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炎六人離開了潼關之後,來到了弘農郡的華陰縣。在楊艷的強烈要求之下,他們一起來到了華陰縣楊艷的祖宅。 楊艷的叔父驍騎將軍楊駿,此時正好回家探親,聽聞自己的侄女、侄婿回來了,同行的還有濟北王和兩位王妃。 楊駿緊忙領著弟弟楊珧出了房門,跪倒相迎。楊駿道:“不知中護軍大人和濟北王大駕光臨,請恕末將失迎之罪。” 司馬炎上前扶起了楊駿,道:“楊驍騎快快請起,是瓊芝非要拉著我等冒昧登門,您何罪之有啊?況且,您是瓊芝的叔父,自然也是在下的叔父,叔父快起來吧。” 楊珧和眾人見過禮後,引領著他們來到了正堂。楊艷此時才向楊駿跪倒行禮,道:“侄女給叔父請安!” 楊駿緊忙扶起了她,笑著道:“瓊芝自從配與了中護軍之後,還是頭一次回叔父這個娘家呢。大將軍夫婦的身體可安好啊?” 楊艷道:“公公、婆婆身體安泰,有勞叔父掛懷了。” 楊駿讓出了主位,非讓司馬炎上坐,又吩咐下人排擺酒宴迎接貴客。司馬炎攔住了他,道:“我等此次來到弘農華陰,主要是求見恩師他老人家,小侄歸心似箭,就不叨擾叔父了。” 楊駿道:“您的師傅就在本縣嗎?末將確實不知,末將這就派人去請他老人家,來府上與中護軍相聚。” 楊珧忙道:“兄長不可,中護軍大人的恩師乃是當代高人,豈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請得到的。否則,瓊芝和濟北王夫婦,怎會陪同著大人,親自到訪我華陰小縣呢?” 楊駿聞言,心中就是一震。他緊忙起身離座,雙膝跪倒,向司馬炎叩首賠禮,惶恐地道:“末將唐突,末將唐突,還請中護軍大人看在瓊芝的麵上,莫要怪罪末將。”說著連連叩頭。 司馬炎皺著眉,道:“叔父請起!” 他又向楊珧道:“還是這位楊珧叔父,知道小侄的心意啊。”說罷,他兩手在腿上一拍,站了起來,拱了拱手,道:“幾位貴親安坐,司馬炎著急去看望恩師,就不久留了。” 他又看了楊艷一眼,道:“瓊芝不如就留在家中陪伴叔父吧。我和濟北王夫婦先去拜見恩師,回來後,再到這裡來接你。” 楊艷大驚,道:“不——我要和安世同去拜見夏侯大人……”她忽地住口不說了,隻是摟著司馬炎的胳膊輕聲哭泣。 司馬炎目中的厲芒斂去之後,拍了拍楊艷的肩頭,道:“我們走吧。”他不再理會地上跪著的楊駿,轉身出了楊府。 路上,楊艷輕搖司馬炎的胳膊,啜泣著道:“妾身已經知道錯啦。安世不要再生氣了,好嗎?” 司馬炎沉著聲道:“你平日素知,我最看不慣那些諂媚邀寵的奴才。為何還要帶我等來此?要論尊卑,有允恭兄長堂堂朝廷的濟北王在這兒,何時輪到我這小小的中護軍坐主位?這不是陷父親於不義嗎?” 眾人這才知道,司馬炎為什麼突然發這麼大的脾氣。 曹誌道:“安世莫要過責了瓊芝,她也是一片好意嘛。好不容易回老家一趟,難免思念家人。你是那楊驍騎的侄婿,我等又是以朋友的身份陪訪,此行自然是奉安世為尊,主家讓位於你,並沒有什麼過失嘛。” 司馬炎仍是氣憤難平地道:“祖父在世之時,尚對恩師禮敬有加。要不是伯潛叔叔和恩師的栽培,我豈有今日?他楊駿是個什麼東西?竟敢如此的不知天高地厚!”他又對楊艷嗬斥道:“你去告訴那個楊駿,要是他膽敢打擾到恩師的清凈,我就滅了他滿門!” 許潼和賈櫻相互對視了一眼,都吐了吐舌頭。她們認識司馬炎、楊艷這麼多年,還從沒見過司馬炎如此疾言厲色地斥責過楊艷呢。此時的楊艷已經被嚇得泣不成聲了。 賈櫻忙向許潼打了個眼色,許潼緊忙扶過了楊艷,向司馬炎道:“行啦!行啦!瓊芝也不是故意的。既然知道了安世如此地敬愛師傅,她是不會造次的。瞧,這美人兒的眼睛都哭腫啦,這怎麼見安世的恩師啊?” 司馬炎也知道,自己這脾氣發得是有點過了。他一抬頭,看到了“劉家酒館”的幌子,向幾人道:“前麵就是我和伯潛叔叔第一次來找師傅時,落腳的酒館了。我們就在這裡先用些酒食,待瓊芝好點兒之後,再去拜見師傅他老人家吧。” 他們剛一進酒館,兩鬢有些斑白的劉老板,就殷勤地上來招呼客人了。他見這六位客人,男的氣宇軒昂,女的嬌艷動人,一時間愣在了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司馬炎笑著道:“劉老板可還認識我嗎?” 劉老板揉了揉眼睛,打量過司馬炎的麵容,確實認不出他,待瞧見了他那一頭長可及地的黑發,才恍然大悟。 劉老板猛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向窗口的那張桌一指,道:“您是多年前和一位老先生,一同光顧小店的那個少年,想不到您都長得這般高大啦?” 他又向司馬炎的身後看了看,接著道:“那位中氣十足,聲震屋瓦的老先生沒和您一起來嗎?” 司馬炎神色一黯,眼睛濕潤著道:“他老人家已經仙逝了。” 劉老板一驚,道:“啊呦!想不到身體那麼好的老先生居然……居然……”“小的該死,提起了您的傷心事。您幾位還是坐在窗口的那張桌嗎?” 司馬炎以袖拭淚,從懷中掏出了一吊五銖錢,道:“一切照舊吧!” 劉老板也不客氣,接過那吊錢後,向後廚喊道:“老板娘——杜康一壇,花生一碟兒,蜜餞一碟兒啦!”他吆喝著向後廚去了。 六人落座之後,不一會兒,劉老板就端著一個發舊的大托盤回來了。除了剛點的那些酒食之外,還給眾人多上了一大盤肉和兩碟兒水果。 劉老板道:“這是小店剛剛做好的醬豬肉,給幾位嘗嘗鮮,不要錢的。”他將三個碟子擺到了桌上,還知機地多擺了一副碗筷,接著道:“幾位貴客慢用,如有什麼吩咐隨時叫小的。您幾位放心,不會有其他客人來打擾諸位的。”說完,他笑著回櫃臺去了。 司馬炎打開壇封,斟滿了七碗酒,道:“當年,伯潛叔叔牽著我的手,兩年間,走遍了魏國境內的大江南北。終於在這華陰縣的北山上,找到了師傅他老人家。要是沒有伯潛叔叔和恩師,司馬炎早成他鄉之鬼了。”說著,他將手中的酒碗,與身旁給司馬燮留的空位上的酒碗一碰,一口喝乾了。 曹誌向楊艷打了個眼色,楊艷忙拿過酒壇,為司馬炎又滿滿地斟了一碗,道:“安世節哀,伯潛叔叔英雄一世。他對得起武皇帝和郭祭酒的期望,沒有辜負司馬氏的重托,是安世的恩人,更是楊艷的恩人。妾身陪你和伯潛叔叔乾上一碗。”他端起自己的酒碗,和司馬燮的碗碰了一下。 司馬炎眼含熱淚,道:“我念及伯潛叔叔和師傅的恩德,這才對瓊芝疾言厲色。你不怪為夫就好!”他將酒碗與楊艷和司馬燮的酒碗一碰,又是一飲而盡。 曹誌怕他傷心喝酒易醉,也端起酒碗,道:“我等也陪安世,敬伯潛先生一碗。”他起身走到司馬燮的空位上,拿起了那碗酒與自己的酒碗一撞,先是一口喝乾了自己的酒,又將司馬燮的酒緩緩倒在了地上。眾人也向司馬燮的空位一舉碗,將酒喝了。 楊艷和賈櫻量淺,不像司馬炎、曹誌和許潼那般的豪飲,勉強著喝了一大口。兩張俏臉上,頓時飛起了兩朵紅暈。鳴凰雖然平日裡也不喝酒,但看到司馬炎如此重義地悼念恩人,令她感同身受。她咬了咬牙,將碗中之酒一飲而盡。 楊艷為眾人斟酒,許潼用筷子夾起一片肉,塞到了嘴裡大嚼,她忽然道:“快都嘗嘗,這兒的老板娘,好俊的手藝啊!”說完,她起身拉起了楊艷,就向後廚走去,口中道:“我們去向老板娘討教一下,這麼好吃的醬肉,是怎麼做出來的?以後好給我家濟北王和安世多做一些。” 曹誌搖頭苦笑,卻很是感激許潼這麼插科打諢,壓抑的氣氛頓時緩解了不少。 賈櫻道:“安世,你自離開了華陰縣之後,那個奇門五行陣可曾溫習過嗎?稍後,我等隻能依靠你的引領,才有機會去拜見高賢。你可莫要帶著我們在樹林裡麵瞎轉啊!” 司馬炎道:“宓妃嫂嫂過慮了,小弟好歹也在這裡生活了四年,就算是閉上眼睛,也不會走錯的。” 這時,許潼一個人出來了,卻不見楊艷。許潼道:“瓊芝這對眼睛,哭得實在是太腫啦,這可怎麼辦啊?” 曹誌道:“文君找塊冰,幫瓊芝用絹帕敷一下,不就行了?” 許潼翻著白眼,沒好氣地道:“我的濟北王,這兒可是華陰縣。您以為是在自己的王府呢?還冰塊!” 司馬炎靈機一動,轉身向櫃臺處叫道:“麻煩劉老板為我們打一碗水來。” 不一會兒,劉老板就端著一碗水走了過來。司馬炎接過水碗,將它放到了桌上,又將右手的食中二指,插入到碗底。 許潼大惑不解地道:“安世,你要乾嘛啊?” 司馬炎微微一笑,卻並不答話。他深吸了一口氣,逆運體內的鬼穀內力。他的手指一點點地,從碗底逐漸提高,當抬到水麵的高度時,那碗水的上麵,居然裊裊地飄起了蒸氣。 許潼湊上前去一瞧,見那碗水已凝結成冰了。她嘆了聲“乖乖!”隨即向曹誌道:“大王!大王!我們回去之後,就把咱家的冰窖封死了吧?” 曹誌不解地道:“這是為何啊?” 許潼一臉壞笑地道:“那冰窖又深又長,還需要下人時常打理,勞民傷財的。以後妾身和姐姐,再想喝冰鎮酸梅湯的時候,就叫安世來咱們家,用手指一戳不就完事了嗎?這多方便,事後大不了也分他一碗。” 司馬炎道:“文君嫂嫂果然持家有道,打得是一手的好算盤。允恭兄長能娶到她,那是吃不到虧的。” 許潼撇了撇嘴,道:“切——你們小夫妻的事,不還得要本王妃來幫忙?讓你做塊冰,還得擠兌我們大王兩句,和你們家楊艷一樣那麼摳門。起開——”她一把搶過了桌上的冰碗,不理嘴都要被氣歪了的司馬炎,和目瞪口呆的劉老板,徑自回後廚去了。 曹誌幸災樂禍地向司馬炎一舉碗,道:“誰讓你去惹她的,喝酒吧!” 司馬炎苦笑著道:“弘農太守傅玄大人說得好啊,‘近墨者黑!’兄長都跟文君嫂嫂學壞了。”他又看了賈櫻一眼,道:“有空多跟宓妃嫂嫂‘近朱者赤’吧!”說完,他跟曹誌對飲了一碗。 過了好一會兒,許潼和楊艷才一起從廚房出來了。司馬炎看了看眼睛剛剛消腫的楊艷,笑著道:“我的瓊芝真若出水的芙蓉,美艷不可方物。我們這就去拜見師傅他老人家吧。”臨出店時,楊艷又丟給了劉老板一吊五銖錢,老兩口自是千恩萬謝地送眾人出了酒館。 曹誌等在司馬炎的帶領下,無驚無險地出了奇門五行陣。他們穿林入穀,來到了夏侯無忌的門前。 司馬炎用手撫摸著當年被司馬燮打倒,又重新修補好了的院墻,傷感地道:“這院墻損毀可以修補,而伯潛叔叔與小侄,卻陰陽相隔,永無見麵之日了。” “吱呀”一聲,院門忽然被人從裡麵拉開了。眾人一側頭,看到一位身材高大,滿麵紅光,鶴發童顏的老人,出現在了麵前。 司馬炎快步上前,跪在了老人的腳下。他抱著老人的雙腿,痛哭著道:“師傅!師傅!伯潛叔叔去啦——徒兒……徒兒好想念他啊!” 那個老者正是司馬炎的授業恩師——夏侯無忌。眾人也急忙雙膝跪倒,向上叩首,給這大魏國的第一奇人,昔日的發丘中郎將夏侯大人行禮。 夏侯無忌微笑地愛撫著司馬炎的頭,道:“伯潛的事,老夫已經知道了,安世先帶大家進去坐吧。” 司馬炎將眾人引領到了內堂,各自落座之後,向夏侯無忌逐一介紹了眾人。 夏侯無忌撚須微笑,道:“當年伯潛帶著安世,初到老夫這裡的時候,你還是個八九歲的娃娃。一晃十年,如今都已成家立室了,很好!很好!” 司馬炎道:“雀兒姐姐……” 夏侯無忌打斷他,道:“雀兒的事,老夫也都知道了。” 許潼道:“老神仙,您也太厲害了吧!獨自一人隱居在這華陰縣內,您怎麼什麼事都知道啊?” 夏侯無忌笑著道:“自然是有人給老夫傳遞消息了。安世不妨猜一猜那人是誰?” 司馬炎想了一會兒,皺著眉道:“如果伯潛叔叔還在的話,徒兒一定認為是他了。可是……徒兒實在是想不出了。” 夏侯無忌道:“不僅是你想不到,為師起初也想不到啊。” 司馬炎道:“那給您傳遞消息的人是誰呢?” 夏侯無忌道:“安世可還記得,當初你被張楚打傷之後,是誰救了你嗎?” 司馬炎恍然道:“是林中的那位老前輩!?” 夏侯無忌點了點頭,道:“雖然為師現在仍然不知道那位前輩是誰,可是他確實很關注你的成長。這些年關於你的大事,那位前輩總是寫成竹簡送至家中,所以為師才可以未卜先知。” 司馬炎道:“既然連師傅都不知道那位前輩是何方高人,我等即便是想破了頭也是想不出來的。徒兒這次回來,一是看望您老人家,二是想向恩師請教:為何那位摸金校尉,要處心積慮和我司馬氏為難呢?她先後殺害了祖父、伯父和伯潛叔叔。又激得雀兒姐姐不告而別,就獨自返回了家鄉。二十年前,她先設計徒兒的四位姐姐病入膏肓,從已經下葬的棺內,將她們的‘屍體’相繼盜走。再救活她們,送到裴雨軒那裡培養成才;二十年後,又挑唆她們來弒殺自己的父親。她與我司馬氏之間,到底有什麼解不開的深仇大恨呢?以她的修為,明明可以一招就要了祖父、伯父甚至是當年徒兒的性命,為何卻要辛辛苦苦地,布下這樣一個大局?徒兒百思不得其解,還望師傅能夠為我解惑啊!” 夏侯無忌看了看炭火上即將燒開的熱水,對司馬炎道:“安世,你代為師給你這些朋友們沏上茶吧。茶葉、茶碗還是放在老地方。” 司馬炎領命去了,他在內堂東首的櫃子裡找到了茶葉,又從西首的櫃子中拿出了茶碗。 他剛一回身,楊艷便將這些都接了過去,向他道:“安世,你坐下陪師傅他老人家說話吧,這些事讓瓊芝來做就好。” 司馬炎看了師傅一眼,不好意思地道:“那就有勞瓊芝了。” 許潼提高了嗓門,嘲諷地道:“也不知道剛才是誰,要滅人家叔父滿門的。在夏侯大人麵前,這猛虎就變成小綿羊了?” 曹誌緊忙拉了一下她的衣襟,低聲責備道:“在夏侯大人麵前,文君不可胡鬧。” 夏侯無忌手撚銀髯,笑著道:“不妨事的,要是雀兒還在的話,比這丫頭與安世鬧得還要兇呢。” 曹誌一想到慕容雀兒,胸中就是一痛,忙低下頭拱手施禮,道:“拙荊年輕頑劣,承蒙夏侯大人不見怪,曹誌代她向您老賠不是了。” 許潼不以為然地道:“大王忒得多禮,夏侯大人乃當世高人,又怎麼會跟我這小女孩兒一般見識呢?是吧?老神仙。” 夏侯無忌早已經習慣了慕容雀兒的肆無忌憚,想不到十年之後,還能遇到她這般性格的晚輩,老懷大慰。他笑著道:“姑娘所言極是。” 司馬炎道:“去!去!去!喝你的茶去!我正向師傅請教大事呢,你別跟我這搗亂。” 許潼正要起身反唇相譏,賈櫻站起身,拉住了她,道:“文君姐姐快坐,我們一同聽夏侯大人講講這個神秘的摸金校尉吧。” 許潼“哼”了一聲,才坐了回去。她狠狠地瞪著司馬炎,一副“本姑娘遲些再找你算賬”的惡模樣。 夏侯無忌緩緩地道:“老夫與夏侯援共事了二十多年,雖然朝夕相處,竟然完全不知道她是個女子。此人的心機,真是可驚可怖啊!” 司馬炎道:“師傅,您認識她的時候,她有多大年紀?” 夏侯無忌道:“大約十五六歲吧。” 司馬炎道:“如此算來的話,現如今,她應該是個年逾七旬的老嫗了。可徒兒在最後一次與她相鬥之時,曾經削斷了她蒙麵的黑布和頭戴的鬥笠,看到了她脖頸和下頜上的皮膚。她最多像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少女,一頭如雲的秀發,哪有一根白絲?即便她的內功修為,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境界,但是怎麼會練到這般長生不老的啊?徒兒先後與她三次相逢,兩次劇鬥。我以《人遁》之術觀之,可以斷定:此女就是摸金校尉夏侯援本人,絕對不是她的子嗣或是傳人。” 夏侯無忌聽到司馬炎說到《人遁》之術時,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他的眼中忽地精芒大盛,片刻之後,光華斂去,又恢復了平淡從容的目光。夏侯無忌道:“莫非她修習了郭祭酒的《天遁》秘術?” 司馬炎一驚,道:“師傅,郭祭酒的《天遁》,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秘術啊?徒兒以前每次問到您,您總是搖頭不語。” 夏侯無忌道:“為師一直以為:《天遁》秘術早已隨郭祭酒長眠於地下了,想不到居然會傳給了她。為師以前不願意告訴你,是因為這《天遁》當中所記載的,乃是奪天地造化的玄門秘術,就連郭祭酒本人也不曾修煉。”夏侯無忌自言自語地道:“怎麼會傳給了她呢?” 賈櫻道:“夏侯大人,那位摸金校尉不是一位挖墳掘墓的大行家嗎?有沒有可能是:郭祭酒辭世之後,她在墓中盜得此物,回去潛心修煉的呢?” 夏侯無忌搖了搖頭,道:“絕對不會!那三卷《遁甲天書》,都是用古代甲骨文的符號,書寫而成的。當世隻有郭祭酒本人、傳他《遁甲天書》的師傅——左慈,左元放、再就是西蜀丞相諸葛亮,三人通曉。旁人就算拿到了《遁甲天書》,在無人指導的情況下,是絕對不可能無師自通的。” 曹誌道:“那會否是另外兩人,其中的一人傳授給她的呢?” 夏侯無忌道:“傳說左慈要到霍山去煉九轉丹,後來終於得道,乘鶴而去。一位神仙般的人物,又怎麼會指導他人,修煉這損人利己的邪術呢?諸葛武侯雖然與我大魏為敵,但為人光明磊落,也絕對不會做此種齷齪勾當的。” 司馬炎道:“師傅,您為何說《天遁》是邪術?它又是如何一個損人利己法的?郭祭酒雖然瀟灑不羈,但人品素來為徒兒所敬仰。孔夫子雲:‘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要是《天遁》真為邪術的話,他怎會自己不學,反而傳授旁人呢?” 夏侯無忌長嘆了一口氣,道:“據郭祭酒所說,《天遁》秘術乃是奪天地之造化,汲取他人的精血、陽壽為己所用的邪惡之術。雖然可以存精駐顏,但劫難一到,是要遭受天譴的。奉孝先生三十八歲就病故了,可是直到死,他也沒用《天遁》續命。” 許潼癡癡地看著曹誌,道:“要是真能夠一直美到七十歲,即便是遭受天譴,那也值得啦!” 夏侯無忌看著許潼的癡相,嘆了一口氣,道:“或許是當年,正值妙齡的夏侯援,對他軟硬兼施?但以老夫對奉孝先生的了解,他不應該會如此的啊。” 楊艷道:“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的事屢見不鮮,倒也是人之常情。不過,郭祭酒既然對夏侯援傾心,為何又不娶她?反而傳授了她這麼歹毒的《天遁》秘術呢?” 夏侯無忌道:“他們之間或許有著某種愛恨難分的關係吧。至於郭祭酒為何要傳她《天遁》秘術,老夫就想不通了。” 司馬炎道:“師傅,徒兒最後一次與夏侯援交手,發現她用的居然是鬼穀內力。不知道是鬼穀上卷,還是鬼穀中卷,但絕對不是我們的《本經陰符七術》。雖說是同宗同源,她的功力也不弱,但純以威力而論,似乎不是《本經陰符七術》的對手,否則徒兒早就被她殺了。” 夏侯無忌道:“安世怎知道,她的鬼穀內力,一定不是你的對手呢?僅僅是因為她沒有殺死你嗎?那她明明可以,一指戳死了司馬太傅和子元,甚至是當年的你。為何她又不直接下殺手呢?用伯潛的話來說,她之所以這麼大費周章,‘動機’是什麼呢?” 司馬炎道:“正要請教恩師。” 夏侯無忌道:“她的動機恐怕隻能有一個!她既要毀了你們司馬氏,同時又要利用司馬氏。” 司馬炎低頭沉吟不語,仔細地咀嚼著師傅的話。 夏侯無忌接著道:“伯潛精通《人遁》秘術,夏侯援留了他那麼多年,就是為了讓他輔助司馬氏的崛起。後來,她之所以親手殺了伯潛,定是因為伯潛發現了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她才親自動手除掉了伯潛。” 司馬炎從懷中取出了一小塊石頭,遞給了夏侯無忌,道:“師傅,這個石塊,是伯潛叔叔死前,不知從哪處墓碑上摳下來的,一直藏在他的懷中。徒兒曾到事發地點,詳細地檢查了周邊,卻沒有任何的發現。” 夏侯無忌接過石塊,在手中摩挲了一陣,道:“這材質似乎是近代之物,不會超過二十年。根據斷口處的顏色,似乎是被伯潛近期才取下來的。” 他們師徒拿著石塊又端詳了一會兒,仍舊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 司馬炎忽地想起一事,他從鳴凰背上的布囊中,取出了一塊由夏侯援身上掉出的黑色物事,交給了夏侯無忌,道:“師傅,您看這個到底是由什麼材料製成的?既輕巧又耐重擊,夏侯援就是用這些東西,在您的麵前,偽裝了那麼多年的男人。無論是虎侯的重拳、還是孫夫人的鳳鳴劍、甚至是雀兒姐姐的玉簪,擊中此物之後,都傷不到她的真身。再就是她身上穿的,那是什麼寶甲啊?連您取自姬勝墓中,吹毛斷發的盤龍劍,數次撞擊同一位置,都無法損其分毫。” 夏侯無忌一愣,道:“安世是如何得到‘盤龍劍’的啊?” 司馬炎又將得劍的經過向師傅稟明了。 夏侯無忌笑著道:“真是想不到,這柄利刃幾經輾轉,還是到了安世的手中。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接過司馬炎手中的黑色物事看了看,又放到鼻子底下聞了聞,喜形於色,道:“這是埋在玄武拒屍之地,千年僵屍的肌肉啊。” 眾人聽後無不大驚失色,楊艷居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急忙鉆進了司馬炎的懷中瑟瑟發抖。 夏侯無忌被楊艷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問道:“瓊芝這是怎麼啦?” 司馬炎一手摟著楊艷的後背,一手搔了搔頭,道:“師傅,那天徒兒在房內研究這些東西,瓊芝曾拿了一塊長條狀的,圍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比量,所以……所以……一聽到這是僵屍的肉,難免生出了後怕。” 夏侯無忌撚須大笑,道:“瓊芝不必害怕,這東西可是不可多得的寶物啊。” 曹誌問道:“夏侯大人,什麼叫作‘玄武拒屍之地’啊?” 夏侯無忌道:“允恭可還記得毌丘儉嗎?” 曹誌先是一愣,接著道:“當然……當然記得。” 夏侯無忌道:“你射殺了毌丘儉,正應了當朝少府丞——管輅,對他家祖墳的預言。” 司馬炎插口道:“據安豐津的都尉府上報,說是一個叫作張屬的民兵,射殺了毌丘儉,朝廷還封了他為列侯。怎麼會是允恭兄長射殺的呢?” 許潼剛要說話,卻被身旁的賈櫻扯了一把。賈櫻拉著許潼起身,以出恭為由,向夏侯無忌和曹誌告了個罪。她們離開內堂走到了屋外,許潼不解地問道:“宓妃妹妹,你這是怎麼啦?” 賈櫻忙將她拉下了臺階,在她耳邊低聲道:“文君姐姐是想害死我家濟北王嗎?” 許潼小聲地道:“妹妹何出此言啊?” 賈櫻續道:“我家大王一念之仁,用張屬的弓箭,隻射殺了毌丘儉一人,卻讓你救了毌丘儉的弟弟和孫子,是不是?” 許潼麵有不忿地道:“是啊,濟北王將這天大的功勞,居然白白讓給了那個安豐津的民兵。” 賈櫻道:“如果我家大王射殺了毌丘氏祖孫三人,那還算得上是天大的功勞。但你們竟然私自放走了毌丘儉的弟弟和孫子。大將軍的命令,可是要夷其三族的,你們私放叛臣的直係家眷逃生,已經是罪不容誅了。況且,你們還將他二人護送到了吳國,就算硬要說你們通敵,都不為過啊。” 許潼“啊”的驚叫了一聲,緊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賈櫻又道:“我們家大王是為了大魏的江山社稷,才不得不射殺了毌丘儉,他不忍絕毌丘氏之後,是他天性善良。但這恰恰觸動了司馬氏的‘逆鱗’啊。所以,我家大王才將這‘天大的功勞’讓給了旁人。就連安世都不知道此事,不知這位夏侯大人,又是如何得知的。剛才你要是在大庭廣眾之下,承認了私放毌丘氏之後,豈不是將我家大王置於了死地嗎?” 許潼連連點頭,道:“妹妹教訓得是,姐姐一時魯莽,險些害了我家大王。這件事我以後就爛到肚子裡了,跟任何人都不會再提起的。”姐妹二人這才挽著手回內堂去了。 內堂之上,曹誌不好意思地道:“此戰全賴已故舞陽侯的運籌帷幄,和諸位將軍的緊密配合,這才勝了戰力強悍的淮南叛軍。在下是按照安世的吩咐,緊盯毌丘儉,當日恰好在安豐津罷了。那時,毌丘儉正要跳水逃走,在下怕他水性精熟,潛入河中就再也找尋不到了。可是偏偏手中又沒有弓箭,隻好搶了張屬的弓箭,射殺了毌丘儉。在下本來做的就是潛伏、監視的工作,怎好和一個民兵爭功呢?所以才……” 司馬炎不疑有他,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他又向夏侯無忌道:“師傅,您是怎麼知道的啊?” 曹誌拿起茶碗,喝了一大口茶。借著端茶的機會,他用衣袖拭去了額頭上的冷汗。 夏侯無忌大有深意地看了看曹誌,笑著道:“當然是那位前輩用竹簡告訴為師的了。” 這時,賈櫻和許潼回來了。許潼道:“老神仙,您快給我們講講,這‘玄武拒屍之地’,和我家濟北王射殺毌丘儉,彼此間有什麼關聯吧。還有那個少府丞管輅什麼的預言,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夏侯無忌道:“當朝的少府丞管輅,字公明。自幼喜愛觀星,老夫三十年前,就收了他做徒兒,他算是安世一位不會武藝的師兄吧。” 司馬炎道:“徒兒還以為鐘會是大師兄呢,原來另有其人啊。” 夏侯無忌笑著道:“管輅出師以後,精通周易,對天文地理,占卜看相,風水堪輿,無不精微,可以說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但他麵相粗陋,沒有一點威武的儀容,好喝酒,好開玩笑,不論跟誰都是如此。因此,當地的人雖然都很喜歡他,但是並不尊重他。” “就在毌丘儉起兵之前,管輅曾經路過毌丘家的祖墓,靠在樹邊哀嘆道:‘此地林木雖然繁茂,但不會長久;碑誄雖然很美,但是沒有後人看守。玄武藏頭,蒼龍無足,白虎銜屍,朱雀悲鳴,四種危害都已經具備了,按理來說,墓主的後代,當是被抄家滅族無疑了。過不了兩年,就會應驗的。’果然不到兩年的時間,毌丘儉謀反,兵敗身死,又被子上夷滅了三族。管輅所說的‘玄武藏頭’,正是老夫所說的‘玄武拒屍之地’了。” “這‘玄武拒屍之地’,本是風水學中的一句話。說的是想要埋人的地方,北方有大山,並且山勢陡峻。山丘越高,兇煞就越大。就像四聖獸當中的玄武,不肯伸頭垂伏,如同不肯受人之葬一般。如果非要葬在這裡,必會為葬者家中的子孫後代,帶來災禍的。” “但就是有人曾將一個巨大的屍體,葬在了這個‘玄武拒屍之地’,很可能被埋葬的這具屍體,正是處在一處風水要沖的穴位之上,才讓這具屍體變得不腐不爛,成了僵屍。經過了千年的歲月之後,這具僵屍雖然不會產生什麼意識,或者死而復生,但是他身上的肌肉,卻變得又輕又韌,即便是受到了刀砍劍傷,也能像鮮活的人體一般自行復原。不僅如此,這種僵屍的肌肉,還可以入藥。” 許潼齜牙咧嘴地道:“我即便是病死,也不會吃這千年僵屍肉的。” 夏侯無忌搖頭苦笑,道:“你們這些孩子不懂風水,更不了解老夫的這個行當,自然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妙用了。那大魏的摸金校尉夏侯援,其奸似鬼,要不是寶物,她怎會自己帶了這數十年?” 司馬炎有點明白了,讓鳴凰將布囊之內的東西,全都放到了夏侯無忌的麵前,道:“師傅,這個東西很好到手嗎?徒兒隻取了她脖頸處和腰腹間的物事,她不會挖了哪裡的墳墓,在什麼地方又給補齊了吧?” 夏侯無忌道:“為師窮其一生,也隻見到過你們帶來的這幾塊。夏侯援在此之前,可是將這個寶貝帶了一身,才由一個身形纖弱的女子,偽裝成了一個粗壯的大漢。被你取走這幾塊之後,她再也不會配齊這身家當了。” 司馬炎大喜,道:“師傅既然說這些物事能夠入藥,徒兒等又都是不識貨的人。這些寶貝放在我們那裡,簡直就是暴殄天物,乾脆將它們孝敬給您好啦。” 夏侯無忌雖然恬淡清雅,與世無爭,更不屑於那些身外之物。但是這些他尋找了一生而不可得的東西,又激發了他研究的興趣,便欣然笑納了。 直到他將這些東西,都放入了身後的櫃子中,楊艷才敢從司馬炎的懷中探出頭來。 司馬炎又向夏侯無忌問道:“師傅,夏侯援的那件寶甲,又是什麼寶物啊?” 夏侯無忌道:“盤龍劍都不能損其分毫。那定是她在齊桓公的墓中,盜出來的玄絲寶衣。” 曹誌嘆道:“齊桓公?可是那位春秋五霸之首?薑太公呂尚的第十二代孫,呂小白?” 夏侯無忌點了點頭,道:“桓公四十三年,冬。齊桓公病死之後,他的五個兒子:公子無虧、公子昭、公子潘、公子元、公子商人,‘停屍不顧,束甲相攻’,齊國上下一片混亂。桓公的屍體,在床上放了六十七天,屍蟲都從窗子裡爬了出來。直到十二月中旬,新立的齊君無虧,才把桓公的屍體收殮了。因為屍體已經腐爛不堪,隻好請越國的巧匠,用天外隕落的晶石,混以當時的一種靈獸,叫作‘甪端’的鱗甲、毛發和筋骨,仿照金縷玉衣的形勢,鑄造了一套玄絲寶衣,來作為成殮桓公屍身真正的棺材。這件寶衣應該是連體的,至於夏侯援的那雙玄絲手套嘛,隻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許潼矜著鼻子,道:“這夏侯援可真夠惡心的!不光貼身穿著別人的棺材,還綁了一身千年老僵屍的肌肉,難怪郭祭酒不要她呢。”楊艷給她嚇得,又鉆進了司馬炎的懷裡。 曹誌嗬斥道:“文君休要胡說!” 許潼吐了吐舌頭,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 司馬炎無奈地搖了搖頭,道:“師傅,這夏侯援學了郭祭酒的《天遁》秘術,練了鬼穀子的玄門內功,穿著齊桓公的玄絲寶衣,還綁了一身千年僵屍可以損而再生的肌肉。豈不成了殺不死的老妖怪了嗎?” 夏侯無忌道:“可以這麼說。” 司馬炎道:“那普天之下,她豈不是可以為所欲為了嗎?乾嘛還要費心思,搞那些陰謀詭計啊。” 夏侯無忌笑著道:“為所欲為?不見得吧。至少我的徒兒,就曾先後讓她兩次重傷吐血。現在她又不知道躲在哪裡,醞釀著什麼陰謀詭計呢。” 司馬炎道:“那究竟要如何才能將這個老妖怪殺死啊?” 夏侯無忌道:“這個為師就不知道了。不過,郭祭酒曾經說過,《天遁》秘術損人利己,並非世間正道,是必然會遭到‘天譴’的。至於這個‘天譴’到底是什麼,他本人也沒有見過。夏侯援之所以行蹤詭秘,從內至外幾乎已經武裝到牙齒了,但是仍然不敢出來橫行無忌,應該怕的就是這個‘天譴’。為師曾經教導過你:隻有恪守人間正道,才能麵對滄海桑田。夏侯援多行不義必自斃!安世隻要堅守住心中的大道,自古邪不勝正,終將是能夠戰勝她的。” 司馬炎扶起了楊艷,雙膝跪倒向夏侯無忌叩拜,道:“師傅的教誨,徒兒永世不忘。” 曹誌等也都雙膝跪倒,向夏侯無忌叩拜行禮。曹誌道:“承蒙夏侯大人教誨,令我等獲益良多。您所說的人間正道,曹誌銘記於心,定當終生奉行。” 夏侯無忌手撚銀髯,含笑向眾人點了點頭。 司馬炎道:“既然夏侯援的事已了,徒兒等不敢再打擾師傅的清修,這便告辭了。徒兒回到洛陽之後,就去拜會這位青出於藍的大師兄,恭聽他的教誨。” 夏侯無忌搖了搖頭,道:“管輅雖是當世奇才,但是他沒有安邦定國的命。安世如果能夠趕得上,就代為師送他一程吧!” 司馬炎大驚,道:“師傅,您說管輅師兄他要死了嗎?” 夏侯無忌嘆了一口氣,道:“為師夜觀星象,北天象征著管輅的那顆星黯淡無光,馬上就要消逝了。東南方則有將星犯禁,安世此去,難免又是一番苦戰。你要好自為之!” 司馬炎色變道:“東吳還是淮南?又要有人作亂了嗎?”夏侯無忌搖頭不語。 司馬炎拜別了恩師,帶領著眾人,馬不停蹄地向洛陽馳去。二月底,眾人已經回到了洛陽。 司馬炎連口水都沒喝,就向城門官打聽少府丞管輅的住處。在城門官的引領下,眾人來到了洛陽城外的洛水村,停步在了村中一處不太大的院外。 司馬炎剛一進村,遠遠就聞到了香、紙焚燒的味道。他等不及城門官前去敲門,拋下了韁繩,一提氣,便縱身躍入了院子。其他人見司馬炎如此,也都學著他一般,紛紛躍入了院中。隻剩下了一個城門官,尷尬地看了看管輅家的院墻,又看了看身後這七匹馬,他無奈的將馬兒一匹匹,拴在了院外的小樹之上。 司馬炎六人突然躍進了院中,驚得管輅府內,正在打掃院子的兩個家仆跌坐在地。其中一個年紀略小一點兒的男仆,顫抖著聲音,問道:“汝等……汝等是何人?為何有門不走,非要跳墻?” 司馬炎不答,向前走了幾步。他環目四顧,見屋簷之下都掛著白布,正堂之上停放著一口棺材。棺前有個靈位,上麵寫著:“大魏少府丞管公諱公明之靈位”,前麵一個不大的青銅香爐上,燃著三支香。 司馬炎向剛才那個說話的仆人問道:“管輅大人何時亡故的?”那仆人受他的氣勢所懾,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這時,一個年紀約有四十出頭,主人模樣打扮的男子,由後宅來到了司馬炎的麵前。他一看司馬炎幾乎快要及地的長發,便認出了他。他急忙跪倒行禮,道:“管輅之弟管辰,叩見中護軍大人。” 司馬炎扶起管辰,拉住了他的手臂,道:“管輅大人是何時亡故的?又是因何亡故的?” 管辰道:“家兄是於七日之前無疾而終的。” 司馬炎心中劇震,暗道:“七日之前,不正是我們離開恩師家的那一天嗎?” 司馬炎道:“無疾而終是什麼意思啊?” 管辰道:“請中護軍大人和眾位到後堂敘話吧,且容管辰向諸位奉茶。” 司馬炎道:“如此便有勞家主了。” 眾人到了後堂落座之後,管辰命家仆為眾人奉茶。待司馬炎等喝了一口茶後,管辰向司馬炎拱手行禮,道:“家兄沒有任何的疾病,那日仆人見他仍未起身洗漱,就進屋去叫家兄起床。這才發現,家兄已經含笑而逝了。” 許潼問道:“管輅大人今年多大年紀啊?” 管辰道:“家兄享年四十七歲。” 許潼又道:“這年歲也不大啊,怎會沒有疾病,就這麼莫名其妙的死了呢?還含笑而逝?” 管辰道:“去年八月,家兄得蒙大將軍的眷顧,剛剛被提拔為少府丞。在下對家兄說:‘司馬大將軍如此的器重您,您期望自己能夠富貴嗎?’家兄卻長嘆了一口氣,道:‘我對自己有充分的了解。上天雖然賜給我聰明才智,卻並不讓我長壽。恐怕四十七八歲,看不見女兒出嫁、兒子娶媳婦就要死啦。如果能夠闖過來,為兄隻想做洛陽的縣令,一定會將洛陽治理得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政通人和,秩序安定,公堂之上再也見不到鳴冤打官司的人了。但是如今,這個理想恐怕要到太山之中去治理鬼嘍,再也不會有治理人的機會啦。還能怎麼樣呢!’” 管辰接著道:“在下忙問家兄是何緣故,家兄解釋說:‘我額頭上沒有長生骨,眼睛裡沒有守魄精,鼻子上沒有托梁柱,腳底下沒有天然根,背部沒有三甲,腹部沒有三壬。這些都是不能長壽的征兆。我的本命年乃是寅年,又是在月食之夜出生的。天命有自己運轉的規律,是不能夠回避的,隻是大多數人,不知道其中的道理罷了。我一生之中,給數百個快死的人占卜過,基本上沒有差錯。’想不到今年,家兄就麵露微笑,無疾而終了。” 司馬炎痛心地道:“在下剛剛從師傅處,得知管輅師兄的大才。辭別恩師之後,同眾摯友星夜兼程,不辭辛勞,由華陰直抵洛陽,竟然還是沒能見到師兄一麵。” 管辰大驚道:“您稱家兄是您的師兄?” 司馬炎緩緩地點了點頭,虎目當中流下了熱淚。 管辰道:“在下隻是聽聞,家兄幼年時喜好觀星,後來曾被一位老神仙相中,隨這位老神仙入山學藝。可是家兄藝成出師之後,卻絕口不提這位老神仙的姓名。仆人在家兄含笑而逝之後,為他整理儀容之時,在他的懷中發現了一塊薄絹,上麵像是寫了一封信,稱謂正是‘師弟尊鑒’!因為我等從來不知道家兄入山學藝的細節,自然不知道家兄信中,所說的‘師弟’是指何人了。” 司馬炎一驚,忙問道:“管輅師兄留下的信現在何處?” 管辰道:“就在管辰的懷中!”說著,他由懷內取出了一塊薄絹,雙手遞到了司馬炎的麵前。 司馬炎在眾人的注視之下,展開了這塊薄絹,隻見上麵寫道:“師弟尊鑒:兄之離世,乃是天命,師弟之才,遠勝於兄。開天辟地,臣服萬邦,一統中原,威震八荒。自幼蒙難,貴人相助,勤學苦練,脫胎換骨。司馬一脈,忠義傳家,甘露五年,蜚聲中華。淮南三叛,廣陵絕響,臺與眷戀,東倭女王。西川伐蜀,士載偷渡,季約變亂,親往征服。陰風入體,有緣遇佛,禁欲求生,曇柯迦羅……” 許潼見司馬炎看得入神。便也湊過了頭去,想看看上麵到底寫了些什麼。她剛瞧了一眼,忽然看到薄絹上的字跡開始變淺。忙呼喊了一聲:“安世快往下看,這字跡要消失!” 司馬炎一驚,果然見到薄絹上濃黑的字跡,開始逐漸變淡,緊忙向下瞧去。匆忙之間卻一時找不到,自己剛剛看到哪裡了。他急得:額頭上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好不容易他才找到了剛才的位置,見墨跡已經變得越來越淡了,緊忙接著向下看去,隻見薄絹之上寫著:“王莽寶藏,武侯玉帶,天不假年,痛失鄧艾。世子大位,務必縈懷,太康盛世,改朝換代。秦涼……”後麵就看不清了。片刻之後,上麵的字跡已然完全消失,僅剩下了那塊白色的薄絹。 司馬炎茫然地看向眾人,曹誌問道:“安世,這上麵寫了些什麼啊?” 司馬炎道:“小弟雖然與這位管輅師兄素未謀麵,但是上麵有些文字,的確提及了這些年,在小弟身上發生的一些事,就像管輅師兄親眼所見的一般。可是還有很多文字小弟完全看不懂啊。” 他又向管辰問道:“您看過上麵的內容嗎?” 管辰道:“由於上麵有稱謂,明確說是要給家兄師弟的,所以在下並未往下看。” 賈櫻問許潼道:“文君姐姐,你都看到了什麼?” 許潼搔了搔頭道:“我隻看到了後麵斷斷續續的十幾個字。” 賈櫻道:“姐姐可還記得嗎?” 許潼道:“什麼風主政,什麼王什麼亂,五什麼亂華,一三五載,南北什麼什麼,就這些了。” 眾人麵麵相覷,完全聽不懂她說的是什麼。 司馬炎想了一會兒,除了自己看得懂,且已經發生的那些事,還多少有些印象。至於那些完全看不懂的,則是越想越記不住了。 司馬炎向管辰道:“管先生,在下有個不情之請,還望管先生見諒。” 管辰道:“司馬大人有話請講,但凡是管辰力所能及的,一定不讓您失望。” 司馬炎道:“在下想瞻仰一下管輅師兄的遺容,可以嗎?” 管辰為難地道:“這個……這個……家兄已經入殮七日,馬上就要安葬了,恐怕……恐怕家兄的遺體,此刻已經腐壞變質,莫要嚇到了司馬大人啊!” 司馬炎道:“在下隻是想看一眼管輅師兄的遺容,也好記住師兄的樣貌,還望管先生能夠成全。” 管辰一咬牙,道:“好吧!在下這就去叫家仆啟釘開棺。”說著就要起身去叫人。 司馬炎道:“不必煩勞貴仆了,在下一個人到前麵去看看就好。” 管辰道:“司馬大人,家兄的棺上釘了十六根一尺來長的棺材釘,您……” 楊艷插口道:“管辰先生約束好家仆,不要去打擾中護軍就好,其他的就不勞您費心了。” 管辰起身向眾人施禮,道:“管辰這就去傳喚前堂的家仆,司馬大人自便吧。” 司馬炎還禮道:“多謝管先生!” 司馬炎獨自來到了前堂,先給管輅恭敬地上了一炷香。這才轉到了管輅的棺旁,向管輅的棺材躬身施禮,道:“司馬炎隻想見見管師兄的尊容,今後好留個念想,並不是要打擾師兄的安寧,萬望恕罪。”說罷,他又躬身行了一禮。 司馬炎將右掌按在了管輅的棺材蓋上,潛運鬼穀內力。隻見已經深入棺木的長釘,在他雄渾內力的催動之下,居然緩緩地升了起來,直到十六根長釘,僅餘在棺蓋之內一寸多的位置,他才收了內勁。他將棺蓋緩緩地推開,為防止屍氣入體,還屏住了呼吸。 司馬炎將棺蓋推開了三尺多的距離,見棺內並沒有什麼汙濁的氣體上升,就向棺內瞧去。這一瞧不要緊,驚得他渾身的汗毛全都立起來了。 棺內躺著一個麵色紅潤,天庭飽滿,鼻梁較矮,顴骨略高,留著三綹長髯,身形瘦削的中年男子。他麵帶微笑,一對黃色的眼睛正和藹地看著司馬炎。 司馬炎大驚失色,脫口而出道:“管輅師兄!?”棺內之人向他微笑著點了點頭。 司馬炎大喜,道:“原來師兄沒有死!?恩師還讓小弟,代他老人家來送您呢!”管輅又微笑著搖了搖頭。 司馬炎疑惑地道:“您……您留給小弟的薄絹,我看到了,但是薄絹上的字跡,一會兒就沒了,有很多文字小弟完全看不懂啊!還望師兄能夠指點迷津。” 管輅開口說道:“多謝恩師的美意,望師弟今後好自為之,管輅這就去了。” 司馬炎剛想問他要去哪裡,見管輅頭戴的黑冠和束發的木簪,忽地掉落到了棺內,他身穿的斂服,也突然癟了下去,棺底傳來了兩聲鞋子倒落的聲音,管輅的整個人,化作了一團白氣,圍著司馬炎的肩頭轉了一圈,跟著冉冉上升,消失不見了。 司馬炎緊忙又看了看棺內,除了管輅的衣冠之外,就是陪葬的一些竹簡和小器物,哪裡有管輅的屍身啊。他探頭在棺內嗅了一下,除了一股淡淡的香味,並無什麼屍氣的惡臭。 司馬炎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向後倒退了兩步,撞到了窗戶之上,這才站穩了身形。他又回想了一遍剛才的經歷,明明親眼看到了管輅的容貌,親耳聽到了他與自己在說話。怎麼片刻之間,他就化作一團白氣,消失不見了呢? 他走出正堂,向四外看了看。見周遭並無什麼異樣,他轉回身向管輅的靈位二次跪倒,施大禮叩拜。他重新封好了管輅的棺蓋,這才回到後堂去了。 司馬炎邁步進了後堂,屋內眾人都起身離座看向了他。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管辰拱手施禮,道:“司馬大人可曾看過了家兄的遺容?” 司馬炎還禮,道:“在下確實看到了。請問管辰先生,管輅師兄可是麵色紅潤,天庭飽滿,鼻梁較矮,顴骨略高,留著三綹長髯,身形有些消瘦?” 管辰道:“家兄生前確是這般的容貌。隻是家兄辭世之後,這‘麵色紅潤’就談不上了。” 司馬炎心中大驚,暗忖:“難道我剛才真的看到了管輅師兄,這眼睛的顏色我該怎麼問管辰呢?總不能和他們說,管輅師兄在我麵前活過來了,還跟我說了話,又化作一團白氣消失了吧?”他眼珠一轉,向管辰道:“請問管先生,管輅師兄除了容貌之外,還有與常人不一樣的地方嗎?” 管辰想了想,道:“對了,家兄的瞳孔是黃色的,和我們這些平常人不大一樣。” 司馬炎的胸中湧起了滔天的巨浪,心道:“看來剛剛我所看到的,確是管輅師兄無疑了。”臉上卻平靜地道:“原來如此。不知道管輅師兄的墓建在了何處啊?” 管辰道:“家兄之前交待過,如果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在家停靈七日之後,就將他埋在洛陽城外的白雲山中。” 司馬炎點了點頭,道:“既然管輅師兄都已經安排完了,在下就不再多事了。家主節哀,我等這就告辭了。”管辰恭敬地將眾人送出了府門。 司馬炎告別曹誌之後,回到了自己的家中,派仆人給管輅家送去了十錠馬蹄金,略表自己的心意。他再三叮囑仆人,務必要管辰收下這份心意,才讓那個仆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