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了一會,在廖掌櫃輪番軟語勸慰下,廖夫人胡氏終究還是軟和了下來,同意不打板子隻發賣。當歸在裡間聽得,廖夫人指示下人去尋人牙子,頓時計上心頭。 “夫人老爺留步!”當歸壯著膽子走出柴房,向二人毛遂自薦了起來。 廖夫人打量了一會當歸,見當歸姿色平平,衣著也十分簡樸,想來不是,那些心懷不軌能引誘自家郎君的類型,打聽清楚了當歸的來歷,便讓一個名喚春花的女仆,帶著當歸走入內院去了。 當歸就這樣,成了廖府的一名女仆。 冬去春來,萬物復蘇,天氣漸漸地暖和了起來,荒蕪了一整個冬季的集市,也漸漸熱鬧了起來。 一日,太陽正暖烘烘地照著,陰涼處的空氣裡卻還彌漫著絲絲寒意,好似在引著人往陽光裡走去。集上新來的一位說書先生,一桌椅一撫尺,長衫輕揮,正在集尾滔滔不絕。 “話說這華佗呀,那真乃曠世奇醫,凡事他經手的病人,無論男女老少,那總是妙手回春,藥到病除。……” “秋月姑娘,夫人叫你呢。”秋月是當歸在廖府的名字。一是為了防止被人認出來。二是為了迎合府中用人的習慣。廖府不大,通府上下也不過四五名小廝,兩三名女使,按照順序分別喚作春花,夏荷,秋月。而夏荷則因為與廖老爺不清不楚,暗行不文之事,在當歸入府那日便被打發了。 當日為了度過嚴冬,當歸急中生智求了廖夫人,做了廖府的丫鬟,然而事情卻遠比當歸想的更加無奈。廖夫人並不是良善之輩,打罵,苛待下人是常事。她與廖掌櫃的夫妻情分也十分淡薄,原來廖掌櫃是上門女婿,當年科舉不中流落街頭,被心善的廖夫人的父親胡老爺邀請到府中,施以飯食衣物。見廖掌櫃生的風度翩翩,氣宇軒昂,又能舞文弄墨,便將女兒許配給了他。廖掌櫃自然是千恩萬謝地接受了這門親事。 然而,書生出身的廖掌櫃也不能免俗,心中對胡老爺這樣的商賈人家,還是存了幾分鄙夷。婚後,一開始倒也還能與胡氏相敬如賓,胡老爺的布匹生意養活一家老小綽綽有餘,廖掌櫃便靜心潛學,每日多與詩書為伴。然而胡氏不僅目不識丁,性格更是潑辣,日子久了,廖掌櫃便覺與妻子無話可談,心中也生了其他指望。隻盼著有一天能高中,做回家中的主人,然而天不遂人願,一連幾次都名落孫山。恰逢胡老爺因病去世,廖掌櫃便接替了胡老爺的布匹生意,自此不再妄想功名。 沒了詩書禮儀的勸導,廖掌櫃逐漸放浪形骸,先是與外麵的青樓女子過從甚密,夜夜眠花宿柳,胡氏怎能容下,一氣之下直接殺到千紅閣與老鴇廝打了一通,砸了人家的招牌,揚言道:“若是再敢接待廖掌櫃,便同千紅個同歸於盡。”算是斷了廖掌櫃的念想。隻是沒過多久,廖掌櫃便開始打起了她身邊人的主意,春花說,算上夏荷,廖夫人已經將五六個女使掃地出門了。 如此剛烈,夫妻感情如何能好?兩人自然也沒有子嗣,如今已經成婚快要接近七年,廖夫人依然犯了“七出”中的無子,善妒兩條,廖掌櫃有意休妻,家庭關係如履薄冰。廖夫人無事可忙,便隻在家務上打發精力,稍有不順,便把氣撒在下人身上。 當歸在廖府的三四個月時光,雖有片瓦遮擋風寒,也禁不住每日漿洗縫補,雙手長期泡在冷水中,早已龜裂不堪,生了許多凍瘡,也沒有任何手膏可用,隻能任由其化膿破爛。剛剛被暖洋洋的太陽照了一會,不禁又奇癢難耐。 也不得空看顧,夫人傳喚,當歸便快步往內院走去。 “夫人的頭油快用完了,你去外麵買些來。”春花吩咐道,說著將一小把錢遞給當歸。當歸應聲就要出門去,心中卻暗自盤算。 雖然機緣巧合下,得了廖府的這份差事,可一想到自己數月來賺到的辛苦錢,竟然一朝之間就蒸發了,心中不免委屈困頓。想要查個明白,卻又不知從何處下手。便隻能借給夫人買東西的由頭,在市集上多盤桓一會兒,試圖找到些線索。可集上的人來來往往,且不固定,要想發現點什麼,談何容易。當歸一連數月,並未取得絲毫進展。 販賣廖夫人要用的桂花頭油的地方,離廖家的成衣鋪子有些距離,因此可以在集上多逛一會兒,想來夫人也不會起疑心。 當歸邊走邊盤算著,自己手中的假幣,雖然分散,數量卻多,想來那人要麼是一次買了很多,要麼便是經常光顧的熟客。可是白果對集上的人而言,還是新鮮之物,當歸的印象裡,沒什麼人曾大量地買過,那麼就應當是熟客所為。 這幾個月來,當歸把能想的起來的熟客,大抵都觀察了個遍,賣肉的阿成哥,賣糖人的邱奶奶,賣青魚的苗阿嬸......都是本本分分的小本生意人,當歸也借故與他們或多或少做過些生意,一切正常。今日該從哪裡查起呢? 當歸正百思不得其解,突然吃痛地叫出聲來。原來自己隻顧低頭思索,忘記看路,一頭直接栽倒一人身上。若是尋常布衣百姓倒也沒事,隻那人偏身穿鎧甲,腰佩長劍,當歸不僅一頭撞到了來人胸前的硬甲上,還把人家嚇得夠嗆,自然而然地長劍出鞘橫在胸前。當歸之間眼前白光一閃,眼睛霎時間有些看不見,就要抬手去擋,那人卻不給她機會,一手便揪住她的衣領,氣勢洶洶地將她抵到墻上。當歸借機看清了來人的長相,他雙眉緊鎖於眉心,形成一個倒著的八字,狹長的狐貍眼配合著眉毛上挑,淩厲無比。然而睫毛卻又密又長,隨著他的眼瞼微不可見的上下翻動著,似乎有著不屬於這張臉的調皮。鼻梁更是挺拔,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他佩戴的那柄長劍。 這,這人怎麼長的如此,如此,當歸一時之間也想不到形容詞。 那人低聲開口責問道:“你走路不看路嗎?那還要這雙眼睛做什麼。” 當歸還沒來得及開口分辯,那人手一鬆,又氣勢洶洶地走開了。隨之而來的,是人群聲開始吵嚷,隱隱約約還可以聽見鑼鼓聲。接著,一隊士兵大搖大擺地行動起來,大聲嗬斥著路上的行人。很快,便清理出一條較為寬闊的道路。約莫一炷香的時間過後,鑼鼓聲越來越清晰,後麵的車架隨之而至。 走在前麵的是六個小官人,手裡各自拿著燈籠,拂塵等物。緊跟著的是五匹馬,拉著一輛漆黃漆,飾雕龍的馬車,下放著寬寬大大的帷幔。再後麵,是一對執旗或武器的士兵。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得有百十來人,走了大半個時辰,人群才開始恢復正常。 當歸回過神來的時候,隻覺得要倒黴了,趕緊快步朝賣頭油的鋪子走去。 果不其然,回到家時夫人又正在大發雷霆,根本容不得當歸解釋,一直茶杯直挺挺地就砸在了當歸的頭上,還正好砸到了剛剛碰撞過的地方。這一連串的事情,弄得當歸有些發懵,委屈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兒,卻也知道,若是哭了出來,隻怕夫人會更生氣。 便隻能忍著淚意,低下頭開始收拾,碎在地上的茶杯。廖掌櫃去餘杭地區進貨,本應該在月底就抵家,如今卻已經無故在外耽擱了有大半個月,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毫無音訊。廖夫人在家日漸急躁,嘴上雖不說什麼,隻是對仆人們不留情麵,動輒打罵。當歸心裡麵卻像明鏡似的,不過是一個籠不住丈夫的心的中年女人,盲目又無能地發泄著自己地憤怒,好似風中的柳絮,看似紛紛,實則無所依托,不知去向何處。 好在當歸平日裡為人穩重,手腳又勤快,與府中地其他奴仆們相交甚厚。春花見狀趕緊端著一盞新的茶水進來。 “夫人,前頭小廝來報,說老爺事情已經辦完,在回來的路上了。” “果真?可說到哪裡了?”廖夫人果然立刻轉移了注意力。 “說是已經到了青渠縣,想是明日,最晚後日便可到鎮上了。” 還要兩日......廖夫人喃喃了一句,春花又借口院子中晾曬的布匹有些問題,引著夫人繞進後堂去了。當歸因此得空將房間收拾乾凈。 手上的凍瘡不免又發作了,今日調查假幣之事毫無進展,還莫名其妙地被一個陌生人教訓了一頓。不過,他雖然兇了一點,生的,倒是好看地緊呢,心中不免有些激蕩,等反應過來,不禁暗自啐了自己一口,“程當歸啊程當歸,不過半年沒有去學堂,就將夫子的教導全然忘之腦後了嗎?所謂人不可貌相,那人長相雖俊俏,行事卻粗魯的很,不分青紅皂白的便將人拎起來,想來是個頭腦簡單,隻知蠻力的莽夫,有什麼可掛懷的!” 自己把自己勸服了之後,當歸又恢復了往日泰然自若地神色,然而心底,卻滋生了些連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陌生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