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艾從陰武回潭州,已經是新年一月了,再過大半個月,就到春節了。 潭州的冬天,濕冷入骨,衣服掛半個月都曬不乾。夏艾培訓回來,對雜誌推廣有了些新想法,也得到了儒哥和江主編支持,開始獨立負責項目,慢慢上手開始忙起來。 自己的稿,就暫時放下來。予青天天等更新,忍不住發信息催更。夏艾調侃說,沒素材了。予青說,他可以提供。 約在新河老飯鋪吃飯。夏艾從單位過去,先到了,坐在熙攘的大堂正中間的一張方桌旁等。 老飯鋪,距離予青家不遠,對麵就是新河家園。夏艾記得,少時最好的朋友小曦就是住在這個小區。可能,還有些同學,也都住在附近,基本上也都沒聯係了。 予青讀大學、工作,調單位,又不喜應酬社交,放假也是外出旅行或者獨自喝茶讀書,慢慢脫離了鄉土和少時朋友。雖然還在家鄉所在的城市,卻似漂泊在異鄉。 就像此刻,即使坐在這個充滿煙火味的老飯鋪的大堂裡,充滿飯菜和酒水的香氣,頭上掛著一串串金色燈籠,周圍一桌桌觥籌交錯的喧嘩,夏艾坐在桌旁,也覺得自己像一座孤島一樣寂寞。 隻有偶爾微信跟予青聊聊,夏艾才知道,哪個哪個同學離婚了或者又創業了,哪個地段又開發了新樓盤了,哪個本地銀行又出了新政策了……有時候,夏艾覺得,假如她在這片鄉土上,還殘留最後一條血脈氣根,那就是予青。 予青去銀行辦事,晚了幾分鐘到。問了夏艾喝什麼酒,又去旁邊熟悉的姐姐店裡拎了兩桶精釀啤酒過來。 夏艾自幼跟著父親蹭酒喝,從來不怕場合。予青倒是十八歲才開始喝,口氣很大,酒量存疑。夏艾喝酒,起步慢,慢嗨慢加速,真喝硬扛。予青喝酒,聲勢大,膽色壯,懟人策人為主,酒量多少,神秘莫測。 夏艾不喜應酬,也不湊熱鬧,非必要不出手,別人知曉她性子,也不勉強。予青生意多、朋友多,酒局牌局多,開客棧以後,更是如此,導致痛風嚴重。 後來跟夏艾提過,說是如何如何療養,痛風好了。其實沒好。今天拎來的精釀,每桶是兩升的。 兩人說些朋友往事,酒喝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喝完一桶。腦子熱起來。予青才把他準備的“素材”拿出來。 素材,是厚厚的一疊書信。十八歲的夏艾,寫給十九歲的予青。信紙,是各種各樣的草稿紙,白色光板的為多。字跡瘦峻修長,飛動昂揚,潑潑灑灑,充滿肆意桀驁的青春氣息。那是日日夜夜纏綿的抒情詩,點點滴滴真率的少年夢。 夏艾愣了。這充滿靈魂的舊物,剝開歲月塵封的舊衣,赤裸裸地擺在麵前,她麵對的是十八年前的自己,更是麵對這十八年的不堪。 “你真是神人!”夏艾驚嘆:“竟然還收著這些!” “那我不收著,你不就都忘記了嗎?”予青莫名地有些煩躁,調子高起來。 “我不是都在寫回憶了嗎?” “寫得枯燥無味,比你原來寫的,差太遠了!”予青的眼邊兒紅了,說話有點沖,略帶醉意。 夏艾瞠目結舌,瞪著麵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朋友。她從未想到,在寫作這個領域,作為一個文學編輯兼專欄作家。她的文字,有一天竟然會被予青這麼嚴厲的批評。 她的第一本自編文集,是予青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和精力完成的;她做的文學視頻,是予青做的推廣宣傳;她的第一本小說連載,予青永遠是第一個讀者。 她對自己的文字,是極為驕傲的,予青是她的捧場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所以,一時之間,難以接受這直截了當的批評。 “你……是我寫得不好?還是你差勁?” 夏艾似笑非笑地斜睨著,骨子裡隱藏的狠勁兒上來了,反懟回去。 “我說了寫的是小說,回憶隻是素材,你硬要去求證細節。” “你寫的,是我,就是寫給我看的。”予青眼睛更紅了:“第五個橋墩,發生了什麼故事,你難道不記得?為什麼不寫清楚,為什麼一筆帶過?” “是的,每次都差在淩門一腳,你就是這個意思?寫來寫去,就是為了表達這個?” 予青氣上來了,二十餘年相交,頭一次,恨不得拍桌子拂袖而去,卻又舍不得發脾氣,隻得繼續倒酒。 酒,是好東西。喜悅或者悲傷,順意或者困厄。酒,既可以將之泡得更濃,也可以沖得更淡。 兩人沉默地,將第二桶又喝了一半。夏艾覺得自己快醉了,很快打車走了。半路上,收到予青信息: “你沒事不?素材……不帶走。還是忘了?” 夏艾說,沒事兒。沒有回答後一個問題。 予青喝完了剩下的酒,攏了攏散在桌畔的凳子上的信。心裡恨恨地想扔,到底還是收了回去。 已經是下午兩點半,老飯鋪大堂的食客都散盡,周圍的桌子早就撿完場了。零零散散的服務員站在在四麵各個角落,看著中間最後走的這一桌。 予青結賬走出飯店,天氣陰晦得壓迫人心,街上人來往行事如常。他覺得自己好像醉了,但又心裡發冷。 往事,比這冬天的風還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