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愕著,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山子撓撓腦袋,“妹子,你別誤會。我隻是很掛念家鄉,掛念我媽,很想回家看看我媽,但我不敢回家,我怕,很怕。我見你無處可去,所以才邀請你,順便給自己壯壯膽。其實我家鄉的風景真的很美,有山有水有樹,凡是過我家鄉的人都稱贊她比那些著名的旅遊區漂亮得多、舒服得多。唯一不好的地方是交通不便,要翻好幾座山,其中還有幾段要貼著懸崖峭壁走,有些驚險,有些刺激。不過那幾處卻是最美的,去過的人都說此生無憾,相信你亦會喜歡,就當旅遊散心吧。既開闊視野,又有錢收入,何樂而不為?” 我盯著他的眼睛,仿佛看到裡麵撒滿小星星,一閃一閃的,都是對家鄉的熱愛。 他見我沒有回答,愈加尷尬,用手抹抹臉上的油光,說:“是我想多了,你當作沒聽見吧。妹子,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我惹出來的蘇州屎不該讓別人分擔。我自身有汙點就夠了,影響別人可不好。” 他臉上出現懊悔之色,讓我想起那個黃手絹的故事:有個人出獄前給妻子寫了一封信,信上說,他想回家,妻子如果願意原諒他,就在街前的老橡樹上掛一條黃手絹,他看見黃手絹就回家去。如果不想他回家,就不掛,他會選擇默默地離開,再也不打擾她。等他經過家鄉時,頓時傻了眼,隻見街前的老橡樹上掛滿黃手絹,足有幾百條。原來妻子嫌一條手絹太少,怕他看不見,便到處張掛黃手絹,甚至帶著孩子邀請鄰居一起幫忙懸掛黃手絹。幾百條黃手絹如小旗子隨風舞動,仿佛歡迎他回家。那人終於踏入幸福的家門。 近鄉情怯,山子忐忑的心情跟黃手絹的主人翁類似,但願他也能像那位仁兄一樣被原諒。 我抬起頭,直視著他,堅定地說:“好吧,我隻在電視上看過懸崖峭壁,從來沒有走過,想去看看風景是不是真很美,想感受一下驚險和刺激。我願意試試陪你回鄉,但願你家鄉沒有令我失望。” “妹子,謝謝你!”山子臉上有了笑影,暮氣消退,整個人神采飛揚起來,仿佛年輕了幾歲,看書的時候嘴角還偶爾翹起。 跟一個剛剛刑滿出獄的男人回家,我的膽子不是一般的大。我有我的考量,一來山子剛剛刑滿釋放,我相信他不敢為難我,不敢胡作非為馬上犯事,他真的隻想有個人在身邊壯壯膽陪他回家鄉而已;二來我照過鏡子,鏡子裡的我頭發淩亂,滿臉油光,皮膚暗啞,雙眼腫脹,完全跟美女不搭邊;三來我要讀書,讀書不能沒有錢,媽媽可能沒錢供我讀書了,我得自己解決學費和生活費。陪他回鄉不僅能欣賞美景,還能賺錢,這般好事,何樂而不為? 明確目標後,旅程變得美妙了,前路不再全是茫然,至少還有一絲絲期待。當然也許是陷阱,但即使是陷阱,即使跳不出來,我也有勇氣活下去。我生母已逝,生父身份不明,養父母有自己的生活和打算。我十八歲了,也該有我的生活和打算。我首先要賺錢養活自己,供自己讀書,等將來有錢了再償還養父母的恩情。 加上得知生鐵盒子裡裝著的是一個並不怎麼值錢的手表後,我不再遐想連篇,不再患得患失,熬了一宿,我終於撐不住,酣然入夢。 下午,山子將昏睡中的我叫醒,我在站臺抹了一把臉,跟著他出了火車站轉到汽車站。班車到縣城時已經是半夜,在車站等到天明,再搭乘中巴,傍晚到達一個偏僻落後的山區小鎮。山子說,他的村莊屬這個鎮子管轄。我們先在一家簡陋的小旅館花六十元開了兩個單間落腳,將就了一晚,然後明天一早進山去,中午便能到家。他從行李袋裡拿出一個薄薄的紙包,數了一千元給我,說如果我能陪他待在家鄉三天,等我離開時他會再給我一千元。 我問山子他家到鎮上有多遠,他說他家在大山深處,以他走路的速度來算大約需要四個小時,我則要七八個小時。我悚然一驚,熟路的山裡人都要走四個小時,這是什麼概念?我粗略估計了一下,出門一趟得花三四天,穿州過省,舟車勞頓,行程接近兩千公裡。突然好佩服山子的媽媽,隻有足夠深沉的母愛,才能支撐著常人完成這偉大的征程。但她為什麼隻堅持了三年就沒有再去探監?難道心累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放棄了他?想到這,我篩了一下。 望著窗外霧靄沉沉的大山,山子臉上恢復陰鬱。我不敢講出自己的疑惑,因為我的疑惑也許就是他的疑惑。 第二天一大早,我背上沉重的雙肩背包,跟在山子背後進入山道中。 小鳥在枝頭唱歌,鬆鼠在樹梢跳躍,偶爾一顆閃閃發光的露珠從葉子上滾下,蟲子便在草叢中低鳴起來。 山子走得有點急,步子跨得有點大。他昨夜洗了澡,刮乾凈臉,換了一件深藍色的T恤穿在身上,下著深灰色運動褲,腳上踏著的依然是那雙舊布鞋。這般打扮顯得他更瘦,瘦得像一身衣服套在一根竹竿上。 山路崎嶇而上,蜿蜒而下,越來越難走,爬過一個坡又一個坡,一道溝接一道溝,仿佛沒完沒了。我汗流浹背,衣服總是濕漉漉的,一直沒乾過。 即使一步一個風景,美景不斷在眼前湧現,奈何漸行漸遠漸無力,幾個小時後,我終於癱倒在懸崖邊上,氣喘如牛道:“不行,我走不動了……” “那歇一會吧,反正也快到了。”山子盯著前方說。 此時猛烈的陽光曬在身上,似乎要將人烤糊。我喘息了一輪,撫摸著酸軟的兩腿,有點後悔這趟莽撞的旅行。正為難之際,一片烏雲飄過來,擋住炎炎烈日,山風呼呼,夾著一股濕氣,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地毫不客氣地招呼到我們身上。 我迅速爬起來,四周一掃,見前麵不遠處有個凹進去的石窩,便說:“去那邊避雨吧!雨停了再走。”欲跑過去躲藏。山子一手拉住我,說:“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