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小田哭得稀裡嘩啦,山子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哭泣的每一個音節聲都是他的悔恨。他悔不當初,他後悔莫及。奶奶熬了八年,等了八年,他終於獲得減刑,提前出獄,這本是好事,如果他提前寫信回來告知,也許奶奶能支撐多幾個月,也許能見上最後一麵。可惜人世間沒有如果,隻有結果和苦果。這世上最寵溺他的人走了,生死之間,就差一個月,僅僅一個月!不,其實是半個月。半個月前他已經出獄,但因為害怕,害怕家裡人怨恨他,不敢回家,於是在工地做了半個月臨工,後來終究抑製不住對家人的思念,在糾結中決定回家鄉試試。 我縮在角落,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我不想見證這人世間的悲情,但卻無法回避。山子的哭聲極其淒厲,我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許久許久,山子才止住了哭聲,啞聲問道:“我們的屋子為什麼賣掉?爸爸媽媽呢?他們住在哪裡?” 魏小田剛剛止住的淚水隨即又奪眶而出,好一會才哽咽著說:“人家說主犯要判處死刑,你犯事年齡十七歲多一點,不夠十八歲,所以無法判死刑,但得判二十年。律師說隻要得到原告的諒解,出具諒解書,刑期可以降低。原告提出提出賠償五十萬塊。為了減低你的期限,爸爸答應了。我們的房子賣掉了,家私家電賣掉了,借了親戚五萬,加上全部存款,還差三十萬。最後爸爸媽媽寫了欠條,做出承諾,原告才肯開出諒解書,並允許我們慢慢還。你的刑期能夠降為十二年都是因為爸爸舍得……爸爸雖然很兇,到底還是愛你的。這些年他們一直住在南山上,天天等著你回家……”說到這裡,魏小田泣不成聲。 “南山?南山哪裡?我們回來時經過南山,沒看見有人住啊。”山子糊塗了。 “南山舊土地廟附近的斜坡頂上有一棵樹,樹下有間屋子,他們就住在那裡……”山子臉色煞白,哀號著沖出了家門。 我嚇了一跳,連忙撿起山子扔在門外的行李交給魏小田,說道:“大姐,山子哥情況不對,我去看著他。”說罷立即追了出去。奶奶的死,山子已經深受打擊,瀕臨崩潰的邊緣,若是父母再出意外,他受得了嗎? 我之所以知道南山土地廟的位置,是因為過了懸崖後下山途中,山子指著山腰一棵大樹說,這是村界,過了這裡就正式入村了,土地廟在那裡,村中慣例,入村前要拜一拜土地公。我不願意再行三拜九叩之例,加上當時累得要死,因此說自己不是村中人,不需要行那些虛禮。山子於是也沒有上前行大禮,隻遙遙一拜後便背著我繼續前行。其實我不願意停留的原因還有一個,是因為我看見大樹下除了一間破草屋,不遠處還有個伶仃的土堆,像個墳墓。我覺得不吉利。 “妹子,等等我。”魏小田急忙放好行李,鎖上門追了出來。 可能山子異常的舉動引起村民的注意,路邊新房子的門口均站著一些人,莫名其妙地張望,議論紛紛。 “我剛剛好像看見山子經過。” “魏大山回來了?假的吧?” “他不是判了十二年嗎?哪有這麼快出來?你一定看錯了。” “我也吃不準,就是覺得似,雖然從小玩到大,畢竟好多年沒見……” “那個殺人犯回來了,這幾天別出門!” “小田真可憐,沒了父母也沒了男人,怕是要做姑子了……” “大海也好慘,唉!” “那個喪門星,把好好一個家害了……” “聽說石世勇升了職,如今是一把手的秘書,即使山子不犯事,小田也配不起他吧?” …… 見到我們經過,一個尖嘴猴腮的女人拉住魏小田的手臂尖聲問:“小田姐,怎麼回事?那個人是誰?小偷兒嗎?” 魏小田沒有回答,狠狠瞪了她一眼,甩開她就走。 那女人見魏小田沒有理睬她,竟然緊緊攥住我的衣袖問:“妹子,剛跑過的人那人是誰?那個殺人犯嗎?” “Shut up !”情急之下,我居然飆出一句英語,接著罵道,“你才是殺人犯,你一家都是殺人犯!” 魏小田回過頭來,一舉打掉那隻不安分的手,強行拉起我走人。 當我們氣喘籲籲趕到半山腰時,山子正抱著墓碑,木然地坐在地上,眼神空洞,額頭鮮血淋漓。 我掏出紙巾,小心地幫他揩掉臉上的血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魏小田心疼地按住他的傷口,不讓鮮血流失過快。兩人再度抱頭痛哭。 老天仿佛察覺到人世間的悲傷,召來一片雲,將猛烈的陽光遮住了,山風呼呼刮來,夾著沙塵和拍打在我們臉上。山子回過神來,悲聲問道:“姐,奶奶的死我可以接受,可是爸爸媽媽還那樣年輕,那樣健康,怎麼會死?告訴我怎麼會這樣?是不是因為我?” 山裡人結婚早,魏小田出世時,她爸爸媽媽不到二十歲,如果還活著,現在也不過五十出頭。 “都是命。”魏小田沉默了一會,哽咽了一會,“為了賺錢還債,爸爸每天起早摸黑地乾活。但全鎮的人都說他生了個殺人犯兒子,都不願意找他做工具,爸爸和大海隻能到別的鎮找活乾。為了賺錢,同時為了方便探你,媽媽到廣東給有錢人家做保姆,做了一年多接近兩年,爸爸中風癱瘓,她便回鄉,回鄉沒多久就病倒了,肺癌晚期……媽媽怕影響你服刑,不讓我們告訴你,她最後一次探你回來不到一個月就去了。臨終時要求我們一定要把她葬在這裡,她說隻要你回來她就能一眼看見……” “爸爸呢?他什麼時候走的?” “在媽去世三個月後,爸爸自殺了,自殺前留下遺書,說不想連累我們,說自己沒有教育好兒子,不配入祖墳,特意交代死後要跟媽媽葬在一起,在這裡等你回來。可是他們沒有想到,他們去世後不到半年,村子裡便修起了路,沒人再從這邊入村了……我們一直想遷墳,可是沒有錢……”魏小田背過身去,用衣袖揩去湧出眼眶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