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青每年都會帶著夏艾,去見胡老師。胡老師對夏艾器重,但予青不帶她,夏艾也不去。 夏艾總覺得自己生性涼薄得很,別人如何待她,她大都很麻木。 初二那年,夏艾的一篇作文,被全年級傳閱,寫的是胡老師。其中有一段肖像描寫,被胡老師津津有味地多次在課上引用:“微卷的黑發中夾雜著一縷縷白色,就像一朵麻線織成的花。”胡老師推薦夏艾去參加鋼筆字比賽、學校作文大賽,夏艾毫不費力都拿了第一名。 帶完這一屆,胡老師就要退休了。胡老師常說:夏艾是她的關門弟子。 胡老師是特殊年代來當一個教書匠的。寫得一手好書法,一手好文章,看著溫文爾雅、敦厚溫善,骨子裡桀驁得很。 對夏艾,是眷眷深愛。去海外探親,千山萬水給夏艾帶回來一套沉甸甸的精裝豎版繁體《金瓶梅》;中考當天,正逢夏艾生日,孩子氣地送給夏艾小玩偶和鼓勵賀卡。後來,夏艾上大學,胡老師用精美小楷給夏艾寫了一封祝賀信,中間還夾了一張嶄新嶄新的五十元人民幣。 予青是個學渣渣,夏艾不知道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時常到胡老師家走動的。反正,第一次予青帶夏艾去胡老師家的時候,是熟門熟路的。 胡老師住在新河小學的宿舍樓裡,那是他愛人單位的宿舍,在小學操場的一角。後來,夏艾使勁想,去過那麼多次,她似乎從來沒有真正的了解過胡老師,包括他是何方人士、因何到此,為什麼滿腹才華卻在這樣的一個小地方蹉跎一生?或許,隻要她問過一次,就不會那麼高度地復刻胡老師的人生軌跡吧! 那是一套兩室一廳的小房子,最豪華的裝飾就是掛在墻上的對聯,胡老師自己寫的,端方俊秀、遒勁有力,輝映得這小居簡陋,卻絕不寒磣。 予青會邊削蘋果,邊聽胡老師和夏艾聊天。胡老師會細細問夏艾,最近讀了些什麼書,寫了些什麼文章,然後平易地指點一二。夏艾高一時的語文老師是一位湘鄉老太太,說話時發音拮據敖牙、尖利喑啞,無法辨聽,指導閱讀的唯一方法就是每堂課喊學生上黑板去分段、歸納段意。夏艾不免有些抱怨,胡老師便說,自己讀書即可,讀通透了,比什麼語文老師都強。 予青削蘋果的技術非常好,蘋果皮又薄又長一溜,削完一整個都不斷。予青先遞給胡老師,胡老師擺手不吃,便遞給夏艾吃。夏艾對削皮技術更感興趣,發現削皮的秘訣竟然是刀口要用大拇指壓緊,對著自己的方向削,便搶著要試試,蘋果倒是囫圇著幾口完成任務。 有一次,予青從張家界回來,說是給夏艾帶了禮物,也要給胡老師送點補品。在路上碰麵,才告訴夏艾,禮物是一隻小刺蝟。夏艾被誘惑得心癢癢地,迫不及待要看。 到了胡老師家,把小刺蝟丟給夏艾,予青就給胡老師做補品去了。夏艾才知道,予青送的是紫河車,給胡老師補身體,從相親對象工作的醫院裡弄來的。應該不是第一次了,予青用胡老師的廚房剁肉蒸蛋,熟門熟路。 夏艾捧著那隻來自遙遠地方的禮物,不知道該怎麼辦。估計這個禮物,也是嚇懵了,卷成一個刺球,在夏艾小小的掌心裡一動不動。 胡老師出來,看到小刺蝟,也很欣喜。予青跟在後麵,趕忙說,這個小刺蝟是給夏艾的,邊把小刺蝟從夏艾手裡接過去。 小刺蝟落在予青寬大的手掌裡,還是一動不動。予青試著把它放到有水的桶裡,不動;予青把它翻過去,又翻過來,不動;予青扯出它的兩個爪子,給它做伸展運動,然後向它吹氣,還是不動...... 夏艾心想,予青肯定特別難過,不願意承認,心心念念帶回來的小刺蝟,真的死了! 小刺蝟怎麼樣了,夏艾不記得了。反正,予青沒有第二次把它交到夏艾手裡。 每次予青組織同學聚會,都會邀請胡老師一起。予青喊夏艾吃飯,也會邀請胡老師。 有一次,胡老師問:你們倆,怎麼辦? 予青說:您說呢? 胡老師說:不合適。 胡老師七十歲、八十歲大壽,予青都組織同學去一起祝壽。後來,胡老師和愛人一起搬去了養老院住,予青還帶著夏艾一起去探望過。夏艾成立工作室,予青特意接了胡老師到夏艾工作室去參觀。胡老師穿戴著精致的大衣和圍巾,拄著拐杖在夏艾工作室的牌匾下麵看了許久,嘆息了許久。 後來二十年,胡老師沒有再開口問過他們同樣的問題,但夏艾看得出,每一次都在問,也在擔憂著。 再過幾年,予青和夏艾不敢再去看。有一次同學聚會,予青當著夏艾的麵,撥了胡老師的電話: 號碼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