想答謝老伯,少不得要往他家中去一趟。 於是當歸便沽了一斤酒,稱了二斤熟牛肉,也放在背筐裡,朝梁老伯家的方向走去。誰知剛邁開步子,竟好似有人從背後叫自己。 “姑娘留步!”原來是成衣店的夥計。 “小郎君有何吩咐?”當歸笑著臉站定。 “我們掌櫃的想請你過去一趟,有些事情要與姑娘你商議一番。” “我?”當歸疑惑地指著自己道,心下也奇怪地很。 廖記成衣鋪內,瘦削的掌櫃慢慢悠悠地從櫃臺後麵轉出來,上下打量著當歸。當歸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不覺低下了頭看了看自己,並無不妥。 “廖掌櫃有何吩咐?” “姑娘,你這身衣裳可是在我家所買?” “是,便是這位小哥賣與我的。” “那姑娘可曾付過銀兩?” “當然。一共是一百四十三文,方才便已結清。” “可是這串?”廖掌櫃說著掏出一貫銅幣,看起來正如當歸所給出去的銀錢一樣。 正當當歸不明白讓她看錢的用意時,廖掌櫃又開口了。 “我廖正賢開門做生意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被你這麼個小丫頭片子騙了!”他臉一抹,突然變得兇神惡煞了起來。 “居然敢用假錢來我店裡招搖撞騙,你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豈能受你蒙蔽?”廖掌櫃說著便要去揪住當歸。當歸本能地向後閃避,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冷靜道:“掌櫃的稍安勿躁,這銀錢未必就是我的。” “這你還想抵賴不成,我家夥計親眼看見的,就是你。” “可否將銀錢借我一觀?” 當歸倒也不是真的要看錢幣,本朝的錢幣都為圓形,從中間開一個方口,取天圓地方之意,錢幣的數目達到百枚以上,就可以用麻繩串起來,以便攜帶。當歸平日裡賣銀杏果所得的雖是些散碎錢幣,這個十文,那個五文的,日積月累下來,倒也攢了好幾百錢。奈何道觀裡麵並無合適的麻繩可用,當歸便依舊拿經幡撕成長長的布條,幾根纏作一股,為怕惹人非議,又混了些泥土木屑在裡麵,可稱得上是獨一無二。 “給你又如何,這裡這麼多人,本掌櫃也不怕你跑了,哼。”門外已經聚攏了許多來往的行人。廖掌櫃示意小廝把錢幣遞給當歸。 當歸接過一瞧,麻繩果真是自己所製,心下有些慌張。若不是進了黑店,就是之前賣果子時真的收到了假幣,自己卻沒有分辨出來。 連忙掏出袖間剩餘的錢幣,才發現,與先前付給廖掌櫃的並無差別。看來是自己受人蒙蔽了。 正躊躇間,小夥計開口了:“掌櫃的您快看吶,這假幣就是她的,小的沒有看錯,她身上還有許多呢。” 廖掌櫃快步走到當歸跟前,一把抓住當歸的手臂,說到:“果然是你,走!快跟我去官府。” 當歸急了,一旦去了官府,就會自己並不在本地的戶籍冊子上,即便是盛世,流民也是不被官府允許的,輕則吃一頓板子發回原籍,重則刺配充軍,流放偏遠之地。 “掌櫃的請您息怒!小女子並不是什麼偷奸耍滑之人,自小便是孤兒,為謀生計而在山間尋了些野果子來賣,這些銀錢都是往來的客人所給,至於為何是假幣,小女子實在是不知情啊!”當歸幾近聲淚俱下。 見廖掌櫃有些許動容,當歸又繼續說道:“事已至此,小女子無以可辯,唯將剛才所買之衣物歸還。另外,這些錢幣裡也並不全是假的,可否給小女子一點時間,把裡頭的真幣挑出來,奉與掌櫃的,以表歉意。” 廖掌櫃這才鬆開了當歸。“去後院數吧,別在這裡耽誤了我做生意。”說罷,將雙手袖在背後,背過身又轉回櫃臺裡麵去了。 跟著的小廝也識趣地對當歸說道:“跟我來吧。” 繞過屏風,穿過回廊,小廝領著當歸來到了柴房,一路無話。當歸於是便老老實實地在廖家柴房裡清點起了錢幣,耳朵卻聽見隱隱約約有吵鬧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於是也不抬頭,隻裝做沒聽見,飛快地比較著手中的錢幣。 “定是夫人又在打罵小蘭了。”小廝憂心忡忡地循著門外聲音的方向看去,眉頭緊皺,雙手握拳,不一會兒又鬆開,焦急地錘在另外一隻手掌上,輕嘆了口氣,無力地搖著頭。 當歸被小廝的樣子給逗笑了,忍不住問他:“小哥,這位小蘭姐姐長得好看嗎?” 小廝連頭都沒回,下意識地回答道:“當然了!” “你與她十分要好嗎?” “我與小蘭自小一起長大,關係自然親近。” “與你何乾!”那小廝反應過來。 “我不過隨口一問,小哥莫要見怪。” “你看著年紀也不大的樣子,如今多大了?” “我今年17。” “看你的身量,不像是17歲的女子啊” 當歸無奈地笑道:“我自小漂泊,風餐露宿,有一頓沒一頓的,自然看著要比尋常女子小一些。” “你家就你一個了嗎?可還有別的親人?” 當歸並不回答,隻怕說多了會暴露,便繼續低頭數。 “其實你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哪像我們,生下來就是給人當牛做馬的命,半點由不得自己。”小哥有些惆悵地說著。 “其實,若真心想該改變,勇敢一些又有何不可?”當歸微不可聞地嘟囔了一句。 門外的吵嚷聲越來越強烈了,緊接著傳來了丫鬟的哭聲,廖老板隨之慌忙急匆匆地從前院趕來。 “你自在此處分辨,我先去伺候老爺,待會再過來送你出去。”小廝也一溜煙地往吵嚷聲兒的方向跑去了。 想必是阿爹常說的,大戶人家紛亂的家務事,這個姨娘那個小妾的,縱使家長主事的郎君再清明,也料理不開,何況是尋常商戶人家。 之前付給廖掌櫃買衣服的錢幣數清楚了,當歸又將袖間餘下的錢幣統統拿了出來,仔細比對一番,卻發現真錢幣的數目簡直是少得可憐,哪怕隻是買一件禦寒的冬衣都不足數。道觀裡雖還有所餘,但已經遠遠不夠,何況天氣越來越陰沉,想是要有一場大雪。若此時折返,隻怕還沒到觀中,就要命喪半途。 “砰!”像是有茶碗摔碎的聲音,將當歸的從盤算當中拉出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個體態豐腴的女人氣勢洶洶地走到廊下,破口大罵。兩個仆人手腳忙亂地架著一個年輕女子,這女子現下實在是算不上體麵:雙臂被緊緊地按住,嘴裡塞著一塊臟汙的破布,粉白的臉龐上涕淚橫流,發髻也是濕噠噠,鬆鬆垮垮地散落在耳邊,上邊還掛著一些泡的發黃的茶葉。剛剛那個無辜碎裂的茶碗,想來就是這個緣故了。 “不知死活的小娼婦,我好吃好喝的供著你,你膽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招!簡直是不知廉恥!”那婦人正在氣頭上,嘴裡罵罵咧咧地一刻也不曾停歇。 不一會兒,廖掌櫃也急步走出來,“夫人,休得胡鬧!” “怎麼,你心疼了,可別叫我替你害臊了,你們背地裡乾的那些偷雞摸狗的事,簡直是人畜不如!”那婦人絲毫不怵,嗓門直接大開。 “胡秀雲!你好歹也是讀過書識得幾個字的人,怎得如此得理不饒人!”廖掌櫃氣急敗壞道。 “你也知道我占理!你們這對奸夫淫婦騎在我頭上盡乾些齷齪事,難道還要我替你們遮掩不成!” “來人吶!動家法,先打她二十大板,再去外頭找錢婆子來。”下人們一疊聲散開,各自忙活開了。 廖掌櫃見狀連忙上前:“夫人何必動此大氣,她不過是個不值錢的丫頭,不喜歡便盡管將她發賣了,再挑好的來伺候就是了,何苦打她,壞了皮相,賣不出好價錢是小,倒是連累了咱家的名聲。” 院中死一般的寂靜,仆人們連大氣都不敢出,隔著幾道門,當歸也不自覺緊張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