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一小出了華陰縣的北門後,徑直向北又行出裡許,來到了一片茂密的樹林之中。司馬燮在其中一棵較為粗大的樹乾背麵,找到了自己留下的記號,那是以指力在樹乾平肩位置處留下的一個小孔,深有半寸。 司馬燮道:“安世,我們已經到了,你要是餓了就先吃兩塊蜜餞墊墊肚子,一會兒老仆獨自入陣,你切不可跟隨,我不會深入太遠。要真是無忌老哥布的陣,陣內必有通知主家有人入陣的機擴;要不是的話,一炷香內,老仆必回。” 少年點了點頭,心下難免惴惴,被司馬燮牽著的小手,不由回握得緊了。 司馬燮領著少年向記號樹的東側又走了三十步,來到了一棵特別粗壯的大樹之下。這樹看起來得有三百餘年的樹齡了,樹身粗壯,枝葉茂盛,須得三名壯漢共同展臂方能環抱過來。 少年抬起頭向上望去,見離地麵最近的一節粗枝約有一丈多高,似有自己大腿般粗細,靠近樹乾的一側,顯然是被人動過了手腳,分出的細小旁枝已被截斷,樹皮也有被扯脫的痕跡。他見外翻的樹皮之內露出了一抹新綠,裡麵的枝乾甚白,顯是不久前被人撕開的。 司馬燮道:“就是這裡了。老仆先前探路之時,就選定了這棵大樹。為了防止虎狼等野獸,待老仆入林後,安世就在這粗枝上等候,老仆已在這節粗枝旁塗下了預防蛇蟲的藥物,甚是安全。” 少年道:“伯潛叔叔想得真周到。您孤身入林,可千萬要小心吶。” 司馬燮笑道:“老仆理會得。你上去後須牢記:後背要緊靠著樹乾,不論聽到什麼聲響,千萬不可妄動。我去去就回。”沒等少年回答,司馬燮將兩手托在少年的腋下,提氣向上縱躍。當他上身已過了那節粗枝的高度時,用手肘在粗枝上一點,身形又高了數尺,輕輕巧巧地站到了粗枝之上。他讓少年分開兩腿,騎在了粗枝上。這樣,他的後背正好可以靠到身後的樹乾。他看少年穩穩當當的,並無什麼危險,說道:“少爺小心,老仆去了。”話音剛落,司馬燮雙腳猛地在少年頭側的樹身上一撐,身子平平向後飛出,一個乳燕投林,轉眼間沒入了身周的黑暗之中。 眼看著距離地麵尚有七尺來高,司馬燮在空中一個旋身,雙掌在另一棵樹上輕輕一拍,卸去了下墜的力道,一個空翻穩穩地落在了地麵。 他剛一落地就提氣向北直奔,又跑出百多步的距離,前方已隱隱露出了光亮。再奔得幾步,眼看著就要穿出這片密林了。他看到半山腰處果然另有一片相對較矮的樹林與身後的樹林不太一樣。 司馬燮駐足後,定睛觀瞧前方這些樹木的方位,確定是奇門五行陣無疑後心下大喜。他選定了東南角上的那三棵樹,見它們是呈三角形排列的,當即他從南邊進入,由西北方穿出,心中默念著夏侯無忌當年所傳授的口訣。幾個轉折後,又向北行出了七八十步。 司馬燮心下嘀咕:“我自南方火門進入,避開西北水門的生克陷阱,又適逢酉戌之交,陣型暫時不變,所以北方木門的方向是最為安全的。此刻我已行出了七十七步,應是離開了火門的範圍。我雙腳所踏之處,估計就是土門的邊界了,這陣眼應該就在麵前的這片區域。”他旋即又想:“我又不是來破陣的,找那陣眼乾嘛?以我的所學所知也隻能走到這裡了。無忌老哥你到底在不在這裡啊?” 司馬燮舉目望了望四周,見周邊全是樹影,層層疊疊,再看下去便覺得眼花繚亂、心中煩悶。他心道:“我先前在遠處分辨山形地勢之時,曾仔細觀察過此處方圓五裡內的環境,並未見到有什麼房舍、炊煙。難道無忌老哥當真不在此處!?”他現在是退不甘心,進又不敢,求助無門,心中鬱結。司馬燮深吸了一口氣,想要縱聲大嘯,以之發泄胸中的鬱悶。 他剛張開大嘴,忽然覺得自己右腿的褲管,被什麼東西向後扯了扯。他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司馬燮心道:“以我的能為,十步之內,落針可聞,怎麼會有東西欺近了身邊,自己竟然毫無所察。直至力道襲體了方始知覺。”他心念電轉,應變奇速,當即足下發力,匆忙向西北方一連躍出了五步。 司馬燮乃是老江湖,他這看似簡單的跳躍,實際上已經讓自己立於了不敗之地。他本麵向北方,扯自己褲腿的力道來源於東南方向,由於他對土門的生克變化並不了解,所以在不明虛實的情況下,他不敢冒然向前躍出。況且,他所處的位置正是他來的方向,既然被那東西所占,絕不能向來路的方向退回,唯有向西北方向退卻。一來,沿著火門和土門的界線移動,相對安全;二來,與那東西拉開一段距離後,也好辨清對方的攻勢,留出回旋的餘地;三來,那東西如果追擊的話,也能把它引離自己的退路,稍後再尋機脫身。 司馬燮剛一站定,立即轉身,卻見剛才自己所站的位置並無他物。他躬身屈膝,以雙掌護住了周身的要害,瞇起眼睛,收縮瞳孔,定睛仔細觀瞧。 摸金掘子軍的兵將本就目力極佳,他身為摸金副校尉,夜視的能力更是出眾。他看了半天,什麼異狀也沒有發現。當即心下嘀咕:“難道是我的錯覺?”旋即又想:“不對!扯我褲腿那下,力道雖然不大,但有形有質怎會是錯覺?”他緩緩站起了身子,口中不自覺地“咦”了一聲。 這個“咦”字剛一出口,他感覺右腿的褲管又被什麼東西扯了一下,當即回頭向下一瞧,見是一隻小孩的手,在輕輕拉扯著他的褲腿。借著皎潔的月光,他看到:這隻小手膚如凝脂,甚是白皙。他順著這隻手臂瞧去,見是一個十歲上下的小女孩,身穿一襲白衣,頭上用紅繩紮著兩個小丸子,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在好奇地瞧著他。 司馬燮心道:“莫非遇上了女鬼不成?她怎地悄無聲息地又到了我的身後?”他低頭凝目仔細觀察這個小女娃兒,見她瓜子臉型,一張俏臉有如粉妝玉砌一般,修眉端鼻,櫻桃小口,頰邊微現梨渦,鼻子較尋常女子為高,眼睛中卻隱隱有草海的綠意,看起來不像中原人士。 小女孩忽然櫻唇輕吐,道:“大叔,您黑天在這林中蹦蹦跳跳的,是圖好玩麼?”聲音清脆悅耳,還夾帶著童聲的稚氣。 司馬燮定了定神,向那個小女孩道:“孩子,令尊令堂是誰?尊師又是誰?” 小女孩答道:“我的爸爸媽媽早就死了,我也沒有師傅,自小是跟著爺爺長大的。” 司馬燮就像不會遊泳的人跌入了河中,忽然抓到了一根樹枝。他急忙蹲下身子,一雙大手抓住了小女孩的雙肩,追問道:“你的爺爺叫什麼?可是叫作夏侯無忌嗎?” 小女孩皺著眉道:“我不知道,爺爺就是爺爺嘍。大叔!你弄疼我啦!” 司馬燮忙鬆開了手,連聲致歉,道:“啊呦!對不住,對不住了。”又問道:“孩子,你是怎麼到這林中來的?可是住在這附近嗎?” 小女孩道:“我是聽見了爺爺屋子裡的銅鈴響,所以才出來看看的。我家嘛,就在山裡。”說著小手向北一指。 司馬燮道:“孩子,你熟悉這裡的道路嗎?我想,你的爺爺可能就是我的……我的……老朋友。我和我家少爺為了求醫,已經在大魏的國土上找了他兩年多了。正因為我在遠處看到了這片樹林,才想到:我的這位老朋友,很有可能會隱居在此處,這才冒昧入林尋找的。” 小女孩甜甜一笑,道:“我自幼就在爺爺種的這片樹林裡玩耍,熟得很。我叫慕容雀兒。大叔,您怎麼稱呼?哦,對了,您說要帶您家的少爺求醫?他也來了嗎?怎麼我沒見到。” 聽她自稱復姓慕容,司馬燮心中頓時涼了大半。他暗忖:“這女娃兒怎麼姓慕容?那是北方鮮卑一族的姓氏,難怪我向她提及無忌老哥的大名,她卻無動於衷地說:‘爺爺就是爺爺。’難道住在此處的這位高人,真的不是無忌老哥?不對!一個鮮卑族的老漢,怎能種出這奇門五行樹陣?真是匪夷所思。罷了,即便不是無忌老哥,想必也會與他有些淵源,我先去看看再說。” 他忙向小女孩施了一禮,道:“老朽復姓司馬,單名一個燮字,字伯潛。我家少爺就在身後那片密林中的一棵大樹之上,老朽現在就去接他。你能帶著我們去拜見你的爺爺嗎?” 小女孩喜道:“好啊,司馬先生,我現在就跟您去接他。” 司馬燮大喜,道:“好,老朽頭前帶路。”說罷,他就向少年所在那棵大樹的方向奔了出去。 他本以為小女孩會墮後,剛想回身伸掌去托她的後腰,豈知小女孩竟然和他比肩而行。他心道:“這小丫頭的輕功倒是不錯。”當即加快腳步,足下發力,迅如奔馬。他一口氣奔出了十多丈,略一側頭,見那個小女孩仍是不前不後的和他比肩而行。司馬燮不由得暗嘆道:“真是奇哉怪也!” 小女孩見他行進、轉向甚有章法,好奇地問道:“司馬先生,您也懂這奇門五行陣嗎?” 司馬燮道:“老朽可不敢說懂,隻是我的那位朋友曾經教過老朽些五行陣法的皮毛,所以老朽也隻能在這個時辰進入,行也隻能行到土門這麼遠,再往裡老朽可就不敢走了。” 小女孩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 片刻間,二人就奔回了那株大樹之下。司馬燮見小女孩氣不長出,麵不改色,暗贊:“這丫頭的輕功不同凡響!不知師承何人。”他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勁,心道:“我已至樹下,怎地安世少爺毫無動靜?” 司馬燮忙抬頭向上一看,見樹枝上並沒有少年的影子。他心中大駭,忙躍上樹去查看。 司馬燮上了樹後,見這節粗枝的周邊並無異狀,也沒有什麼搏鬥過的痕跡,便即躍下樹來。他又仔細地搜索地麵,忽然見到不遠處的地上,掉落著一顆被咬過的蜜餞。他立即圍著大樹轉了一圈,仔細察看樹下十步方圓的地麵。地上除了自己和小女孩的足印外,再無第三人的足印了。既無野獸的爪印,也無拖拽之痕和散落的血跡,這才心下稍安。 小女孩見他上上下下地忙活了半天,也沒看見他口中的“少爺”,忙問道:“司馬先生,您家的那位少爺,此刻不在這裡麼?” 司馬燮焦急地道:“是啊,老朽上下都找遍了。可見少爺既不是自己走的,也不是被什麼野獸叼走的,莫非……莫非是被什麼高人帶走的?”他的眼光緊緊盯著小女孩的粉臉,想從她的反應中尋找出答案。 小女孩嘟起了小嘴,道:“我自幼就跟爺爺在這山裡長大,從來不見外人。本以為今天終能有個玩伴了,豈知還是什麼都沒有。”語氣中甚感失望。她又道:“司馬先生,雀兒先帶您去見爺爺吧,或許他老人家能知道這其中的原委。” 司馬燮嘆了一口氣,道:“也隻好如此了。煩勞慕容姑娘帶路,引老朽去參拜高賢。”他心中暗想:“如果當真不是無忌老哥,即便是把這座山翻個底掉,也必要將少爺尋到。如若少爺當真有個三長兩短,我一掌劈了自己便了。”於是他跟在慕容雀兒的身後,向林中走去。 在慕容雀兒的帶領下,僅用了一盞茶的時間,就穿出了樹陣。司馬燮暗暗記下路線,每到轉彎之處,他都用指力在樹身上留下記號,以便事了之後自行出陣。 慕容雀兒見他沿途做了一堆的記號,終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聲。司馬燮道:“這是為了一會兒出陣所用,慕容小姐何故笑老朽?” 慕容雀兒笑著道:“這奇門五行陣,每個時辰都會變化一次,您即便留下記號又有何用呢?” 司馬燮恍然道:“是啊,那稍後離陣,還得有勞慕容小姐多多指教了。” 慕容雀兒道:“舉手之勞。” 二人又往前走了一段,樹林環抱當中,有個偌大的巨坑,像是一個天然的山穀。司馬燮快步上前,見這山穀深有二十餘丈,穀底甚是平坦,山穀的正中有一間院落,遠遠一望,怕是得有三進,著實不小。 慕容雀兒引著司馬燮一路向下走去。原來穀壁和上方樹林之間有一條相連的石階嵌於穀壁之內,石階規則齊整,顯是經人工開鑿過的。 他再向那院落的周圍看去,院子的西南方是一大片自己開墾的耕地,旱田約有三畝,種著麥子和穀子,旁邊另有兩畝水田,種的是稻米。院子的東南方則是一大片菜地,他隻識得有葵、蔓菁和韭菜,其他的便不認識了。院子的東麵是用竹子紮成的籬笆,裡麵似乎是養了什麼東西,由於距離甚遠又在黑夜,看不太清楚,隻是偶爾看到有黑乎乎的東西走來走去。 司馬燮側耳傾聽,在山風的吹拂之下,傳來了斷斷續續“哼~哼~咩~咩~”之聲。他立時明白了,原來是主人家裡養的豬羊。院子的北麵是一大片高矮不一的樹林。司馬燮心道:“這應該是主人家的果園吧。” 又下了二十幾級臺階,隨著山風飄上來幾縷淡淡的清香。他向院子的西麵望去,頓覺豁然開朗,原來是一大片池塘,池中布滿了芙蓉,露白之處波光蕩漾,映著天上的明月。不由想起了《芙蓉賦》中的詩句,不自覺地吟了出來:“覽百卉之英茂,無斯華之獨靈。” 慕容雀兒忽然聽他吟詩,“咦”了一聲,回頭道:“您也知道陳思王?”司馬燮微笑著點了點頭表示知道。 慕容雀兒櫻唇微動,唱到: “泛泛綠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隨風靡傾。芙蓉含芳,菡萏垂榮。夕佩其英,采之遺誰。所思在庭,雙魚比目,鴛鴦交頸。有美一人,婉如清揚,知音識曲,善為樂方。” 她的歌聲清脆悠揚,婉轉動聽。歌聲遠遠地傳出,在這山穀之上仿佛回蕩著悅耳的天籟。她唱的正是本朝文皇帝曹丕所作的《秋胡行》。 司馬燮聽罷,心中一震。心想:“這是文皇帝的詩句,尋常的百姓家怎會曉得,就算是這弘農郡的太守怕也沒有見過,這慕容小姐居然還會唱誦,可見他的爺爺絕非隻是一個精通奇門五行的鮮卑人這麼簡單。想到此處,心下又燃起了一絲希望。 此時,二人已經下到了山穀的腰部。司馬燮看到了院子西南角煙囪上冉冉升起的炊煙,這炊煙一升到十丈許處,就被山風給吹散了,他心道:“這裡真是一個天然的隱居之所。難怪我先前既看不到房舍,又看不到炊煙了。”他心下釋然,向小女孩問道:“慕容姑娘,這歌是你爺爺教你的嗎?” 慕容雀兒答道:“正是。爺爺教我的可不隻是唱歌哦,還有好多哪。這天下間的事,我爺爺可是什麼都懂,什麼都會呢。”語氣中洋溢著自豪,眼光中流露出崇慕之情。司馬燮心中的希望又增加了一分。 二人下到了穀底,又向北行了約半盞茶的時分,便來到了院門處。司馬燮看到:這院門是兩扇對開的黑漆木門,高有一丈,兩側並無角門。門環是由青銅打造而成的,上麵隱現銅綠,顯然不是近代之物。 慕容雀兒興奮地道:“喏——司馬先生,我們到了。”說著推門而入。 二人穿堂走過了第一進院子,司馬燮心下焦急,並未留意周遭的擺設,隻盼望能夠盡快見到主人家,好打聽少爺的所在。 二人行至第三進院子的屋前,慕容雀兒朗聲說道:“爺爺,我帶了位司馬先生來,說是要看您是不是他的老朋友。他家少爺剛剛在林內不見了,想……”話音未落,中間屋門忽然開了半扇,從中探出了一個少年的頭來。 那少年約莫八九歲年紀,長得眉清目秀,虎頭虎腦的,頭上用紅綢繩係著一個高高的馬尾,一頭如黑瀑般的長發垂了下來,長度可及其腰。 慕容雀兒“咦”了一聲,問道:“你是……”這“誰”字還未出口,司馬燮已經快步搶到了那個少年的跟前。他雙膝跪倒,伸出雙手緊緊抱住了少年,顫著聲道:“安世少爺,你沒事!你沒事!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吶!” 那個少年不好意思地道:“伯潛叔叔,我沒事,倒是讓您擔心了。” 司馬燮急忙問道:“你是怎生來到這裡的?” 少年興奮地摟上司馬燮的脖子,仰起頭道:“伯潛叔叔,您帶著我在大魏奔波了兩年有餘,夏侯大人終於讓您給找到了,他老人家此刻就在屋內,是他帶我來的。” 少年放開了司馬燮,向慕容雀兒深施了一禮,道:“你是雀兒姐姐吧!謝謝你把伯潛叔叔帶來。”說著他直起身子,看了看司馬燮身後的慕容雀兒,癡癡地道:“雀兒姐姐真美。” 慕容雀兒俏臉一紅,緊忙低下頭,雙手不知所措地交疊在一起。 少年又對司馬燮道:“伯潛叔叔,夏侯大人已經溫好了酒,等您多時啦。”說著他一手牽起司馬燮的大手,一手牽起慕容雀兒的小手。司馬燮心神激蕩,由地上站了起來。他用手挑起門簾,先一步邁入了屋內。 司馬燮看到:屋內正中的一張木桌之後,坐著一位老者,生得須眉俱白,麵色紅潤,真真是鶴發童顏。此人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上官,生死與共的戰友,武皇帝麾下赫赫威名的發丘中郎將——夏侯無忌。 司馬燮虎目含淚,快步上前,雙膝跪地,行軍禮叩拜,朗聲道:“魏王麾下摸金掘子軍副校尉司馬燮,參見夏侯將軍。” 夏侯無忌起身離座,用雙手相攙。他麵帶笑容,緩緩地道:“伯潛,快快請起!二十餘年不見,你也老嘍。” 司馬燮抬起頭,顫聲說道:“將軍,伯潛想得您好苦啊!”說著又拜了下去。 夏侯無忌雙手向上一拖,微笑著道:“伯潛,坐下說話。你我都已是垂暮之年了。那些陳年舊事,還提它作甚。彼此兄弟相稱即可,什麼將軍不將軍的。” 司馬燮在夏侯無忌一拖之下,這一拜便拜不下去了。他起身後用衣袖拭乾了眼淚,坐在了夏侯無忌右側的長凳上,道:“一別二十餘年,老哥哥的風采更勝於往昔,兄弟甚是欣慰啊!” 夏侯無忌先對著兩個娃兒說道:“安世,雀兒,你們也坐。”說著指了指自己左手邊的長凳。他轉頭又對司馬燮道:“敘舊的話稍後再說,你來找我是為了安世的病吧。” 司馬燮道:“正是如此。老哥哥是怎生遇到安世的啊?” 夏侯無忌微笑不語,轉頭看向了那個少年。 少年馬上會意,說道:“伯潛叔叔,我先給夏侯伯伯和您添酒,再告訴您這段經歷。”說著跳下地來,向飄著蒸汽的青銅觥走去。 司馬燮這時才注意到,桌上已擺滿了各式的菜肴。自己左手邊的地上,立著一個青銅觥,觥下四腿之間,燃著一個精致的炭火盆,火苗據觥底約有小半尺。 少年捧起旁邊櫃子上的一個小壇子,將青銅觥裡的酒漿用木勺,一勺勺地舀入了壇內。酒壇裝滿後,他先將壇子放在桌上,又從旁邊的地上捧起一大壇酒,拿開封蓋,將酒倒入了青銅觥內。然後又將那壇酒放回原位,蓋上封蓋。 他走過來端起桌上的酒壇,先為夏侯無忌的羽觴裡倒滿了酒,再為司馬燮也倒滿,才將酒壇放到桌上。他抬頭一看,見三人都在看著他微笑,感到甚是不好意思,小臉一紅垂下了頭。司馬燮剛要說話,少年忽地抬起頭看著司馬燮,道:“伯潛叔叔,您往那邊挪挪可好?這個凳角留給我坐吧。” 司馬燮笑道:“這是為何啊?” 少年道:“一呢,我坐在這裡可以為夏侯伯伯和您添酒;二呢,我還能看著漂亮的雀兒姐姐;三呢,我坐在這又不耽誤吃食。嘿嘿,沒有比這兒再好的位置啦。”他抬眼環視三人,夏侯無忌撚須微笑;司馬燮哈哈大笑;慕容雀兒則是眼波流動,俏臉升霞。 他接著道:“事情是這樣的。您走之後,我靠在樹上等著。等了一會兒,感到腹中饑餓,我就拿出了一個蜜餞吃了。正要吃第二個時,忽然感覺到旁邊樹枝動了一下。我側頭看了看,除了樹枝樹葉,什麼也沒瞧見,便想繼續吃我的蜜餞。剛咬了一口,突然聽到頭頂處有人說話。那人說:‘這麼晚了,你這娃兒在這裡作甚?’我心中害怕,手一抖,蜜餞就掉到樹下去了。”他瞧了瞧夏侯無忌,顯然這說話之人,就是這位發丘中郎將了。 少年的眼中滿是尊敬和崇慕之色,又道:“我定了定神,就抬起頭向著聲音的來處說道:‘我是來尋醫看病的。’那聲音道:‘看病應該去找郎中,你跑到這樹林裡來乾嘛?’我道:‘我的病尋常郎中是瞧不好的,伯潛叔叔說:這天下間隻有夏侯神醫才能瞧得好。’那聲音又道:‘是司馬伯潛告訴你什麼夏侯神醫的?你是他的親侄子麼?’我道:‘是!是!’緊接著又說:‘不!不!’那聲音道:‘什麼是是不不的。’我道:‘確實是伯潛叔叔告訴我有關夏侯神醫的事的,不過我不是他的親侄子。伯潛叔叔是我祖父最為信任的掾屬,他一直住在我的家裡,我自幼就喊他叔叔。’那聲音頓了頓,忽然說道:‘你叫司馬炎,字安世,司馬子上是你父親,司馬仲達是你祖父,是也不是?’我被嚇了一跳,身子一晃就從樹上掉了下去。突然衣服的後領被人提起,又被放了回去。我一動也不敢動地緊緊靠著樹乾,四下找了一圈,還是什麼人都沒看到。這時,聽上方傳來的聲音道:‘你怎地不答話?’我忙說道:‘老神仙說得即是。’那聲音道:‘你又沒有見到我怎知我老?’我道:‘隻有老神仙才是神通廣大的,剛出道的神仙怎能知曉我的家事呢?’這時我這不爭氣的肚子又咕咕地叫了起來。那聲音哈哈一笑,道:‘孩子,你定是餓了,跟我去吧,我的洞府有神仙果,你想吃嗎?’我道:‘多謝老神仙,我已經答應了伯潛叔叔等他回來,就不可失信。’那聲音道:‘如果他回不來,你豈不是要餓死在這裡嗎?’我道:‘就算餓死,我也不能失信於伯潛叔叔。再說,伯潛叔叔一定會回來的。’那聲音笑道:‘好孩子,小小年紀能為踐諾守信不畏生死。甚好!甚好!跟我去吧,你的伯潛叔叔一會兒就到。’我剛要再說,忽覺有人提住了我的腰帶在樹上飛行,我因為害怕就閉上了眼睛,等再睜開眼睛時,就已經到了這兒啦。起初,我真的以為夏侯伯伯是位老神仙。”說著他用小手向夏侯無忌身後的一幅畫絹一指,道:“後來,看到了陳思王執筆的‘武皇帝東臨碣石圖’,我才知道這位老神仙原來就是夏侯伯伯啦。” 司馬燮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瞧去,果然見到一幅絹上畫著武皇帝東臨碣石的英偉身姿。左上角寫著武皇帝的《短歌行》和陳思王的落款,右下角則有兩列小字,一長一短。 他定睛瞧看,見上麵第一列較長的寫著“贈摸金掘子軍發丘中郎將夏侯無忌”,第二列較短的寫著“漢丞相孟德”,正是武皇帝的親筆。司馬燮忙站起身,往後退了兩步,向著武皇帝的畫像,行軍禮後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才起身落座。 夏侯無忌道:“安世剛到這裡時,老夫曾問他:‘為何不修發?’他卻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這麼多年,我的衣食都是父母所賜,我卻從未替他們做過什麼,更不屑於拿著父母所賜的銀錢去孝敬他們,所以才不修發。為了自己的病,不知道這幾年父親為我傷了多少神,母親為我留了多少淚。我隻想早早把病治好,能夠不再讓他們為我分神,就算是真的盡孝了。’” 司馬燮道:“安世這孩子孝義聰慧,俠骨仁心。請老哥哥看在他的祖上於國有功,和兄弟的幾分薄麵上救救他吧。” 慕容雀兒忽然“啊”的一聲輕呼,道:“伯潛叔叔,安世患的是什麼病,嚴重嗎?” 司馬燮道:“安世的病是自娘胎裡帶來的,像是某種寒毒。司馬家請了多少名醫,用了多少良藥也始終根除不了。現今,這寒毒已經侵入了這孩子的奇經八脈。自華神醫死後,天下間也隻有老哥哥能有救他的辦法了。”說著他忽然離座,向夏侯無忌跪了下去。在他雙膝即將著地之前,夏侯無忌右手袍袖一撫,司馬燮便直接被這股柔和的勁力推得坐了回去。 夏侯無忌微笑著道:“伯潛不必如此,我已為安世診過脈了。這寒毒確是已經侵入了他的奇經八脈,在你來之前,老夫就想好了治療之策。不過……” 司馬燮聽到夏侯無忌已經有了醫治少爺的方案,心下甚喜,一聽這個“不過”馬上又緊張了起來。他打斷道:“老哥哥,不過什麼?” 夏侯無忌還是那副恬淡從容的神情,微笑著道:“伯潛不用緊張,老夫是說不過還有一些問題需要問你,也還有一個決定需要這孩子的父母和尊長允可。” 司馬燮忙道:“老哥哥請問,我當如實奉告。” 夏侯無忌點了點頭,他拿起羽觴呷了一口酒,司馬燮陪飲了一口。夏侯無忌道:“安世身上這寒毒,你怎確定是從娘胎中帶來的?難道安世母親的身上也有這寒毒之癥麼?” 司馬燮道:“在下於安世出生之前,就已追隨了太傅大人。安世自打一降生,這麵上就隱隱地罩著一層青氣。因為他生下來當天,太傅大人曾抱著安世來讓我瞧過,又請了洛陽城內的幾位名醫,他們共同會診說:這寒毒是從娘胎裡帶來的,屬於天授。可給元姬夫人診脈時,夫人卻沒有這方麵的癥狀。太傅府裡的宗政又查了司馬氏和元姬夫人上麵五代的人都沒有這種癥狀。” 夏侯無忌聞言思索了片刻後,問道:“元姬夫人從受孕成胎到安世降生,她的身體可曾有過什麼異樣?或是府中發生過什麼特殊的事情嗎?” 司馬燮道:“太傅大人最器重的兩個兒子,都隨他住在府中。媛容夫人曾為子元大人誕下五個女兒,隻有一個活了下來,其他的四個都相繼夭折了。元姬夫人自從受孕成胎後,太傅大人極其重視,不僅為元姬夫人安排了專門侍候的大夫,還命宗政官十天就去請一次脈。脈案和每日進的吃食,都詳細記錄在宗卷當中。同時,太傅府內還設了明暗雙崗。直至元姬夫人臨盆,並沒有什麼特殊的事情發生啊。” 夏侯無忌問道:“太傅府內為何要設雙崗?” 司馬燮道:“是因為曹爽承襲了其父曹真的爵位後,越發地飛揚跋扈,與太傅府更是勢成水火。明皇帝雖然表麵上信任太傅大人,但實際上卻是非常地縱容他的這位宗親。所以,太傅大人得知元姬夫人有孕之後,為防曹爽遣人刺殺和投毒,就在府內設置了明暗雙崗,但直到安世降生,府內確實平靜無事。” 夏侯無忌點了點頭,向司馬炎道:“安世,老夫再為你診一下脈。”司馬炎立即挽起了袖子,掌心向天將左臂平放在桌上。 夏侯無忌先是伸出右手食中二指搭在了司馬炎的脈門上,旋即又伸出了無名指,以三指為司馬炎診脈。他的左手輕輕撚著銀髯,閉目沉思不語。 過了有半盞茶的時分,他緩緩睜開了雙目,對司馬燮道:“伯潛可曾聽過‘玄冰指勁’麼?” 司馬燮眉頭一皺,道:“兄弟確曾聽過。聽說這是一門極其陰毒霸道的功夫。此功是以指力將純陰的內勁渡入對方體內,中指者寒毒瞬間入體,雖損心傷肺,卻外表無傷。重者當場斃命,輕者至多也活不過五日。怎麼?哥哥認為安世體內的寒毒會和這玄冰指勁有關?” 司馬炎一瞬不瞬地看著夏侯無忌。慕容雀兒則抿著小嘴,神情緊張地看著爺爺。 夏侯無忌喝了一口酒,緩緩地道:“那是十年前了,老夫在青州的摸雲山中采藥。待藥采完,已經是亥時了,老夫正要下山,卻見皓月中天,北辰明亮。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於是便用觀星之術配以觀山辨勢,看出距我所在之地不遠,西北三裡處,定有一個大墓,於是就想過去看看。老夫行至這大墓的範圍內,選定了盜洞的位置,正要下鏟,卻發現已經有一個盜洞了。而在這盜洞不遠處的草叢裡,躺著五個人。我上前查看,見是四男一女。四個男的已經死去多時,外表並無傷痕,那個女的卻還沒有斷氣。我忙為她診脈,隻覺她的脈門處冰涼徹骨,脈象若有若無。我渡了一股真氣給她,便問道:‘姑娘,是何人下的毒手?’那女子不答我,卻手指向東南角的一棵樹下,嘴裡不斷地重復著一句外族話。我當時聽不懂,想要問她說什麼?結果她一口氣接不上來,就此死去了。於是我就走到了東南角的樹下查看。地上的繈褓之中,是個嬰兒,兀自睡得正甜。我抱起嬰兒,回來查看周遭的情況。見不遠處的樹上插著三支羽箭,入木都不太深。幾名男子身旁的地上散落著被折斷的弓、箭,還有一柄造型奇特的短刀,它的柄首是用青銅鑄就的一隻朱雀。”說罷他慈祥地看著身旁的慕容雀兒。 這時的慕容雀兒胸口起伏,呼吸沉重,神情越發地緊張了。她從懷中取出了一柄短刀,刀身用白布裹著,柄首正是由青銅鑄成的一隻朱雀。她看著手中的這柄短刀,大顆大顆的淚珠掉落到青銅朱雀上,濺出了一片淚花。 慕容雀兒心道:“十年前,十年前,這嬰兒可就是我嗎?難道……難道那個重傷身死的女子,就是我的母親嗎?”想到此處,她顫抖著聲音問道:“爺爺,您救下的這嬰兒是男是女?可就是雀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