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宋明已疲憊不堪,他相信他既便躺在那布滿荊棘和拳頭大小的鵝卵石土石崗上也能倒頭就睡。 那農家的旅舍隻有三層,十幾間客房,要比一般的大旅舍清靜許多。那房間有一個吊扇和一個落地扇,宋明一下午洗了倆次,身上從未有過的輕爽。那張寬大的床下是尺把厚的席夢思床墊,宋明躺上去比躺在一堆棉花上還軟綿,但他覺得他躺在上麵胳膊腿都沒著沒落,他的脊梁骨酥軟成了軟麵條,像條冬眠中想要深睡的蛇,但他的胳膊腿腰臀卻不聽中樞指令,每塊肌肉每根骨頭都像從那麥秸垛上滑落著,不安地尋找著安身之處。 他疲憊之極卻翻來覆去無法安穩入睡。方晴和他纏綿了片刻,在宋明的衣服上、床鋪上、枕頭上留下了混著淋浴露洗發水的體香。 時間久了,宋明已漸漸知曉了這妙不可言的體香的分布,這體香隨著汗腺揮發,出汗越多的部位味道越濃,天越熱味道越濃。 方晴的體香以腋窩等處最濃,這種香味無法用語言描述,嗅上片刻,就像喝了三大碗女兒紅,讓人心醉神迷。 崔瀅瀅說方晴的體香在她嗅起來有點像她母親放酵子放多了時剛出籠的暄白饃,麥香麵甜中還有一絲酵酸味。 蘇秋紅說,方晴的體香在暑天味道有點像煮大鍋肉的頭鍋料香味那樣烘人。 什麼是味道烘人? 就像股熱氣烘麵包一樣烘人。 在宋明聽來那是一種委婉的說法,至少是說香得過頭或刺鼻的意思。 但宋明卻沉醉其中,和那韓運來嗜酒袁新林嗜煙一樣。還隻能說百人有百好,各好那一口。 宋明睡覺並不像別人那樣認地方擇床。 夏天他在房頂上看著滿天星星和聽著四處蟬鳴一覺睡到大太陽明晃晃,他睡眼惺忪地抹一把滿臉滿頭的殘露,精神飽滿得像脫殼振翅的蝴蝶。 秋天他在地裡耙地時,隨地仰躺睡在新翻的土地上,身下是溫熱鬆軟的鮮壤,上方是萬裡晴空,偶爾一抹薄雲,像一塊輕紗似乎要飄落下來,真真正正是天做鋪蓋地做床,那睡得一個天人合一心曠神怡。 有年冬天在大街看電影,他坐在一個角落裡雜草漚肥的糞堆上,看著看著竟睡了?等他醒來,早已人去街空,隻有一彎冷月當空寒鳥夜啼,幸虧那漚肥半熟發著熱,他的身子下半溫上半涼沒有凍僵。 石崗上,麥場上,田間地頭,公園的草坪長椅上,都曾是他甜美的夢鄉。但今夜電扇席夢思美人香他卻怎麼也睡不踏實。 他最終把那厚厚的席夢思拖下來,躺在下麵的硬木板上,渾身上下的肌肉們和骨胳們像鉆到母雞羽翅下的小雞一樣,瞬間安穩下來,沉沉睡去。 就在他回味著方晴那小吊帶裙的柔情蜜意進入夢鄉時,宋莊中學的西墻外麥場失火了。 當宋明第二天騎車路過宋莊中學時,他看到路邊的田地裡落著一層黑色的麥秸灰,像下了一層黑雪一般。西墻外麥場的麥秸已焚燒殆盡,隻剩一堆堆黑得發亮的灰燼。圍墻也被熏黑得一片一片。 二爺見了宋明就抱怨說,都是那天夜裡宋明帶著那幾位學生去麥場玩時起的破壞嘴,現在可好了,冒煙了,著火了,燒光了,今年上不成房頂了。 其實,每年這個天乾物燥的時節,麥秸失火時有發生,有的是純屬意外,更多的是人們故意為之。 自從聯產承包土地以來,糧食連年豐收,收割的麥個垛是以往的倍數,但打麥場卻仍隻有原來的幾個,因土地分給了個人,難以再開辟新麥場,以至於收割的麥個子無處堆放,打完的麥秸更是多多為患。 打過麥場後,乾熟的麥秸稈金黃柔韌,可以用來編織草帽和防雨披肩,這是北方的青箬笠和綠蓑衣,卻比那竹葉竹篾蓑草棕皮輕便漂亮多了,有的編好後用雄黃蒸騰得白凈金亮,跳躍著太陽的光芒,披掛上陣,不乏英姿颯爽。 少男少女們從那一垛一垛的麥秸稈中精選出各種色彩的麥秸稈編織成精美的手鏈腳鏈和戒指等,相互媲美炫耀。每年都有差別細微的流行色和流行樣式,今年流行青色明年翠碧後年卻是雪白,顏色越少的就越顯稀奇。 人們把麥秸和進泥中打土坯築泥墻上房頂,那泥便有了筋骨,不易崩裂。尤其是用膠泥配點石灰細沙打出的麥秸土坯,有的經了幾代人已是房塌墻圮,再從殘垣斷壁中挖掀出泥坯來,有的竟依然堅固如新。 成千上萬傾的麥子打出的麥秸是個天量數字,任你怎麼編織和泥的用量也隻是滄海一粟,巨量麥秸無處堆放。 又因為這些麥秸柔韌且難降解,漚肥都需要足量的豬糞羊蛋做酵曲,加水泡湯,三翻五倒才能漚熟,很是費料費工。 以前,人們幾乎家家戶戶都養有牲畜,總是趁農閑時節把牲畜的肥糞與麥秸混合積肥漚糞。 但現在家中蓄養牲畜的越來越少,外出打工的越來越多,農村勞力越來越緊張,化肥的應用也越來越普遍,使用麥秸積肥的也越來越少了。 而且,隨著村莊的擴建和整治,以前家家戶戶司空見貫在家門口的空閑地上堆肥漚糞成了一種影響村容村貌的陋風陋習,所以,即便哪一家有人有肥有空閑,卻也不一定地有地方讓他堆肥。 用又用不完,放又無處放置,漚肥又不讓漚,堆在地頭不隻占地,且存在極大的失火隱患。 如果不及時處理,等到停了一月半載,那些成堆的麥秸被風吹的遍地都是,那時再被燒荒時,田地裡長得正旺的禾苗會被大麵積的燒死,損失更大,反而不如及時集中銷毀。 有的趁著剛剛收割,還沒有播種玉米時,直接把麥秸撒在麥田裡的麥茬上,一把火全燒了,叫做燒麥茬。燒了之後,再用鋤頭把燒得隻剩根部的麥茬鋤下來,把灰燼翻埋入土,成了好肥料,也燒死了大部分蟲卵。 所以,夏季燒麥茬,秋季燒玉米桿,冬季燒荒草,在農村就是一個千年來遺傳下來的傳統。這個時節,大部分的野火都是農民自己點燃的。 但今年上麵對這些行為加強了管控,不允許農民隨意點燃,以防發生火災意外。 宋莊中學西墻外等幾處的麥場失火之後,上麵行動迅速,抽調了部分鄉村乾部和學校的部分男教師,兩三人一組,分派到各個麥場,田間地頭,24小時巡查值班。 隻有要求,沒有補助,吃喝拉撒各想辦法,克服一切困難,保證完成任務。他們稱這叫出義工。 根據一位鎮乾部用一個不是理由的理由解釋說,農民們已經交了義務工的費用,他們這些教師沒有交過義務工費用,領著工資,當然應該隨時隨地為民效力。 其實,即便沒有理由,又有誰敢抗拒? 宋明和華錚一組,負責宋莊中學南邊一方田地的巡查值班任務。 宋明和華錚來到這方地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看到田間地頭的空地上,小路邊,溝渠裡,岸頭上,還有部分拋荒的田地裡,到處都堆滿了大堆小堆的麥秸。 這些麥秸大多是從麥場裡打完了麥子重新拉到地頭的。如果前麵打完麥子的人家不把這些麥子清理一部分騰出空地來,後麵打麥場的人家就沒有辦法打場。 堆放在這裡的麥秸大多是等到麥忙過後抽機會焚燒的。 宋明和華錚負責的這方地一共有兩個打麥場。其中一個麥場在原來王敬琛校長拋荒的地裡。 分地之後,田間的道路,澆地的溝渠,打麥的麥場,線路的鋪設等公共設施都沒有了統一規劃,大家各自為政各自想辦法。 這塊麥場就是人們牛拉人拖地拉著石滾子,嘰嘰吜吜把王敬琛的一片田地做成的新麥場,又從路邊的高壓線上拉了三四百米電纜連接打場機。 在這個麥場的西邊還有一個麥場,兩個賣場相距四五百米。 這一方地有二三百畝,其中有百畝的麥秸堆在這個麥場中。 宋明和華錚站在麥場上,望著一眼看不到邊兒的麥田,他們覺得自己就是一隻小小的甲蟲,在這樣遼闊的土地上,即便看到某個人在某個地方點火,恐怕也來不及阻止。 就算今年真的看守住了不讓他們燒掉,堆放在麥場中,那明年又到哪裡堆垛打場?難道一年再打造一個新麥場不成? 這些都沒有結論,隻是不許焚燒。 宋明和華錚隻能兩人分了工,一人白天一人黑夜的倒班,巡查值守。每天填寫值班記錄,迎候上級督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