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子臉上有著一絲掙紮,尷尬地笑了笑,良久才低聲說道:“我以前做過這種事……八年了……才從裡麵出來。” 這下輪到我尷尬了,頓了頓,輕聲安慰道:“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你已經改過自新,剛才還幫忙抓小偷立功,警察叔叔表揚了你呢。你好棒,將來會更好。” 山子瘦削的臉上極端勉強地支撐起一絲苦澀的笑容,說:“妹子,謝謝你的安慰。雖然明知道不太可能,不過我也是這樣希望的。”說完把頭扭向車廂外,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滿臉的愁雲。 我們沒有再說話,實在虛偽不下去。 天色慢慢放亮,紅彤彤的太陽躍出地平線,廣袤的平原裹上一層薄薄的橘紅色的輕紗。列車哢嗒哢嗒地在原野上奔馳,陣陣清涼的風撲麵而來。窗外的景色不斷在變幻,城市,村莊,高樓,平房,小河,樹林,在眼前一閃而逝。突然,一堵圍墻上,一塊醒目的條幅毫無征兆地撞入我的眼簾,刺痛我的眼睛:“祝所有高考學子金榜題名心想事成!”我哆嗦了一下,雙手緊緊抱住膝蓋,淚水再度不由自主地滾落。怕被人發現,我趕忙把頭埋在膝蓋上,任勁風吹亂我的發絲。 金榜題名我可以,心想事成卻未必了。 不知過了多久,風停了,廣播響起,原來列車靠站了。這是一個小站,火車隻停留三分鐘左右。一群學生模樣的青少年拉著行李箱嘰嘰喳喳地進入車廂,分坐各處。從他們的高談闊論得知,他們跟我一樣,也是剛剛參加完高考的學子。他們將在省會城市下車,轉乘飛機到南方。他們第一次離開父母結伴出遊,興奮之情難以抑止。他們的青春洋溢、豪情萬丈與激情澎湃令我自卑,令我自慚形穢,我的頭深深埋在兩膝蓋間不敢抬起。 幾個小時後,省會大站到了,學生們高聲歡呼著下了車,嘻嘻哈哈地奔向出站口,銜接他們幸福的旅程。目送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的眼眶不自覺地發燙。 山子又立在月臺一角抽煙,乾瘦的身軀是那麼孤單,僵硬的背影是那麼落寞。 大站的人流有點多,為防再次被盜,我緊抱著背囊,臉貼在上麵,當枕頭使用。慶幸的是,直到火車駛離站臺,我周圍的座位空著居多,坐在我對麵的依然隻有山子一個。 隔著背囊握住盒子,我無端想到一個問題:我的生母葉菱死時才二十歲零兩個月,是生我七個月後自殺的,也就是說,她生我時才十九歲,懷我時隻有十八歲,遠未到結婚年齡,想來我那個素未謀麵的生父並不是什麼好東西,完全的不負責任。三姨丈曾經照顧過我幾個月,且對母親情深款款,念念不忘,既然知道我有鎖匙,按理應該打開過盒子,見過裡麵的東西,甚至或許知道我生父的身份。 思索了一會,我終於撥通三姨丈的手機,用沙啞的聲音說:“三姨丈,我不小心把你給我的盒子弄掉了,在火車上被偷了,怎麼辦啊?”我添油加醋地講述盒子丟失的經過,並撒謊說列車長一定要我講出裡麵是什麼東西才肯歸還。 三姨丈驚詫不已,“悅兒,你怎麼還在火車上?你沒有回家?你不敢回家?難道,考砸了?” “嗯。”我哽咽起來。 “不要緊!加把勁明年再考。我們的悅兒優秀著呢,明年定能蟾宮折桂得償所願。”三姨丈沉默了一會安慰道,“悅兒,你還小,不要急著出來打工賺錢。打工是大人們的事,你還是早些回家吧,免得你媽媽擔心。隻有學歷高了,認識的人多了,門路寬了,你將來才會有更多更好的選擇,不用那麼辛苦地熬生活。” “三姨丈,盒子裡麵到底裝著什麼?我想知道,你就告訴我吧,如果取不回母親的遺物,我會一輩子活在悔恨中。” 三姨丈長嘆一聲,無奈地說道:“是一塊男裝手表,老上海牌子。” “哦,好的。謝謝三姨丈!我馬上去列車長那裡將盒子領回來。” 原來是塊老上海手表。我捧著盒子仔細端詳了一會,心中充滿對那個生父的不屑,竟然用一塊老土的手表哄騙了我那單純的生母並導致她最終的死亡,看來是個高級的情場浪子。 過了大約十分鐘,我打電話告訴三姨丈,盒子完好無損地拿回來了。三姨丈鬆了一口氣,然後苦口婆心地勸我立即回家,以免意外發生。 我對他說,我已經十八歲,應該自立,我跟同學在廣州找到工作,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等賺夠學費便會回家。他嘆息了一陣,千叮萬囑一番,才依依不舍地收了線。 掛了手機,我愈發茫然。從記事起,三姨丈對我就特別好,雖然每年隻見一兩次麵,但每次見麵他都會偷偷地塞給我一些錢,鄭重交代一番,還教我將壓歲錢全存進銀行,以備將來不時之需。以前總覺得他莫名其妙,管得太寬,現在才知道他用心良苦。 兩道目光從對麵射來,山子盯著我,一臉疑惑,“考砸了?” 謊言開始了,隻能繼續下去。我吸吸鼻子,點點頭。 “那有什麼?這次考不好還有下次,人生漫漫,大不了從頭再來,有什麼好哭的?” 我低頭不語。 “你要去哪裡?”山子又問起這個問題。 我摸出車票給他看,說:“我的票買到這裡,至於想去哪裡我自己也不知道。” 山子望著我,良久才說道:“我離開家已經八年,也有些害怕,如果你沒地方可去,願不願意陪我回家一趟?” 我瞪大了眼睛。 山子連忙補充解釋說:“放心,我會給你錢的,一天三百元,包食宿,並不需要你做些不合適的事,反正你也要找工作賺學費,而我隻想回家看看我媽。我已經五年沒有見過我媽了。我進去第一年,我媽每個月都會去探我一次,第二年每三個月探我一次,第三年隻探過我一次,從此就沒了影。我寫回家的信也沒回復。這五年來,我每天都想念她。我的確做錯了,沒資格怪他們。如果他們留我,我就留下,送你離開。如果他們不歡迎我,我帶你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