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諸事處理完畢之後,司馬炎、曹誌等五人,便隨著司馬孚奏凱的大軍回到了洛陽。大將軍司馬師聽聞太尉司馬孚率領大軍得勝還朝,已經行至洛陽城南五十裡處的通穀了,他立即帶領著司馬昭和文武群臣出城三十裡迎接。 待太尉司馬孚和前來迎接的眾臣見過禮後,司馬炎便鉆到了父親的懷裡。 司馬昭愛撫著兒子的頭發,道:“安世這趟著實辛苦啦!叔父已經將你們在新城這幾個月的表現和功勞都一一上表報至了朝廷。待你伯父和陛下商議之後,過幾日朝廷就會頒布封賞功臣的詔令了。” 司馬炎離開了父親的懷抱,道:“父親,孩兒此行已經收獲頗豐了,不但積累了行軍打仗的經驗,見識了城市攻防戰的慘烈,還得到了吳國大皇帝孫權所鑄的六柄寶劍,更重要的是結交了一位武藝高強、赤膽忠心的朋友。”說著向身後的鳴凰一指。 司馬昭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隻見是一個身穿黑衣的少女,明媚的俏臉上帶著一股英氣,她的後腰左右並排負著四柄長劍,背上也有兩柄長劍的劍柄,由她右肩的後方探了出來。司馬昭心道:“這姑娘的身材如此纖弱,竟然身負六柄長劍,仍是舉重若輕,武藝果然不俗。” 鳴凰聽到了司馬炎和司馬昭的對話,又見他指著自己,忙走上前來,雙膝跪倒向司馬昭叩首,道:“安世公子劍奴——鳴凰,拜見家主。” 司馬昭用雙手攙扶,道:“姑娘快快請起。安世當真胡鬧,怎能讓你這姑娘家背負這許多又長又重的寶劍?我這就叫人來幫姑娘分擔分擔。” 鳴凰挺直了上身卻並不站起,她揚起俏臉,眼中現出了驚懼的神色,顫聲道:“家主莫非是嫌棄鳴凰武藝低微,不許我跟著安世公子嗎?” 司馬昭一怔,司馬炎走過來想再次扶起鳴凰,道:“父親沒有那個意思,他老人家隻是怕你受累罷了,姐姐快快請起。” 司馬昭笑著道:“鳴凰姑娘快起來吧,本將軍確實沒有那個意思,想不到你這姑娘初與安世相識,便能有這等的忠心,我司馬氏最是欣賞忠肝義膽之人,我兒的安全以後就交給你啦!” 鳴凰向來性格堅毅,認賊作父苦忍二十年,都未曾落過一滴眼淚。此時,她的眼眶之內居然濕潤了,聽到司馬昭的話後,她不理司馬炎的攙扶,以頭觸地,道:“鳴凰誓死追隨安世公子!”這才由地上輕鬆躍起,站到司馬炎的身後去了。 司馬昭手撚長須,搖頭苦笑。 這時,司馬師摟著曹誌的肩膀走了過來,道:“濟北王和安世此番功勞不小,本大將軍定要奏明天子,大大地封賞你們兩個。” 司馬炎躬身行禮,道:“伯父,孩兒正在與父親說及此事。這趟新城之行,全賴允恭兄長與雀兒姐姐幾位的細心照拂,孩兒不僅積累了行軍打仗的經驗,還一舉瓦解了吳國的刺殺組織,得到了吳王六劍,收獲著實不小,已經很滿足啦。新城之戰,全是仰仗伯父和父親運籌帷幄、任人得當,張特等眾位將軍信念堅定、指揮有方,新城三千將士悍不畏死、浴血搏殺,這才能夠取得如此輝煌的戰果。孩兒不敢貪天之功!況且我司馬氏已經是位極人臣了,孩兒不要朝廷的半點封賞,如果非要賞的話,那就賞給新城的三千將士吧!”他看了曹誌一眼,接著道:“孩兒想請伯父做主,為允恭兄長和雀兒姐姐主持婚事,讓他們了卻了心中所願,今後就可以更無掛礙地為國效力了!” 司馬師眼中閃過欣賞的神色,道:“安世此言甚合我心。”他拍了一下曹誌的肩膀,道:“這樁婚事就包在本大將軍的身上。再擇個良辰吉日,你們兄弟二人一同完婚便了。”說罷哈哈大笑。 曹誌雙膝跪倒,向司馬師行禮,道:“曹誌多謝大將軍成全。” 遠處的慕容雀兒和楊艷則是俏臉通紅,雙雙害羞地低下了頭。 回府之後,司馬炎和慕容雀兒給羊、王二位夫人請了安後,又跑到了司馬燮的房中蹭吃蹭喝。三人一直聊到了醜時,司馬炎和慕容雀兒才回房休息去了。 次日清晨,慕容雀兒洗漱完畢之後,正要去找司馬炎。她剛打開房門,就有一個白乎乎的東西,射向了她的麵門。慕容雀兒應變奇速,左腳在門檻上一點,向後飄了出去。 半空之中,她見那團物事像是一塊白絹裹著什麼東西,速度並不如何快,便伸手去抓。她抓住那團物事之後,纖腰一扭,轉過了身子,右臂順勢向後一揮,見那團物事並沒有什麼異狀,這才將之拿到了自己的麵前。 慕容雀兒用手掂了掂,那東西入手頗為沉重,白絹後好像是裹了一塊石頭。她左手拉住白絹一抖,居然從中掉出一個金燦燦的東西來。她定睛瞧看,這東西竟然是一個由純金鑄造的腰帶扣,外形似是雄鷹展翅。她又仔細地看了看,那精雕細刻的“鷹”頭其實並不像鷹,倒有點像是自己家傳短刀上的銅雀。她急忙從懷中掏出了那柄短刀。兩相對比,果然一模一樣,應是出自同一位匠人之手。 慕容雀兒將白絹和腰帶扣往桌上一扔,縱身到了屋外。她向腰帶扣擲來的方向奔出了二十多步,見是園中的幾株大樹,她身子一縱便躍上了最粗壯那一株樹的枝乾。她左右看了看,滿眼都是層層疊疊的枝葉,什麼也看不見。她又躍上了附近一間房子的屋頂,四下張望了半天,仍然是什麼也沒瞧見。這才回到自己的房中,關上了屋門。 慕容雀兒拿起桌上的白絹細看時,發現背麵居然有圖畫和文字。將它翻轉展開後,見左手邊繪著自己家傳的那柄短刀;右手邊則寫著:“慕容鮮卑,有女名雀。投效異族,悖祖逆宗。辰巳之交,北邙山上。若見旁人,後會無期。”三十二個字。 慕容雀兒心中劇震,自言自語地道:“寫這封帛書之人莫非知道我的身世?我自幼便和爺爺生活在華陰縣的北山裡,除了安世和伯潛叔叔,十多年不見外人。即便這幾年住在安世的家中,也是深居簡出。直到現在也從未遇到過一個我的族人,這傳書之人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這時,門外響起了司馬炎的聲音:“雀兒姐姐,我和鳴凰要找允恭兄長,一起到城南的白雲山中練劍,你去不去啊?” 慕容雀兒看著手中的帛書和桌上的金帶扣,咬了咬牙,答道:“我今天不太舒服,你們去吧。” 司馬炎一愣,他心道:“昨晚我們還一起和伯潛叔叔有說有笑地喝酒,怎麼今天就不舒服了?”他剛要出聲詢問,鳴凰由後麵按住了他的肩頭。他扭過頭去,見她臉色微紅,向自己搖了搖頭。他旋即明白過來,道:“那雀兒姐姐好生休息,我叫萍兒一會兒給您送碗參湯來,我們先去了啊。” 慕容雀兒含著淚,道:“去吧!去吧!” 司馬炎二人走後,她的珠淚便一顆顆地掉落在了白絹之上。 慕容雀兒心道:“允恭兄長博學多才,安世也聰明多智,我像信任爺爺一般,毫無保留地信任著他們,可這帛書上卻明言不得告訴其他人。十九年了,我好不容易才得知了自己身世的一點線索,絕不能失去這次機會!那人說:‘辰巳之交,北邙山上’就是讓我在辰、巳交匯之時,到洛陽城北麵的邙山上去相見。現在辰時剛過,離巳時已經不到一個時辰了。” 她將金帶扣用那塊白絹包好,同自己的短刀一同揣入了懷中,又到馬棚內牽了匹馬,這才出了大將軍府,向城北的邙山馳去。 慕容雀兒從未去過邙山,沿途經過多方打聽,這才來到了邙山腳下。她策馬向山上行了一段,見地勢有些陡峭了,就找了一片樹林。她將馬兒拴好後,施展輕功向山上奔去,在巳時之前已經趕到了山頂。 慕容雀兒登上山頂之後,見不遠處有個木製結構的亭子,裡麵還有石桌石凳,便走了過去。她坐在亭中等了約有一盞茶的時間,忽然一道黑影由她身後躥了出來。一個頭戴黑紗鬥笠的黑衣大漢,伸指點向了她後背的神道穴。 慕容雀兒並不回頭,聽到背後有指力的破空之聲。她向前接連兩縱,已經躍出了木亭。待她轉過身來時,短刀已經倒持在手中了。 那人見左手一指偷襲不中,跟著慕容雀兒向前躍出,右手食指連戳三下,點向她胸前的華蓋、玉堂、中庭三穴。慕容雀兒將短刀一橫,向後躍出了一丈多遠。此時,她的後背已然靠在了一株大樹的樹乾之上。她凝目觀瞧,原來偷襲之人,正是那日曾與孫夫人對招,又給司馬炎用計重創,被迫退走的那個黑衣大漢。 慕容雀兒心下就是一驚,怎會想到竟然在這裡遇上了他。慕容雀兒心道:“這黑衣漢子的武功太強,既狡猾機警,又心狠手辣,憑我一人絕非是他的敵手,此刻該當如何脫身才好呢?” 那個黑衣大漢哪容她細想,怪笑了一聲,雙手食指連續點出,先封住了慕容雀兒的頭頂和左右身側,跟著左手食指“嗤”的一聲,點向她右肩的雲門穴。 慕容雀兒避無可避,隻得硬著頭皮以短刀上的銅雀刀柄,迎向他攻來的手指。指柄相撞,“噗”的一聲,她的短刀竟然被那個黑衣大漢一指擊得脫了手。短刀向後急飛,插入了她身後的樹乾當中。 緊接著她胸口的膻中穴,被那大漢右手的食指點中。慕容雀兒隻覺自己的膻中穴上一陣酸麻,中指之處奇寒徹骨,有數條冰線順著她的經脈,不斷向前胸其他的穴道蔓延開去。隻要給那些冰線經過的穴道,瞬間就會感覺到一陣痛徹肺腑的寒冷。 片刻之後,慕容雀兒已經麵容蒼白,牙齒打顫,整個身體完全不聽使喚,就像不是自己的一般。她顫著聲道:“你……這是……‘玄冰指勁’。” 黑衣大漢怪笑了幾聲,道:“小丫頭眼力不俗,居然知道本座這玄冰指勁。”他從樹上拔出了那柄短刀,架在了慕容雀兒的頸側,道:“此時本座如要殺你,可以說是輕而易舉。” 慕容雀兒恨他殺死了自己的父母、族人,怒斥道:“十九年前,就是你殺害了我的父母;如今,我技不如人,無法為父母報仇,你動手好了!” 黑衣大漢道:“此刻,你的父母正與你的族人,好端端在北方的草原上飲酒、放牧。本座何時曾殺害過他們?” 慕容雀兒聽到父母居然健在,心中有如遭到了雷擊一般,無法置信地道:“你……你說什麼?” 黑衣大漢道:“本座隻是想讓你知道:這會兒若要殺你,就像捏死一隻螞蟻般容易。還有騙你的必要麼?” 慕容雀兒勉力地背靠著樹乾,她不僅全身麻木,寒入骨髓,而且心神激蕩,難以自持。恍惚間,質疑、震驚、喜悅、絕望、痛苦……種種情緒相繼襲來。她再也承受不住了,頭一低便要暈過去。 黑衣大漢的右手食指,快捷無倫地點在了慕容雀兒的靈臺穴上。他左手五指成鉤,抓在了她胸口膻中穴的四周。 慕容雀兒的靈臺穴被點中,腦子也清醒了一些。她緩緩地睜開雙眼,看見那個黑衣大漢,居然五指抓在了她胸口的正中。她又羞又怒,偏偏渾身沒有半點兒力氣,口中焦急地道:“你……你……” 黑衣大漢並不理會,他左手的掌心以非常緩慢的速度向後輕輕移動,五根手指卻依然抓在慕容雀兒胸口膻中穴的周圍。 慕容雀兒漸漸感到身體有了點知覺,遊走於經脈當中的數條冰線,正在快速地由膻中穴上,被黑衣大漢的掌力吸走。過了有半盞茶的時間,黑衣大漢忽地撤回左臂,五根手指同時向掌心一攥。居然由他攥緊的拳頭上,升起了一縷蒸汽。 慕容雀兒各處穴道上寒冷的感覺,已經完全消失了,隻是膻中穴上依然酸麻,無論如何沒法提氣動手的。 黑衣大漢將手中的短刀還給了她,笑著道:“這回我們能到亭中好好聊聊了吧?” 慕容雀兒見他並未出手加害,她又急於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和父母的真實情況。她咬著嘴唇點了點頭,向那座木亭走了過去。 黑衣大漢隨她來到亭中坐下後,向慕容雀兒道:“你的問題現在可以向本座發問了。不過,僅限於你身世的問題,本座的事與你無關。你可要想好了再問,隻要問錯了一句,本座轉身就走。這輩子你就不要指望本座,再會向你吐露隻言片語了。” 慕容雀兒聽他說完之後,仔細地想了想,問道:“我的父母是誰?” 黑衣大漢答道:“你的父親乃是北方草原上,慕容鮮卑族長慕容木延手下的大將——慕容然能;至於你的母親嘛,她是你父親在同宇文鮮卑族作戰中,搶回來的戰利品,族長宇文丘不勤的小女兒——宇文秀。” 慕容雀兒眼含熱淚,不斷地念道:“慕容然能、宇文秀……慕容然能、宇文秀……”她直至此刻才知道自己生身父母的姓名,一時間神情激動,不能自已。 黑衣大漢也不催她,隻是默默地陪她坐在石凳之上。 過了好一會兒,慕容雀兒才回過神來,又向他問道:“十九年前,你殺死的四男一女又是誰?” 黑衣大漢道:“四個男的是你父親的親兵,那個女的是你的乳母。” 慕容雀兒恨恨地道:“他們幾個人武藝並不高,何以你要突施辣手殺死他們?又為何放過了我?” 黑衣大漢冷冷地道:“他們五人竟然看到了本座的麵容,單憑這個就該死!當年本座是見你生得可愛,才饒了你的一條小命。” 慕容雀兒心念電轉,指著黑衣大漢,道:“你……你就是那位失蹤的摸金校尉!” 黑衣大漢一怔,他緩緩地道:“想不到你這小姑娘居然知道摸金校尉,你是從何處聽來的?” 慕容雀兒道:“我問你幾個問題,便回答你幾個問題。公平合理,兩不相欠,你也要想好了再問哦?” 黑衣大漢哈哈大笑,道:“好!你這娃兒很是有點意思,本座便饒恕了你先前的偷襲之罪。不錯!本座就是魏王麾下的摸金校尉——夏侯援!你是從何處得知本座的?” 慕容雀兒道:“我是從一個人的口中得知的。” 黑衣大漢追問道:“那人是誰?” 慕容雀兒道:“摸金副校尉——司馬伯潛叔叔。好了,兩個問題答完了。該我問你了!” 黑衣大漢點了點頭,道:“本座怎麼忘了司馬燮這個匹夫。”又道:“小丫頭忒的狡猾!” 慕容雀兒笑著道:“我可是之前提醒過你,要想好了再問的哦。”接著道:“這銅雀的刀柄和金帶扣代表著什麼?” 黑衣大漢道:“那是你父親慕容鮮卑族的圖騰和族徽。”他跟著問道:“你和司馬炎那小混蛋的師傅是誰?” 慕容雀兒答道:“是我爺爺。” 黑衣大漢又問道:“你爺爺是誰?” 慕容雀兒道:“我還沒問你,你怎地來問我?” 黑衣大漢為之氣結,道:“好!你問!” 慕容雀兒道:“我現在沒有問題了,你要是不殺我,本姑娘這就要回去了。” 黑衣大漢道:“你要回哪裡去?” 慕容雀兒道:“當然是回家嘍!” 黑衣大漢道:“你說的是司馬炎的家,還是你自己的家?” 慕容雀兒聽完他的話,心中劇震,竟然無言以對了。 黑衣大漢道:“你與司馬炎他們,命中注定是敵非友,你是要做那悖逆祖宗之人嗎?” 慕容雀兒怒道:“我……我怎麼會和安世為敵?我又如何悖逆了祖宗?” 黑衣大漢道:“你明明是鮮卑族慕容氏的女兒,卻貪戀大魏國的榮華富貴;你既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但不想著回家去孝敬父母,還想嫁給與鮮卑族有著世仇的中原漢人!你這不是悖逆祖宗又是什麼?況且,你父親的慕容部現在正與禿發部,以及你母親的宇文部勢成水火,不日即將迎來幾場大戰。你是打算與仇人完婚之後,再回家去替你的父母收屍嗎?” 慕容雀兒張口結舌,隻說“我……我……”便說不下去了。 黑衣大漢從懷中掏出了兩錠馬蹄金,丟在了石桌之上,道:“本座當初沒有殺你,現在也不會殺你,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如果要北歸,這兩錠金子足夠你路上的盤纏了。如今魏國在邊境上,對鮮卑族實施高壓統治,無論慕容、宇文、禿發其中哪一部能夠獲勝,他們的下一步都是統一草原,奮起反抗,直至南侵中原。是做仇敵家中的乖巧之婦,還是做拯救自己父母和族人的好女兒,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完之後,他站起身離開木亭直接下山去了,卻再也沒看慕容雀兒一眼。 此刻,慕容雀兒已經是淚流滿麵了。她當然要回去探望自己的親生父母,追尋自己的根。可是她終有一日,會與司馬炎和曹誌為敵的。要麼是父母一族侵入中原腹地,大肆燒殺搶掠,最終殺死了司馬炎和曹誌;要麼是司馬炎和曹誌率軍北征,斬殺了自己的父母和族人……她不敢再想下去了,隻能伏在石桌上失聲痛哭。 在此之前,她每次想到曹誌,心中總是甜絲絲的。曹誌不僅英俊瀟灑、仁俠重義、博學多才、武藝高強,對她更是謙虛忍讓、體貼入微、關懷備至,甚至是舍命相護。曹誌雖是名門之後,地位尊崇,但卻從未嫌棄過她的身世。她本以為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無依無靠的異族孤兒。可是她從曹誌那裡感覺得到,他對自己的愛是那麼純潔,那麼無私,那麼深厚。曹誌是個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她曾不止一次地對自己說:“得夫如此,妾復何求?”偏偏就在他們大婚在即之前,她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得知了自己的親生父母仍然健在人間,得知了鮮卑一族與司馬氏統治之下的中原漢人,必然是水火不能相容的關係。 她想到了司馬炎。他們自幼便一起長大,一起玩耍,一起習文,一起練武,一起同甘共苦,一起風雨同舟,一起出生入死,一起福禍與共……到頭來竟要一起拚個你死我活!這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又想到了夏侯無忌,要是沒有爺爺救她一命,含辛茹苦地將她撫養長大,她早葬身在那片密林當中了。爺爺明知道她是鮮卑族的孤兒,還傳授了她一身的武藝。她曾多次在書中看到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可爺爺卻將她視如己出,疼愛有加。她北歸之後,又當如何麵對養育了自己十四年的爺爺呢? 她心中的矛盾與痛苦,已經無以復加。她痛恨那個摸金校尉!是他奪去了自己在父母膝前承歡盡孝的童年;是他奪去了曹誌這個可以托付終身的乘龍佳婿;是他讓自幼便視之為自己親弟弟的司馬炎,成了自己不共戴天的敵人;是他不止一次地改變了自己的一生。就算她能一刀殺了那個夏侯援,可又能改變什麼呢?隻能怨“天道不測,造化弄人”了。 慕容雀兒忽地站起身來,仰天長嘯。她再也承受不住這種錐心般的劇痛了,想要通過大聲地喊,叫來發泄自己胸中的怨恨,也隻有通過大聲地喊叫,才能稍減那陣陣錐心的劇痛。突然,慕容雀兒一口鮮血噴在了石桌之上。她頹然坐倒,由她那有如草海一般的雙瞳之中,留下了兩行血淚,她趴在石桌上不住地喘息。 過了良久,慕容雀兒才漸漸地平復了情緒。她用袖子擦掉了臉上和嘴角的血跡,起身走到了她剛才靠著的那個大樹前,用短刀在上麵削下了一塊手掌般大小,半寸多厚的木片。她用刀尖在上麵刻下了“造化弄人,勿以為念”八字,又劃破了自己的食指,將鮮紅的血液塗在了字的上麵,這才牽著馬下山去了。 她敲開了邙山腳下一家農戶的門,開門的是個長相忠厚老實的漢子,年齡約有四十來歲。那人見慕容雀兒年紀輕輕,容貌甚美,可是眼角、嘴角和衣衫之上全是血漬。他大驚失色,向後急退,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口中喊道:“女鬼殺人啦!女鬼殺人啦!” 這時,他的媳婦聞聲趕來了,見慕容雀兒這般模樣,一時之間也不敢上前扶起自家的男人。她渾身瑟瑟發抖卻又不肯離去。 慕容雀兒道:“大叔,大嬸,我不是鬼,這血跡也不是別人的,而是我自己的。我是受了內傷,才這般模樣的。” 那漢子又仔細地看了看她。此時剛到未時,他見到慕容雀兒身後影子和不遠處的馬兒,這才心下稍安。他從地上爬起來,向慕容雀兒道:“姑娘原來不是鬼啊。既然您受了傷,這便請進屋裡坐吧。我們山野之人,也沒什麼好招待您的,進來喝口熱水吧。”他的媳婦也走了過來,道:“這麼漂亮的一位姑娘,怎麼會孤身一人在這邙山腳下呢?” 慕容雀兒道:“多謝大叔大嬸,水我就不喝了,我來是想拜托大叔一件事。”她怕拿出短刀再嚇到這兩位樸實的農家人,說著轉過了身去,用短刀在其中一錠馬蹄金上削下了一小塊,又用懷中的那塊白絹,將木片包裹了起來,連同那小塊金子,一並遞給了那個漢子。 慕容雀兒道:“大叔,我是想勞煩您,到洛陽城內幫我送個信,這一小塊金子就作為您的酬勞吧。” 那漢子接過白絹包裹的木片,卻不接金子,道:“送個信有什麼打緊的,怎能要姑娘的金子呢?咱們山野人家雖然窮,但也不屑於趁人之危。姑娘,您就說送到哪裡去吧?” 慕容雀兒硬把金子塞到了他的手中,道:“您好心有好報,我是誠心要謝謝大叔的,這並不是什麼趁人之危。勞煩大叔將這白絹連同裡麵的物事,送到城西濟北王曹誌的府上……”她一提到曹誌,心中劇痛,口內湧出了一股鮮血。 那漢子的媳婦見她竟然傷得這麼嚴重,忙出來扶住她,焦急地道:“姑娘,您……您怎會傷得這般重啊,還是先進屋去休息休息吧。” 那漢子道:“是啊!姑娘,您先進屋休息一會兒,我這便給王爺送信去。” 慕容雀兒眼中含淚,搖著頭向那漢子道:“不了,多謝您二位的關心。您一定要親手將這物事交到他的手中,告訴他:我這就回自己家去了,請他不要掛念……”說到此處,慕容雀兒再也說不下去了。她不顧這對夫婦的挽留,跨上了馬背,一路向北疾馳而去。 那漢子看慕容雀兒行得遠了,他嘆了一口氣,將金子交給了自己的媳婦,便向洛陽城的方向跑去。 他入城之後,一路打聽,這才氣喘籲籲地來到了濟北王的府門前。他走上石階,在門環上敲打了幾下。不一會兒角門打開了,一個仆人打扮的老者,從裡麵探出頭來,向他問道:“那個漢子,可是你在敲門?” 他忙跑了過去,向老仆深施一禮,道:“打擾貴差了,小人受一位身負重傷的姑娘所托,給濟北王曹王爺送個信。” 老仆見他既然知道這裡是濟北王府,還說出了曹王爺,倒也不是找錯地方了,便問道:“信呢?” 那漢子將右手撫在胸口之上,喘著氣道:“就在小人懷中,那位受傷的姑娘口吐鮮血地叮囑,一定要將這信親手交到王爺的手中,還請貴差見諒。” 老仆從角門中走了出來,上下打量了一番,見他長得忠厚老實,又是一路風塵仆仆地跑來,也就同意了。老仆剛要領他進入門房等候,遠遠瞧見曹誌和司馬炎,正牽著馬向這邊走來。他們的身後好像還跟著一位不認識的姑娘,也是牽著馬。老仆向那邊一指,道:“那個身穿藍色衣衫的便是我家王爺。” 那漢子看清之後,向老仆又深施了一禮,這才跑了過去。 他來到曹誌的麵前,跪倒施禮,道:“小人於通,給曹王爺請安。”跟著叩了個頭。 曹誌並不認識他,見他跪倒給自己行禮,忙伸手攙扶,道:“這位於家大叔,起來說話,不知您找本王何事啊?” 於通見曹誌平易近人,連忙從地上站起,從懷中取出了那個由白絹包裹著的物事,道:“半個時辰之前,有一位身受重傷的姑娘來到小人的家中,吩咐小人到洛陽城您的府上,親手將這個交給您。”說著將白絹和裡麵的物事遞了過去。 曹誌接過之後,並未急著打開。他聽於通說是一位身受重傷的姑娘,讓他來給自己送信,急忙問道:“於家大叔,那位姑娘怎生打扮?傷有多重?” 於通形容了一下那位姑娘的容貌,曹誌和司馬炎一聽,便知是慕容雀兒,曹誌焦急地問道:“那位姑娘現在何處?” 於通道:“她現下已經騎馬向北去了,她還讓小人轉達,說:‘她回自己家去了,讓您不要掛念’,說到此處時,她的口中還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曹誌二人大驚失色,司馬炎道:“允恭兄長,先看看雀兒姐姐給你留下了什麼。” 曹誌忙打開了白絹,見裡麵是塊手掌般大小的木片,上麵血跡斑斑地刻著:“造化弄人,勿以為念”八個字。 曹誌完全不明白慕容雀兒在這上麵寫的是什麼意思,他茫然地看向司馬炎。司馬炎接過曹誌手中的白絹,展開一看,二人都見到了那幅圖畫和上麵的字,司馬炎道:“這是有人故意逼走了雀兒姐姐!允恭兄長,我們追!”他從懷中掏出了一吊五銖錢,丟給了於通,立即翻身上馬,一帶韁繩便向城門疾馳而去。曹誌和鳴凰也都上了馬,追著他狂奔而去。 三人一口氣馳出了一百餘裡,卻哪裡能夠看到慕容雀兒的半點影蹤。曹誌還在猛抽馬股,司馬炎一把扯住了曹誌的馬韁,將自己和他的兩匹馬硬生生地拉停了。 曹誌怒道:“安世!你乾什麼?” 司馬炎道:“允恭兄長,稍安勿躁。雀兒姐姐人既聰明,武藝又高,處事也是剛毅果決,從不拖泥帶水。如果她要存心躲著我們,我們是無論如何也找她不到的。” 曹誌淚眼朦朧地道:“可是……可是……她剛剛吐了血啊。” 司馬炎道:“想必雀兒姐姐也是急火攻心,這才吐血的。她既然決定離去,傷勢應該不會太重。她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允恭兄長不必過於擔心。況且,此時天色已然黑透,我們又未攜帶火種,連路都瞧不清楚了。我們再這麼漫無目的地追下去,也將於事無補。所以,我們先回洛陽去,路上小弟再同兄長好好地分析一番。” 曹誌望著漆黑一片的北方,心中滴血。他看了良久之後,猛然下定了決心,向司馬炎道:“我們走!”三人調轉馬頭,緩緩向洛陽的方向行去。 司馬炎向曹誌道:“允恭兄長,雀兒姐姐是個父母雙亡的鮮卑族孤兒,這您是知道的。” 曹誌點了點頭,卻並未說話。 司馬炎又道:“如果您是雀兒姐姐的話,會否因為一個陌生人或是你族人的一番話,就舍掉我們這些同生共死的夥伴?還有自己心儀的另一半呢?” 曹誌聽了他的話,在自己心中反復盤算、衡量後,肯定地答道:“不會!” 司馬炎道:“這就對了!所以雀兒姐姐能舍我們而去,還因為憂心和憤懣吐了血,隻有一個可能——” 曹誌道:“她的父母沒有死!?” 司馬炎道:“正是!” 曹誌道:“可即便是要回家看她的父母,大可以和我們商量商量再走啊。我更是可以護著她同去,也不至於說什麼‘造化弄人,勿以為念’啊!” 司馬炎道:“兄長沒看到那白絹之上寫著‘投效異族,悖祖逆宗’嗎?那人定是利用了雀兒姐姐的生身父母此刻依然健在和我們之間的胡漢之別,這才激得她不辭而別的。那人用心險惡,挑撥離間,顯然並非是什麼正大光明之人,或者說他此舉的背後,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曹誌怒吼一聲,腰間懸著的洛神劍瞬間離鞘。“喀啦啦”一陣響聲過後,道旁一株需一人才能環抱過來的大樹,竟然被他一劍斬為了兩截。上半截樹身不堪重負,轟然倒塌,砸得道旁塵土飛揚。曹誌雙目血紅,口中呼呼地喘著粗氣,可見他的心中是何等的憤怒。 司馬炎道:“兄長莫要氣壞了身子,我相信:雀兒姐姐冷靜一段時間之後,會慢慢想清楚的,你們也必然會有重逢之日的。” 曹誌虎目含淚,顫著聲,道:“我和雀兒真的還能再見嗎?” 司馬炎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頭,道:“一定會的。” 三人策馬緩行,直到第二天的清晨,方才進了洛陽城。司馬炎帶著鳴凰先將曹誌送回了府後,這才牽著馬回家,他邊走邊想:“現在已經是卯時了,需得趁伯父上朝之前,將雀兒姐姐北歸的事告訴他。免得他下朝之後,在不明就裡的情況下,冒然去允恭兄長府上提親,再觸及他的傷心事。這一路我勸他勸得嘴都乾了。”他加快腳步,向自己家中走去。 司馬炎推開了側門,牽馬就要往裡走,身後的鳴凰忽然擋在了他的身前,同時拔出了背上的百裡劍,向他低聲道:“有殺氣,就在正東。” 司馬炎心道:“正東?那不是伯父的房間嗎?”他鬆開韁繩,抽出了腰間懸著的流星劍。他一直都很喜歡這柄流星劍,就從鳴凰處要了來,平日懸於自己的腰間,也順便幫她分擔一下。 二人足不停步,快速向司馬師的房間奔了過去。轉過彎再向東奔出幾步,過了徽瑜夫人貼身婢女們的房間,就是司馬師的臥室,而鳴凰卻向左一轉,身子有如離弦之箭,向北方射了出去。 司馬炎一愣,此時他忽然聽到了伯母徽瑜夫人和弟弟司馬攸的哭聲。他心急如焚,便沒有去追鳴凰,而是向哭聲來處急奔而去。剛越過了婢女們的房間,就看到司馬師臥室的門外或跪或站了一群人,其中也包括自己的父親和母親。 他收起了流星劍,快步上前,他剛要說話,就聽到伯父的臥室之內,傳出了司馬師痛苦的喊叫之聲,他忙向司馬昭問道:“父親,伯父這是怎麼啦?” 司馬昭一回頭,見是兒子來了,焦急地道:“你伯父昨天還是好好的,今天卯時初刻,突然左眼疼痛難忍。” 司馬炎道:“讓大夫瞧過了嗎?” 元姬夫人哭著道:“張濟大夫已經進去半天了,直到此刻仍未出來,現在還不知道你伯父到底怎樣了。” 正在此時,司馬師臥室的房門打開了,張濟滿頭大汗地從屋內走了出來,又關上了房門。 他來到司馬昭的麵前,行了一禮,道:“稟告子上大人,大將軍的左眼像是中了毒,僅僅半刻鐘,就鼓起了一個小指肚般大小的瘤子。” 司馬昭道:“知道中的是什麼毒嗎?” 張濟雙膝跪倒,道:“下官愚魯,看不出這是什麼毒。但可以肯定,這絕不是我中原的毒。” 司馬昭吃了一驚,道:“什麼?” 徽瑜夫人焦急地問道:“大將軍現在怎樣了?” 張濟道:“下官已經分別為大將軍外敷、內服了些鎮痛拔毒和安神理氣的藥物,現在已經不那麼疼痛了。下官這就去查詢異族的藥典,看看是否能找出些線索,再為大將軍對癥下藥。”他匆匆一禮,站起身一路小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徽瑜夫人領著司馬攸推開了房門,來到了司馬師的榻前。司馬昭夫婦和司馬炎也跟了進來。司馬師的左眼之上,蓋著一小塊白布,他躺在床上正喘著粗氣。 徽瑜夫人忙從桌上水盆之中,拿起一條熱手巾擰乾了,輕輕地擦拭著由司馬師額頭上滲出的汗珠,她極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輕聲問道:“大將軍此刻感覺怎樣了?” 司馬師呻吟道:“張濟剛剛用了藥,不像方才那麼疼痛了。”他又問徽瑜夫人道:“子上來了麼?” 司馬昭緊忙走到他的榻前,道:“兄長,昭弟在這裡呢。您有什麼吩咐,盡管說與小弟。” 司馬師吃力地道:“國家正值多事之秋,新城大捷須當速速論功行賞。切不可因為我的眼疾有所耽擱,免得讓前方的將士們寒了心。” 司馬昭目中含淚,道:“兄長放心,這些事交給小弟便是。” 司馬師道:“子上準備如何上表?” 司馬昭道:“小弟已經擬好了初議,正要報與兄長知曉。” 司馬師道:“快快講來。” 司馬昭從懷中取出一卷帛書,展開念道:“牙門將張特,臨危受命,鎮守新城;苦戰三月,寸土不讓;巧計退敵,功勛卓著。升為雜號將軍,任新城主將,封列侯,食邑八百戶,賞馬蹄金五十錠,錢五萬貫,絹帛五十匹。樂方等六位新城守將均升為牙門將,賞馬蹄金五十錠,錢五萬貫,絹帛五十匹。守城眾軍士一律賞一年的軍餉,雜役、夥夫、馬夫等眾輔軍,一律賞十個月的軍餉,並按張特上報朝廷的功勞簿,各依所立軍功另行封賞。凡陣亡的將士,以國禮厚葬,向其家屬發放三年的軍餉,並按朝廷的慣例予以撫恤。太尉司馬孚,老成持重,處置得當,親率大軍解去新城之圍,未損一兵一卒,擊退吳國丞相諸葛恪。賞馬蹄金三十錠,錢五萬貫,絹帛五十匹。先鋒前將軍文欽,率部斬首吳軍萬餘人,所獲物資不計其數。賞馬蹄金三十錠,錢三萬貫,絹帛三十匹。先鋒鎮東將軍毋丘儉,擊退北麵吳軍,解去新城之危。賞馬蹄金二十錠,錢三萬貫,絹帛三十匹。二將麾下的各級將官,賞五個月的軍餉,各級軍士賞三個月的軍餉。車騎將軍郭淮、奮武將軍陳泰,星夜馳援狄道,迫退蜀國薑維,收復隴右。賞馬蹄金二十錠,錢三萬貫,絹帛三十匹。二將麾下的各級將官,賞五個月的軍餉,各級軍士賞三個月的軍餉。傷亡將士按朝廷慣例予以撫恤。青州、徐州守軍,不論官兵,一律賞一個月軍餉。北平亭侯司馬炎,助守新城,穩定軍心,鼓舞士氣,探營獻書,擊殺刺客一人,瓦解吳國刺殺組織,親斬賊首吳侯孫紹。封給事中,賞馬蹄金三十錠,錢十萬貫。因本人辭賞,所賜錢財轉贈新城三千將士,不論官職,不計生死,一律均分。鮮卑民女慕容雀兒,助力守城,闖營報訊,擊殺刺客一人,賞馬蹄金十錠,錢五萬貫。因本人辭賞,所賜錢財轉贈新城三千將士。濟北王曹誌,助守新城,成功保護了新城的眾將,斬殺吳國刺客三人。本應賜封官職,但礙於文皇帝的遺命,暫不入朝為官。賞馬蹄金五十錠,錢十萬貫,絹帛五十匹。” 讀完之後,他向司馬師道:“待兄長的身體狀況好些之後,給濟北王再酌情賜官吧。” 司馬師欣慰地道:“子上擬定的封賞細則,甚合我意,一概照準。你速速謄抄一份,蓋上大將軍印,今日朝會便可以呈給天子禦覽了。允恭是塊好材料,再磨練磨練他,將來必定能夠成為安世與桃符的有力臂助。” 司馬昭忙躬身施禮,道:“小弟這就去辦,兄長您且寬心養病吧。”說罷躬身退了出去。 這時,年僅八歲的司馬攸,趴在了司馬師的身上,道:“父親,您可好些了嗎?您告訴孩兒,如何才能分擔您的痛楚呢?” 司馬師愛撫著兒子的頭,笑著道:“為父已經好多了,為父一個人痛也就夠了,怎麼還能舍得我兒痛呢?今晨我兒可讀書了嗎?” 司馬攸道:“孩兒今晨讀了《尚書》。” 司馬師道:“我兒甚是勤勉,為父也就放心了。你要向你的哥哥多多學習,快快長大,早日為父親和你的叔父分擔國事。” 司馬攸道:“父親放心,您生病的這段時間,孩兒會代您照顧母親的,也會多多向安世哥哥請教的。” 司馬氏道:“我兒至孝,為父甚是欣慰。好了,夫人,你帶他們都出去吧,我有事要和安世說。” 徽瑜夫人點頭稱是,領著司馬攸和眾人都出去了。 司馬炎跪倒在司馬師的榻前,握著他的手,哭著道:“伯父,孩兒無能,讓您受苦了!” 司馬師道:“安世,你也感覺到我司馬氏府中的那股殺氣了吧?” 司馬炎點了點頭。 司馬師道:“這感覺和父親辭世的那天一模一樣。直到此刻,那人也未曾露出過一絲的破綻。此人雖然手段卑劣,但心智高絕,又極能隱忍。距離高平陵之變已經過了兩年,他終於再次出手了,仍是這般無聲無息,仍是這般無跡可尋。此人乃是我司馬氏的心腹大患,你要答應伯父:一定要照顧好你的父母、伯母和桃符。” 司馬炎道:“伯父,您會好起來的。孩兒會寸步不離地守護著您。祖父過世那天,您……您也感覺到了?” 司馬師疲憊地點了點頭,道:“你也去吧,凡事要多加小心!我累了!” 司馬炎道了聲是,站起身退了出去。 他為司馬師關好了門,此時鳴凰早已回來了。她走近司馬炎,在他耳邊道:“鳴凰無能,那人輕功太高,我跟了她五條街,最後還是讓那人給走脫了。” 司馬炎低聲道:“可曾看到那人的體貌?” 鳴凰道:“沒有看到那人的樣貌,但可以斷定是個女人。” 司馬炎大驚失色,追問道:“姐姐何以能夠感覺到府上的殺氣?” 鳴凰道:“因為我想要刺殺孫紹報仇,二十年間無時無刻不在體會、分析他身上所散發出的氣息。要不是武功相差太懸殊,始終都超越不了他所散發出的殺氣,我也不用一直苦忍到公子出現才動手了。所以,我對殺氣極是敏感。” 司馬炎道:“這‘殺氣’難道不是起了殺心才產生的一種氣息嗎?” 鳴凰搖了搖頭,道:“公子說的那種‘殺氣’隻能嚇人,而不能殺人。”頓了頓又道:“我所說的殺氣就像是火苗,普通蠟燭的火苗比不過火把上的,而火把上的又比不過篝火上的。一個人武學修為的高低,就像是蠟燭或是火把,而散發出的殺氣就是這火苗。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 司馬炎點頭表示受教,問道:“那姐姐的殺氣與你追蹤那人的殺氣,相較如何?” 鳴凰道:“遠遠不如!” 司馬炎道:“那你還追?她萬一傷了你怎麼辦?” 鳴凰道:“有死而已!公子的事大過我的命!” 司馬炎道:“胡說!什麼事能有自己的性命大啊?我司馬炎可不是孫紹那老賊,以後可不許你這樣了。又不是什麼大是大非舍生取義的事,別動不動就妄言生死。你連命都沒了,以後還怎麼幫我?難道讓我自己背著那一大堆廢銅爛鐵嗎?” 鳴凰忙雙膝跪地,抱拳道:“鳴凰記下了!” 司馬炎道:“你又來了!我對雀兒姐姐,允恭兄長和你是一樣的!別總動不動就下跪。哦,對了!姐姐是如何判定那人是個女人的?” 鳴凰道:“因為鳴凰的嗅覺天生就比一般人要靈敏得多。所以,在追蹤那人時,嗅出了她女兒家的體香。年齡絕對不會超過三十歲。” 司馬炎連連點頭,心中閃過了無數個念頭,始終還是沒能理出半點頭緒。 他一路往書房走,沿途看到了前兩日和司馬燮一同出府辦事的李義。一問之下,才知道他們剛剛回來。他就帶著鳴凰去找司馬燮了。 他二人來到了司馬燮的臥房外,隔窗看到他正端著一碗酒兀自在那裡發呆。司馬炎在窗外喊了一聲:“伯潛叔叔!” 司馬燮這才回過神來,向他道:“原來是少爺和鳴凰姑娘,快進來吧!” 司馬炎推門而入,坐到了司馬燮的身旁,鳴凰則是立在了他的身後。 司馬燮一望便知鳴凰的性格,也不再和她客氣。向司馬炎笑道:“怎麼這兩天沒見到雀兒姑娘?少爺又惹她生氣了?” 在司馬燮的麵前,司馬炎再也繃不住了。他上前摟住司馬燮的脖子,將頭埋在他的懷裡放聲大哭。 司馬燮心中就是一驚,心道:“自打少爺出生,無論是體內的寒毒,還是尋找無忌老哥那兩年的風餐露宿,甚至是被張楚擊成了重傷,也從沒見他這般地哭過啊?莫非雀兒姑娘出了什麼事?”他讓司馬炎發泄完了胸中的痛楚,見他由大哭已經轉為了抽泣,這才搬起他的肩頭,問道:“少爺?雀兒姑娘出了什麼事?” 司馬炎聽他提到姐姐的名字,悲從中來,又失聲痛哭起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漸漸地平復過來,哽咽著道:“雀兒姐姐走了,回家去了,再也不會回來啦。” 司馬燮聞言成了丈二和尚,完全摸不著頭腦,道:“少爺快細細說與老仆。” 司馬炎便把今天慕容雀兒不辭而別的事向司馬燮一一說了。司馬燮瞇起了雙目,認真地分析著每一個細節。司馬炎說完之後,又從懷中拿出了從曹誌那裡借來的白絹,展開鋪到了司馬燮的麵前。 司馬燮一看那白絹上的字,心中便是一震,於是他地下頭,仔細地研究著上麵的一筆一劃。 司馬炎見他好像發現了什麼,不敢打攪他,靜靜地坐在那裡等候。 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司馬燮瞪大了雙目,無法置信地道:“這是校尉大人——夏侯援的筆跡啊。” 司馬炎大驚失色,道:“伯潛叔叔,您說寫這份帛書的人是那位失蹤的摸金校尉?” 司馬燮定了定神,道:“三十多年了,居然還能再次看到他的筆跡。雖然他刻意改變了書寫的方式,但是一個人的字從練成的那天起,就代表著他的書寫習慣,無論如何掩飾,也會留下蛛絲馬跡的。這白絹確實是校尉大人所寫的。不過他為何要時隔三十多年才現身呢?他悄悄潛入司馬氏的府中,將一個無關緊要的異族姑娘激離此處,這又是為了什麼呢?” 司馬炎道:“依伯潛叔叔看,伯父眼睛上所中之毒會否也是這夏侯援乾的?” 司馬燮一怔,追問道:“大將軍中毒了?” 司馬炎將司馬師現在的狀況,和張濟剛才的話對他講了。 司馬燮聽完之後點了點頭,道:“老仆是想:如果是夏侯援下的毒手,那他的動機呢?憑他的本領,即便是暗中刺殺了大將軍也未必辦不到,反倒是這下毒要比刺殺要難得多啦。” 司馬炎道:“伯潛叔叔何處此言呢?” 司馬燮道:“少爺還未從政掌權,因此不太知道太傅大人在府內飲食方麵的布置。” 司馬炎道:“祖父在飲食方麵還有什麼布置?” 司馬燮點了點頭,道:“太傅大人早在少爺出生之前,就開始防備著曹爽的明槍暗箭。太傅大人命府內的庖廚,從食材下鍋,到烹飪的過程,以及最後的呈送,始終都不能離開相關人員的視線。尤其是在呈送之時,府上的醫官張濟,都會依足了銀針檢驗的規矩。至於主上眾人所服用的藥物,更是由張濟親自調製熬煮。太傅大人辭世之後,子元大人也沿用了這個法子。無論是用餐、飲酒、烹茶、用藥,隻要是入口的都是如此。如果不是常年在這府內生活,且熟知這套體係的人,根本是無從下毒的。即便成功下了毒,最後入口前也過不了張濟的那一關。” 司馬炎道:“那有沒有可能是通過其他的方式下毒呢?” 司馬燮笑著道:“老仆一生從不用毒,少爺這個問題,真是把老仆難住了。這個恐怕少爺隻能去問張濟大夫了。”他接著道:“老仆隻是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待這件事。我們不妨換位思考一下,如果少爺有足夠的實力,可以輕而易舉地殺死敵人,既能做到致敵人於死地,又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少爺還會選擇用另一種,可能相對繁瑣一些的旁門左道嗎?” 司馬炎想了想,道:“不會,因為完全沒有這個必要。可是就算伯父所中之毒與他無關,他何苦處心積慮地要將雀兒姐姐激走呢?這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司馬燮道:“老仆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夏侯援自始至終與司馬氏都沒有任何的仇怨,老仆實在想不出他的動機是什麼?至於他為何要單單對雀兒姑娘下手,的確是讓人費解。” 司馬炎道:“師傅曾經告誡過我,不可阻擋雀兒姐姐尋找她自己的路。可是一想到,她是被人處心積慮給激走的,我無論如何也難以釋懷。況且,允恭兄長與雀兒姐姐馬上就可以大婚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她選擇了不辭而別,還說什麼‘造化弄人,勿以為念’。” 司馬燮嘆了一口氣,道:“民族之間的矛盾,也並非全都是不可調和的。漢武帝時期的武力征伐,漢元帝時期的昭君出塞,我武皇帝時期沿用至今的歸附同化,都是化解民族矛盾的手段。雀兒姑娘可能一時想得太偏激了,給她點時間,她總會想開的。至於他夏侯援既然要棒打鴛鴦,我們又尋他不到,也隻能拭目以待了,看看這家夥到底要搞什麼鬼。” 司馬炎點了點頭,又將剛剛鳴凰去追那個神秘女人的事,也對司馬燮講了。 司馬燮又仔細地看了看鳴凰清澈的雙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道:“鳴凰姑娘既然說那人是個女人,便錯不了。隻是老仆除了雀兒姑娘之外,從未聽聞有哪個女人會有如此之高的輕功。” 司馬炎道:“我能夠感覺得到,不論是那個摸金校尉夏侯援還是那個下毒的神秘女人,都是沖著我司馬氏而來的。隻是現在我還不知道他們的目的是什麼。伯潛叔叔,您在家中也要多加小心啊!” 司馬燮笑著道:“老朽已是風燭殘年,能見證少爺長大成人,已經是很滿足的了。即便遇不到意外,還能有幾年好活的?” 司馬炎道:“伯潛叔叔,您以前從來不是這麼悲觀的啊?今天這是怎麼啦?為何要這麼說呢?剛才我從屋外看到您一個人拿著酒碗發呆,您在想什麼呢?” 司馬燮道:“老仆近日總是心神不寧的,感覺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就像今日子元大人忽然中毒,老仆就事先沒有任何的察覺,事後又完全搞不懂這些蛛絲馬跡間的關聯。人不服老是真的不行嘍。” 司馬炎道:“伯潛叔叔,您這一生,跟隨著我的恩師,武皇帝,還有我祖父,經歷過多少的大風大浪。正應該像武皇帝在《龜雖壽》中所說的那般‘老驥伏櫪,誌在千裡;烈士暮年,壯心不已’啊。” 司馬燮一口喝乾了碗中之酒,道:“少爺說得好!老仆倒要看看,這些藏頭露尾的宵小之輩,能夠玩出什麼花樣來?” 司馬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這才是我縱橫天下,舍我其誰的伯潛叔叔呢。” 二人相視大笑,喝酒暢聊,直到亥時才各自休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