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皇帝曹芳見司馬懿堅決不受丞相之職,又詔命為司馬懿加九錫之禮,朝會可以不拜,司馬懿還是上表堅決辭去了加九錫的禮遇。 嘉平三年,元月,吳國的皇帝孫權病重。他擔心自己死後,魏軍會長驅直入,便下令出動十萬兵馬封鎖了塗水。身在壽春的王淩得知後,大喜過望,認為終於等到機會了。他忙向朝廷上表,請朝廷能夠賜下虎符,以便調動揚州的大軍來教訓吳國。 司馬懿看了看王淩上的表,撚須笑道:“令狐愚已然死了,王太尉還是不死心嗎?你也快八十歲了,即便這權利到了你的手中,你又真的能為天下造福嗎?” 身旁的司馬師道:“父親,這虎符肯定是不能給他的,您看是否需要黃華再去給他加把火呢?” 司馬懿微笑著道:“黃華要是主動找他,你還指望這個老匹夫會自己跳出來嗎?放心吧,看他這躍躍欲試的樣子,他會主動找黃華的,那時證據才算鑿實了。” 司馬懿以朝廷的名義,給王淩回復說:孫權隻是封鎖了塗水,並沒有侵犯魏國的領土,魏國此刻還是應當搞好軍屯,繼續休養生息,不可隨便發動戰爭。又義正言辭地數落了王淩一頓,當然也拒絕了他提請虎符的要求。 王淩看後,將詔令一丟,大罵了曹芳與司馬懿一通。他讓人去找自己的心腹將領楊弘前來議事。 楊弘奉命來到了王淩的太尉府,向王淩施禮,道:“不知太尉大人召末將前來有何吩咐?” 王淩道:“楊將軍,老夫平日待你如何?” 楊弘忙道:“太尉大人視末將有如心腹,但凡有命,末將誓死相報。” 王淩大喜,道:“老夫再送你一場天大的富貴如何?” 楊弘道:“承蒙太尉大人信任,有什麼用得著末將的地方,您吩咐下來便是,末將隻求可以留在太尉大人的身邊效命,哪裡在乎什麼富貴啊。” 王淩道:“當今皇帝暗弱無能,朝中大權都被司馬氏一族把持著。老夫想擁立楚王曹彪為帝,建都許昌,再調集天下兵馬前來勤王。除掉司馬老賊之後,你楊將軍就是楚王的開國功臣,這太尉一職還不是你的囊中之物嗎?” 楊弘心下大驚,臉上卻不得不陪著笑,道:“太尉大人居然有此鴻鵠之誌,末將必當為您效死命,不知太尉大人有何具體的吩咐呢?” 王淩恨恨地道:“老夫之前給朝廷上表,要朝廷賜下虎符,老夫好借此調兵先去教訓那孫權,隨後順道將東吳滅了。可那昏君卻以朝廷目前需要休養生息為由,不肯賜下虎符,放任吳國就那麼輕鬆地封鎖了塗水。此等無能之主,老夫保他何用?” 楊弘忙道:“太尉大人說得極是,不過沒有這虎符,僅憑咱們手中的這點兵力,可不夠拿下許昌的啊。” 王淩道:“所以老夫要你去聯絡兗州刺史黃華,我的外甥令狐愚曾是他的上任,在兗州經營了多年,可惜不幸患病離世了。但他留在兗州的親信仍在,而且各個官居要職。你去試探那黃華是否願意跟著老夫?如他識相,事成之後便封他一個司徒;如他不識相,你就先宰了他,再聯絡我外甥的親信,直接奪了兗州。然後我二人合兵一處,接上楚王,打下許昌,大事可成矣。” 楊弘此時聽得已是脊背發麻,冷汗直冒了,又不得不點頭稱是。他向王淩道:“太尉大人,如果那黃華不識相,末將到了兗州應當聯絡哪些人呢?” 王淩道:“你帶上二十個忠心絕無問題的精壯兵士,隨身暗藏短刃。”說著從懷中取出了一截薄絹,上麵密密麻麻地書寫著一些名字和他們的官職,王淩接著道:“如果那黃華不肯追隨老夫,你就讓手下兵士突然發難,務必宰了他。然後就按絹上的名單,聯絡他們起事即可。” 楊弘接過薄絹,珍而重之地揣入了懷中,向王淩一拱手,道:“太尉大人,您看末將何時啟程為好?” 王淩道:“你回去之後,連夜挑選精壯兵士,明日一早就啟程。事成之後速速報與老夫知曉,不得延誤。” 楊弘行了一禮,道:“太尉大人放心,末將定不辱命。” 王淩還禮,道:“成敗在此一舉,將軍萬事小心,去吧。” 楊弘出了太尉府,看了看四下無人,這才將頭盔取下,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一路小跑地回家去了。 楊弘到了家中,忙把妻子找來,吩咐道:“我要去兗州公乾。我走之後,你和孩子們帶上金銀細軟,喬裝成鄉下人的模樣,速速離城回老家去。” 楊夫人問道:“這是為何啊?” 楊弘道:“不要問啦!記住:隻帶些金銀細軟,其他的一律不要帶,跟任何人也不能透露,包括貼身的婢仆。我會為你們準備好馬車,如果有人問起,你就說帶著孩子們去上香,出城前在馬車內換好衣衫,記住了嗎?” 楊夫人連忙稱是。 楊弘又道:“我若得以活命,必派人去老家接你們母子。好了,不要多說了,快去準備吧。” 楊弘連夜挑選了二十人,次日便向著兗州出發了。 楊弘一行人,來到了兗州刺史府。在府門外,他讓兵士們統統地摘盔卸甲,包括他自己。他將卸去的盔甲堆在一旁,從腰間摸出了令牌。 楊弘來到刺史府門前,將令牌遞與府兵,告訴他自己乃是太尉府派來兗州公乾的。 那府兵早就看見他領著一眾兵士在府門口卸甲,又看他這身打扮原來是太尉府上的將軍,莫名其妙地向刺史大人稟報去了。 不一會兒,兗州刺史黃華親自出迎,看到眼前這一幕,忙問道:“楊將軍這是何意啊?” 楊弘上前拉住黃華的手臂,道:“此事十萬火急,這裡不是講話之所,刺史大人可否容我一人單獨向您稟報?” 黃華忙領著楊弘來到了內堂,屏退左右後,楊弘雙膝跪地,將王淩想要謀反之事向黃華和盤托出。 黃華聽後大驚失色,心道:“司馬師兄弟二人曾告訴過我,如果王淩有何越軌的舉動隻當裝作不知道。可這告密者都已經登上府門了,我如何還能裝作不知道呢。” 他向楊弘問道:“楊將軍乃是太尉大人的心腹,這樣詆毀上官恐怕不大好吧?” 楊弘以頭觸地,一連磕了五六個響頭,才抬起頭,道:“刺史大人,末將生是大魏之臣,死為大魏之鬼,對陛下與太傅大人忠心不二。以末將這點能耐,就算是有天大的膽子,如何敢編造上官的不是啊?” 黃華道:“楊將軍說太尉大人想要謀反,還想讓你誅殺本官,可有憑據?” 楊弘想了想,道:“有!有!末將有憑據。” 黃華道:“拿來我看!” 楊弘忙從懷中取出了那截薄絹交給了黃華。 黃華仔細瞧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心道:“這上麵全是我轄下的將官,各個身居要職,又都是兗州的老人,看來此絹不假。” 他對楊弘道:“楊將軍能夠懸崖勒馬、大義滅親,本官很是敬佩。楊將軍可願意與本官聯名向朝廷與太傅大人上表?” 楊弘道:“末將願意聯名!” 於是,他二人就聯名給司馬懿上了表。 司馬懿拿著他二人的舉報文書一看,笑道著:“子元,你去點齊五萬水軍,我們去淮南會會這位太尉大人。” 司馬師道:“這還用勞煩父親大人親自統兵嗎?隻要兒子去一趟,便可將那王淩老匹夫擒回洛陽。” 司馬懿道:“太尉大人為我司馬氏折騰了這麼長的時間,老夫不去捧捧場怎麼行?此次出征並無什麼兇險,手到擒來的事,你把桃符也帶上吧。” 司馬師大喜,忙跪地施禮,道:“多謝父親關照。”接著起身點兵去了。 王淩在府中等了半個多月,毫無楊弘的半點音訊,他派人到楊弘的家中尋找。過了良久,派出去的兵士來報,說楊弘走後不久,他的夫人與孩子就上了一輛馬車,說是去上香,可至今也沒有回來。 王淩心道:“不好,莫非那楊弘要出賣於我?否則何以遣散了妻子?” 他正在苦苦思索楊弘的事,忽然外麵有兵士來報:“稟報太尉大人:司馬太傅親率五萬大軍南下,現今已經到百尺堰了,並有一份詔令呈報太尉大人。” 王淩一驚道:“什麼?快拿來我看!” 王淩看後臉若死灰,忙用薄絹給司馬懿寫了一封回信。他在信中向太傅請罪,又遣人把掾屬王彧叫了進來。 王淩取出了太尉的印綬,對王彧道:“老夫愧對司馬太傅的信任,此刻將太尉的印綬與節鉞交於你,先呈給太傅大人,老夫稍後自己綁縛了到丘頭去向太傅大人請罪。” 王彧去後,王淩就率領著本部的人馬來到了丘頭。他下馬之後,命人將自己綁結實了,跪在丘頭岸邊等候司馬懿的發落。 過了一會兒,王彧又帶著印綬、節鉞回來了,同行的還有司馬師。 司馬師上前解開了王淩的綁繩,道:“太尉大人這是乾什麼啊?父親已將您的印綬、節鉞送還給您了。”說著向王彧那一指。 王淩揉了揉眼睛,見果然如司馬師說的一樣。他向司馬師抱拳行禮,道:“子元吶,老夫已經知道錯了,能否允許老夫向太傅大人當麵請罪呢?” 司馬師抱拳還禮,道:“我這就去向父親稟告,聽到號炮聲響,您就駕艘小船來主艦上同父親說話吧。” 王淩道:“如此甚好!那就有勞子元了。” 司馬師登上小船,向司馬懿復命去了。不一會兒,遠處的江麵上傳來一聲號炮響,王淩便獨自駕了一條小船向主艦駛去。 他駕小舟行到離主艦還有十餘丈遠,就被駛來的幾艘艦船,將他前後都給圍住了。一名將官對他喊道:“太尉大人,不可再上前一步,違令者斬!” 王淩道:“是太傅大人叫老夫上去說話的,爾等竟敢阻攔?” 那名將官道:“末將也是奉命行事!”說著拔出了腰間長劍。 王淩這才知自己上了當,對著主艦上的司馬懿喊道:“老夫如果有罪,太傅大人可用半片竹簡就將老夫召回,何苦親自率領大軍前來呢?” 司馬懿笑著答道:“君非折簡之客啊!” 王淩怒道:“司馬太傅,你對不起老夫。” 司馬懿道:“本太傅寧可對不起你,也不能對不起陛下!”旁邊的司馬師道:“來呀,將反賊王淩給太傅大人擒下。” 那持劍的將官忙派人跳上王淩的小舟,將他五花大綁起來。 司馬懿由船艙之中叫出了弟弟司馬孚,從袖中拿出了詔令宣讀。當眾公布了王淩謀反的罪證,由司馬孚替代王淩任太尉,接管太尉屬下的兵權。他又安排司馬師率領六百步騎兵押解王淩由陸路回洛陽受審。自己則率領五萬大軍班師回朝了。 押解的隊伍行到項城時,王淩向司馬師要釘棺材的長釘。司馬師向父親請示後,司馬懿便同意給了王淩長釘。王淩知道此次是必死無疑了,便在賈逵廟前大呼:“賈梁道,隻有你才知道王淩是大魏的忠臣啊!”他無顏再麵對曹芳,當夜便服毒自盡了。 司馬懿得知王淩服毒自盡的消息後,責備了司馬師一通,又下令將令狐愚的墳刨了,同王淩一起暴屍三日,凡是有份參與政變者均誅殺三族。 王淩的兒子王廣,雖然曾勸阻過其父,可是王淩不聽,結果也在這次浩劫當中被冤殺了。 司馬懿又派司馬昭持曹芳的詔令逼迫楚王曹彪自殺,隨後將曹彪的親屬都遠放到了平原郡。 自此王淩、令狐愚的叛亂徹底落下了帷幕。司馬師因平定叛亂有功,被皇帝曹芳封為了衛將軍,總領京畿兵馬大權,賜金印紫綬,官居二品。此役隨行的司馬師養子,年僅六歲的司馬攸,也獲封了長樂亭侯。 嘉平三年,六月。這日司馬懿正在自己的臥榻上閉門養神。忽然沿著門縫,飄進了一縷白煙,煙中含著一股淡淡的香氣,司馬懿在毫無察覺之下,便將這縷香氣吸入了體內,隨即翻了個身,陷入了夢鄉。 不一會兒,司馬懿額頭上的冷汗涔涔而下,渾身顫抖著囈語道:“老夫沒有!老夫沒有!” 正在書房內看書的司馬炎,遠遠聽到祖父在夢囈,急忙幾個起落來到司馬懿的臥房門前,他見門已被打開,裡麵傳出了柏夫人輕呼的聲音,“太傅醒來,太傅醒來。” 司馬炎較急地道:“祖母,祖父這是怎麼啦?”他腳下絲毫不停,三步並作兩步,來到了司馬懿的臥榻之前,見柏夫人正在輕輕地搖喚祖父。 柏夫人回頭瞧見司馬炎進了屋,忙緊張地道:“安世,你快看看太傅大人這是怎麼啦?” 司馬炎向司馬懿的臉上瞧去,見他的額頭上冷汗直冒,口中牙關打顫,嘴裡還在嘟囔著:“爾等走開!爾等走開!” 司馬炎叫了兩聲祖父,司馬懿緊閉雙目全不理睬,還是在那裡囈語。 柏夫人掩麵啜泣著道:“昨天太傅還好好的,今天怎麼……怎麼就這樣了呢?這可怎生是好啊?” 司馬炎微運內力,伸指在祖父額頭的神庭穴上輕輕一點,司馬懿打了個激靈,身子一顫,緩緩睜開了雙眼。 他看到麵前的兩個人,疑惑地問道:“你們怎麼會在此處?賈逵和王淩呢?” 二人麵麵相覷,柏夫人用衣袖擦了擦眼淚,道:“太傅啊,您剛才一直在說夢話,妾身怎麼叫都叫不醒。還好安世來了,這才把您給叫醒了。” 司馬炎道:“祖父,您這是怎麼啦?” 司馬懿有些生氣地道:“什麼怎麼啦?老夫是問你等,賈逵和王淩二人哪裡去了?” 司馬炎搔了搔頭,道:“他們二人早已做古了啊。王淩更是因為謀反,一個多月前才在賈逵廟服毒自盡的啊。” 司馬懿騰地一下坐起身來,道:“胡說!他們二人剛才明明就在老夫的榻前,還指著老夫的鼻子,罵老夫是亂臣賊子。老夫正待和他們理論,就看到你們兩個了。”說道此處,司馬懿已是渾身發抖,氣喘籲籲了。 柏夫人見狀,忙用纖手一下下地撫著司馬懿的胸口幫他順氣。 司馬炎見祖父眼中的神光散亂,道:“孫兒這去請張大夫來給祖父診脈。” 不一會兒,一名大夫打扮的中年人挎著藥箱,隨在司馬炎身後進了屋來。 他道:“太傅大人請躺下,容下官為您診一診脈。” 司馬懿見說話之人正是自己府內的醫官張濟,便躺了下去。柏夫人此時也由床邊站起,為張濟騰出了地方,好為司馬懿診脈。 張濟忙從藥箱之中取出了脈枕,將司馬懿的左臂放在脈枕之上,又將三根手指搭在了他的脈門處。 過了良久,張濟收起脈枕,向司馬懿行禮,道:“太傅大人想必是夙夜憂心國事,由於操勞過度所致心神紊亂。”又對柏夫人道:“下官這就為太傅大人開個安神理氣的方子,煎好藥後有勞夫人侍候太傅大人服下,不出五日,即可痊愈。”說著深施一禮,準備湯藥去了。 五日之後,司馬懿的癥狀非但沒有減輕,反而越來越重了。珍稀的補藥他倒是吃了不少,卻毫無用處,把個張濟忙得焦頭爛額,最後還是一籌莫展。 如此又過了一個多月,司馬懿夢囈的時間,已經多過清醒的時間。司馬師、司馬昭兄弟二人及柏、羊、王三位夫人,輪流著細心侍奉,可司馬懿的病勢卻一天比一天沉重。 這日,司馬懿的狀態忽然像是好了許多,進的粥食也比往日為多。柏夫人在旁笑吟吟地為他的粥裡一小塊一小塊地添著雞蛋。 司馬懿道:“玉瑤,你叫人去請叔達過府,老夫有事交待。”柏夫人應了聲是,放下手中的雞蛋,盈盈地去了。 不一會兒,司馬孚匆匆趕至太傅府。剛一進門正好遇到司馬師兄弟二人,他二人忙向司馬孚見禮,司馬昭道:“叔父今日怎麼大駕光臨了,也沒提前通知我兄弟二人一聲,我們也好到府門外迎接您啊。” 司馬孚道:“是兄長差人叫老夫來的,說是有事交待,你二人快快隨我同去。” 司馬兄弟同時一驚,忙左右攙扶著司馬孚,三人一路小跑地來到了司馬懿的臥房之外。 司馬師在門前施禮,道:“父親,三叔父來看您啦。” 司馬懿在屋內道:“你們兩個小子在外等候,叔達快請進來。” 司馬孚站在門外,先是深施一禮,然後推門而入。二人在屋內談了良久之後,司馬孚才躬身退出了司馬懿的臥房。背著司馬師兄弟二人,先用袖子拭去了眼中的淚痕,轉身道:“兄長叫你們進去。” 司馬昭道:“叔父,您先去偏廳用茶,我兄弟二人稍後就去給您老請安。”司馬孚點了點頭,向偏廳走去。 他們兄弟進了司馬懿的臥房,見他已經用完膳了,正擁被坐在床上,雙雙坐到他的床前。 司馬師強顏歡笑地道:“父親今天的狀態好多了,我看再有些時日,您就可以完全康復啦。” 司馬昭也強撐著笑臉,道:“是啊,父親已經有些時日沒有這麼好的胃口了。” 司馬懿苦笑著道:“你二人休要胡說,老夫已是命在頃刻,自己豈有不知之理?” 兩兄弟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眼淚奪眶而出,雙雙跪倒在司馬懿的身前。 司馬懿道:“莫要做那婦人孺子之狀,我司馬氏一門可培養不出此等無用之輩。你等跪好,要牢記為父的遺言。” 他們強忍住心中的悲傷,咬著牙從口中擠出個“是”字。 司馬懿笑著道:“我死之後,會讓皇帝下詔,任命子元為大將軍。你們兄弟務必要牢記:我司馬氏隻重實權,不務虛名。切不可學董卓、曹爽那般,處處都要壓過天子一頭,此為取禍之源。人在得意之時不可以忘形,失意之時不可以失誌!身為國家的股肱之臣,居安思危,不可有一日或忘。武皇帝傳承下來的軍屯要堅持,也可以大力發展民屯。若有戰事,隻須出價合理,百姓還是願意幫助朝廷的。你二人要多近賢才,遠離小人,天下非是一家一姓之天下。切不可剛愎自用、墨守成規。”二人齊聲稱是。 司馬懿又道:“以目前大魏的實力,再發展個十年,統一天下並非難事。須當緩緩圖之,先蜀後吳,次序絕不可以亂。你們還要時刻注意北方的胡人,尤其是在伐吳之前。確定沒有後顧之憂,才可放手施為。哪怕要將統一大計傳承給下一代,也不可盲目伐吳,知道了嗎?”二人連忙點頭。 司馬懿接著道:“還有就是要注意東方的海外,那裡有個神秘的邪馬臺國,是由一個叫作‘卑呼彌’的巫女統治的。在景初二年時,他們曾遣使出訪我大魏,表麵上是向明皇帝稱臣。那個叫‘難升米’的特使,被明皇帝封為了率善中郎將,次使‘都市牛利’也被封為了率善校尉。朝庭不僅頒發給他二人銀印青綬,還給予了大量的賞賜。景初三年的六月,在明皇帝的首肯之下,卑呼彌女王又派他二人前往遼東的帶方郡,擔任太守之職。老夫曾與他二人多次交談,又派人十二個時辰跟蹤他的使節團。發現這夥異國之人,顯然並不是為了他們口中的和平而來的。邪馬臺國的地域狹小,適合耕種的土地則是更少。他們覬覦我華夏土地的富庶,曾私自派人多次探查山川地理,又四處打聽兵器的鑄造之法。可見這個叫卑彌呼的女王野心不小啊!” 司馬師道:“膽敢‘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司馬懿向他笑著道:“我兒能牢記陳湯將軍的這句名言,老夫也就可以瞑目了。” 司馬昭道:“父親?他們為何要到遼東上任呢?” 司馬懿道:“那個卑呼彌女王對朝鮮半島覬覦久矣。曾經親自帶兵入侵過帶方郡以南馬、弁、辰三韓之中的辰韓。所以,明皇帝對難升米和都市牛利的任命,正中了卑呼彌的下懷!” 又對司馬昭道:“子上,你去西首邊的櫃子內將那個紅布包裹著的木盒拿來。” 司馬昭聞言去了,司馬懿趕緊將手探到床內,一陣摸索後輕輕一按,又是“哢噠”一聲。 不一會兒,司馬昭手捧著一個落滿灰塵的紅布包袱回來了。 司馬昭上下打量了一遍,道:“父親,我怎麼從沒見過這個包袱啊?看這上麵的灰塵,怕是有些年頭了吧?西首的櫃子我也曾幫您取過幾次東西了,確實沒見過這個。” 司馬懿接過包袱,道:“自從文皇帝將它傳給老夫之後,老夫這一生就沒再打開過。要不是今天老夫要走了,這個包袱還會藏在密閣之中,永遠也不會被人找到的。” 司馬師道:“父親,文皇帝傳給您的是什麼啊?” 司馬懿道:“是一柄準備弒君的寶劍!” 二人大駭,齊聲道:“準備弒君?” 司馬懿緩緩地打開了紅布,從中取出了一個盒子,但並未打開。他對司馬昭道:“子上,你去叫安世來。”司馬昭應諾去了。 片刻之後,司馬炎一陣風般地跑進了屋,跪在司馬懿的床前,虎目含淚,道:“祖父,您可好些了嗎?” 司馬懿慈祥地看了看司馬炎,對他們道:“這個盒子裡裝的,是夏侯大人取自某處漢墓之中的一柄古劍。他得到此劍之後,就將它送給了武皇帝,武皇帝把它傳給了文皇帝,文皇帝死前托孤,又將此劍傳給了老夫。” 司馬昭道:“曹氏帝王之間傳承的寶劍,為何要傳給父親呢?” 司馬懿道:“子上可曾記得,武皇帝傳此劍給文皇帝時,這二人可都是大漢之臣啊。” 司馬昭恍然道:“這是一柄有什麼特殊象征意義的寶劍嗎?為何從未見文皇帝生前佩戴過?而他臨死前又為何要將之傳給父親呢?” 司馬懿道:“這是為了要提醒老夫:要時刻以此劍為戒,切莫行那弒君篡位之舉。” 司馬師道:“父親是文皇帝的托孤重臣,既然他那麼信任您,為何還要用這柄劍來提醒、震懾您呢?” 司馬懿道:“這柄古劍,鑄造的目的雖是為了弒君,然而鑄造者終其一生也未能行那弒君之舉。” 司馬師點了點頭,眼中現出異芒,一閃即逝。 司馬昭插口道:“是柄短劍嗎?” 司馬懿道:“此劍身長三尺,柄有六寸,是柄長劍。” 司馬師道:“這是個正方形的盒子,我看也就兩尺多寬,怎能放得下一柄三尺六寸的長劍?文皇帝莫不是在和父親說笑嗎?” 司馬炎目放異彩,道:“難道是那柄盤龍劍?”司馬懿微笑著點了點頭,伸手取下了盒蓋。 木盒之中盛放的是一柄彎曲承圓的古劍,劍身裹在一個黑色的軟皮鞘內。單看這個皮鞘,將整個劍身嚴絲合縫地包裹在其中,雖然不知道是用什麼動物的皮革製成的,但用料和做工都非常的講究。整體看起來,這裹著劍身的皮鞘古香古色的,一看就是數百年前的古物。 劍柄渾圓,承墨綠色,劍格承龍頭的形狀,劍鍔在龍口之內。龍頭劍格的雙眼是用紅珊瑚雕成了眼珠的模樣,上有黑墨點睛,珊瑚珠可以轉動。 司馬懿將此劍從盒中取出,平托在雙手之間。劍柄上的龍目活靈活現,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龍目好像都在瞧著自己。 龍頭劍格之左嵌有一塊略微發光的奇異石片,雕成了龍頭左耳的形狀,這塊石片也是承墨綠色的,由於自身泛著微光,所以非常的顯眼。這隻龍耳的耳廓、耳輪、耳垂俱全,借著室內的光線向裡麵瞧看,居然還能看到裡麵的耳骨,這份工藝可算得上是巧奪天工了。 三人正在嘖嘖稱奇,司馬懿道:“安世是夏侯大人的高足,應該知道此劍的用法吧。”說完,他將盤龍劍遞給了司馬炎。 司馬炎心下激動地單手拿著劍柄,向後退了兩步。右手拇指在劍柄上龍頭的左耳處輕輕一按,原本彎曲成圓的劍身忽然變得筆直。 他將盤龍劍平持在胸前,左手攥住了包裹著劍身的皮鞘,兩手緩緩向兩邊拉開。眾人紛紛瞇起了雙眼,又都不自覺地向後移了移身子。 盤龍劍出鞘之後,反射著照入室內的陽光,既光芒耀眼又寒氣逼人。這柄劍的劍身靠劍鍔的一側處隱隱現出了“飛龍”字樣的小篆。 司馬昭道:“原來這劍上有名字,為何要叫它‘盤龍’呢?就是因為它能夠回彎嗎?” 司馬炎又按了一下龍耳,這柄劍又變成了一個圓圈。 司馬師看到劍身上那個“飛龍”字樣的小篆忽然隱去,取而代之的則是“潛龍”字樣的小篆,忙道:“這柄劍端地是神物不成,圍在腰間則是潛龍,以之擊敵則是飛龍,甚合易理啊。” 司馬昭道:“原來如此,以‘盤龍’之名命之,果然甚是貼切。” 司馬炎再次按下龍耳,一柄軟劍又變回了直劍,而劍身之上刻著的字再次變為了“飛龍”。 司馬昭用手一指,道:“父親、兄長您們看,劍尖之上還刻著北鬥七星的星位圖。” 司馬炎用左手摸了一下,道:“這北鬥七星星位圖的刻痕深淺不一,估計不僅僅是裝飾用的吧?”說著他將盤龍劍向後一抖,劍身嗡嗡作響,忽然“嘩啦”一聲,身後的木幾從中坍塌,司馬懿剛才吃粥用的器具撒落了一地。 斷口之處甚是齊整,就像用利刃從中劃開的一般。可司馬炎在抖動長劍時,明明離這木幾足有兩尺有餘。 就在這時,司馬炎和司馬懿都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司馬懿父子都是多年與兵刃打交道的人,均知這是一柄不可多得的寶劍。異口同聲地喝了聲彩,彩聲之中還夾雜著司馬懿的兩聲咳嗽。 司馬炎忙將盤龍劍插回皮鞘之內,放在了司馬懿的麵前,道:“祖父,您覺得怎樣,孫兒去請張大夫吧。” 司馬懿搖了搖頭道:“這柄古劍是大漢朝最後一任墨家钜子姬勝所鑄,本是用來刺殺漢武帝劉徹之用的。無奈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姬勝就再也沒有接近漢武帝的機會了,自此鬱鬱而終。他死後就將此劍帶入了自己的墳墓,被時任發丘中郎將的夏侯大人取得,獻與了當時還是大漢丞相的武皇帝。” 司馬師兄弟二人此時才知道了這柄古劍的來歷。 司馬懿又咳了兩聲,喘著氣道:“這柄古劍是為了弒君所鑄的,雖然沒有真的弒君,但身為臣子佩戴始終是不祥之舉。盡管此劍打造得如此巧奪天工,自身又鋒利無匹,但武皇帝、文皇帝和老夫都不敢佩戴。”他又咳了兩聲,這時的司馬懿頭發蓬亂,臉上之前的紅潤之色已然退卻,逐漸轉為了蒼白。 司馬炎忙道:“祖父您先休息吧,以後再說與我等不遲!” 司馬懿搖了搖頭,道:“老夫沒有時間了!”他看向了司馬師,道:“老夫本想將此劍傳給子元,可是此劍乃是夏侯大人獻給武皇帝的,子元若是冒然佩戴,恐遭夏侯大人之忌。”司馬師忙握住了父親的手,眼淚在他的眼圈內打轉。 司馬懿有氣無力地道:“現今我司馬氏也隻有安世才有資格佩戴此劍了。”你們兄弟二人先出去吧,老夫還有幾句話要向這孩子交待。 兄弟二人隻好眼含熱淚,戀戀不舍地退出了臥室。司馬昭為他們關上了房門,兄弟二人則是一同跪在門前默默垂淚。 司馬懿見他們都出去了,對司馬炎吃力地道:“安世,你剛才也同祖父一樣,發覺有哪裡不對勁了,是吧?” 司馬炎忙道:“是的,祖父,我感覺好像脊背被什麼寒沁沁的東西給刺了一下。” 司馬懿壓低了聲音,道:“那是目光,是人的目光!” 司馬炎頻頻點頭表示贊同。 司馬懿此刻的眼神忽地又明亮起來,口中流利地道:“老夫這個病絕不是空穴來風!那賈逵的確是大魏的忠臣,老夫自忖:無論是忠心還是才能,老夫相比賈逵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別說賈逵已死,即便他活著,老夫又有何懼?王淩那個老匹夫,好的不學,竟要學那董卓。居然想擅行廢立,他又將當今陛下置於何地了?誰若敢說他是大魏的忠臣,文皇帝就能從墳墓中跑出來掐死他。” 司馬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明明知道:此時此地哪能“笑”呢,忙用歉意的目光看向了司馬懿。 司馬懿則是縱聲大笑:“哈哈!哈哈!之聲遠遠地傳了出去!” 門外的兄弟二人,同時止住了悲聲,互相對望了一眼,都詫異地看著司馬懿的房門,不知道父親為何笑得如此開懷。 司馬懿又道:“所以,老夫並不懼怕這二人,又豈能被他們活活嚇死?” 司馬炎道:“祖父是懷疑……” 司馬懿點了點頭,低聲道:“在我太傅府內,有人想讓老夫死!老夫去後,你要保護好你的伯父和父母。老夫相信:出手加害的人是不會就此收手的,你以後要萬事多加小心!”話音剛落,他眼中的神光突然斂去了。 司馬懿的手勉強地伸向前方,傾盡自己生命中最後的一點氣力,吼道:“老夫一生,無愧於國,無愧於民,無愧於姓司馬!哈哈……哈哈……”他笑得是那麼蒼涼,笑得是那麼豪邁,笑得是那麼滿足,笑得是那麼嘶啞。 大魏嘉平三年八月戊寅,天邊的一顆將星,在閃耀出璀璨奪目的光芒之後,悄然地消失在了天際,也消失在了太史令所精心繪製的星圖上。一代名臣,曠世之才,大魏皇封丞相、代大將軍、安平郡公、太傅司馬懿薨,享年七十三歲。 司馬懿這一生,世家出身。他博覽群書,聰敏好學,奇謀善策,忍辱含垢,手段老練,城府極深,任賢用能,輔政平亂。他擒斬孟達,智抵諸葛,遠征遼東,計賺曹爽,巧奪大權,興修水利,推行軍屯。不愧為輔政之能臣,當世之梟雄! 司馬炎見祖父含笑而逝,一聲撕心裂肺地呼喊,撲倒在祖父司馬懿逐漸冰冷的屍身上。司馬師和司馬昭也搶進門內,哭倒在司馬懿的床前。 司馬炎將祖父滿含笑意的雙眼合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把他身子放平,又將他伸出的手放在了他的體側,才拿被子蓋到了他的身上。 這時,柏夫人、徽瑜夫人、元姬夫人等相繼聞聲趕來,司馬炎從司馬懿的床上拿起了盤龍劍,在腰間一圍,退到了司馬師、司馬昭二人的身後。司馬懿的臥室之內,立時一片慟哭之聲。 魏帝曹芳聞訊之後大哭,下令厚葬司馬懿。九月庚申,司馬懿被葬於河陰的首陽山,謚文貞,追封相國、郡公。其弟司馬孚秉承他的遺願,代他辭讓了追封的相國官職、郡公爵位和特殊的禮儀。 司馬懿遺命從簡下葬,司馬孚請來了當代的大書法家衛瓘,為司馬懿寫下了顧命三篇。記錄了司馬懿作為顧命大臣的那些年,身兼大都督、大將軍,太尉、太傅等高位,輔佐了魏國的三代君主,為曹魏政權作出的巨大貢獻。並將這《顧命三篇》與他一同下葬。 司馬懿留下遺命:既不封墓塚也不建陵墓。隻穿著平常的衣服下葬,墳墓裡沒有留下任何財寶陪葬,死於他之後的人也不準與自己合葬。更令司馬氏的後人不得為他祭祀掃墓。 到了十一月,有司奏請將各位已故功臣的靈位置於魏太祖廟中,以配享祭祀,排位則是以生前所擔任的官職大小為序。太傅司馬懿因位高爵顯,列為第一。 司馬懿死後,司馬師則皇帝被封為了撫軍大將軍,執掌魏國的軍政大權。司馬昭則接替兄長的職務繼任衛將軍,掌管朝廷的禁軍。 自此,魏國實際的大權已完全掌握在了司馬師兄弟二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