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孩子是宋莊中學七年級的一位學生,叫宋文帥,因為長得像他母親皮膚白皙,人們都叫他白孩兒。他的父親叫宋春堂,宋春堂是宋春輝的堂兄弟。 宋春堂有兩個孩子,宋文帥是老大,還有一個剛上小學的女兒宋文麗。生了這個女兒後,宋春堂兒女雙全如了意,交了罒訁刂款,做了結紮。 出事後,宋春堂這個男子大漢像被抽了筋骨一般,軟癱在地,站不起來。 孩子的母親一直抱著孩子,任誰也拉扯不開。孩子的爺爺勉強支撐著籌辦事務。 宋春堂家比較貧困,又交了一筆巨款,至今還欠了一屁股債沒有還清,現在一時手頭緊張,拿不出給孩子辦事的錢款。 有人出主意,看看能不能從宋莊中學燙出點兒錢來,給孩子辦了事。 這些家屬正當悲痛之際,像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聽人這麼一攛掇,立即群情激奮,無數灰黑的煙霧和火紅的巖漿噴湧而出,勢不可當,他們把所有的悲憤都轉移到了宋莊中學的教育不當之上。 宋明也被當場圍攻責難,被人罵道,你們這些菜飯老師,在學校是怎麼教育學生的?你們負的什麼責? 孩子的母親眼神突然變得惡毒起來,看著宋明就披頭散發張牙舞爪地沖過來,哭喊嚎叫著,你們這些熊老師,你們還我孩子,還我孩子,我要跟你們拚了,我不活了,要死一起死,還我孩子…… 宋明本來是作為街坊去幫忙的,不料自己仿佛成了S人?凵手。他看到孩子的母親瘋魔一樣向他沖過來,嚇得他趕忙轉身就抱頭鼠竄。 怒不可遏的人們,雖然放過了宋明,但他們卻沒有放過宋莊中學,他們很快便召集了一幫人,披麻戴孝聚集在宋莊中學校門口。 他們在宋莊校門口扯起白布黑字的條幅,擺上花圈,哭哭鬧鬧。 文芳正在小賣鋪睡覺,聽到門外吵吵嚷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趕忙起來出去一看這陣場,嚇得趕緊又躲進屋裡,給江文龍發傳呼信息。 早有人通知了宋青山。宋青山就近叫上宋明和華錚,三人先趕到了學校,又電話通知學校的主要領導迅速到校應急,又給中心校劉主任打電話匯報了此事。 劉主任等中心校人員都正好外出培訓學習去了,趕不回來。劉主任又聯係了鎮裡麵主管教育的副鎮長,副鎮長又安排了治安人員迅速到場。 一切都沒有道理可講。上級指示,這樣的事要速決速斷,不能讓它拖到明天。當天夜裡,經過協商,宋莊中學以人道主義的名義拿出了3000元錢了事。 宋明心情沉重的回到家,已是半夜兩點多了。他從中午到現在都沒顧上吃口飯,這會兒又饑又渴,他從廚房裡,拿了個饃舀了碗涼水吃了喝了,簡單洗了洗腳上的泥巴和血跡。 那腳底的傷口已經結痂,還有些紅腫烏青,宋明這會兒才突然感到有些疼痛,渾身也像散了架似的,疲勞酸痛。他躺在床上,心情十分沮喪,他眼皮沉重,頭腦昏沉,卻又怎麼也睡不著。 他為這個孩子的事感到悲痛,為宋青山在上上下下的壓力下委曲求全感到窩囊,為極易煽起的對學校對教師的怨恨感到不解和悲哀,也為自己在宋春堂家被圍攻指責狼狽不堪的逃跑感到羞愧和憤慨。 他深切的感受到,近些年來,人們對學校對教師的信任尊重和感激之情,也和他家小岸頭上的那口水井一樣,慢慢的由水汪汪走向枯涸。他從事的這個教師職業也不再如他所原來想象的那樣被人認可尊重,一切都在發生著悄然而深刻的變化。 他第一次對自己的職業產生了動搖,他質問自己執意回到宋莊的選擇是否正確?質問自己讓方晴也和他一塊兒來到宋莊中學受苦受難是否值得?質問自己為了什麼教育情懷和教育理想,滿腔熱忱投入到工作中卻並不能被人們認可和理解,是否有意義? 特別是他看到上麵處理事務的態度更讓他感到不安。就這樣一件和他們宋莊中學並沒有直接責任關係的事件,上麵也沒有一個人為他們說半句話為他們撐撐腰,反而都是在對他們不斷施壓,避之唯恐不及的讓宋莊中學盡快處理。那種責任厭惡風險厭惡壓力厭惡麻煩厭惡等超出了一般的常規常理,沒有了界限和底線。 作為宋莊村民中的一員,宋明在這件事中敏銳的感受到,人們對宋莊中學莫名的憤怒,並不真正隻是源於孩子的事情,更多的是源於長久以來積壓的許多不滿與怨恨,像一堆乾草,在那一刻被點燃了。 如此下去,像宋明這樣一些無權無勢軟弱可欺的教師們,極可能成為被上麵打壓和供下麵人出氣的夾心甜點受氣包替罪羊。 他又想起去年發生在方晴身上的那些被人無理取鬧的事件,他竟然莫名的生出一絲恐懼來,他甚至萌生了一點要逃出這裡的念頭,盡管這樣的念頭隻是像閃電一樣一閃而過,但也足以讓宋明感到驚慄。 宋明一直認為,至少在宋莊中學的教師中,他是一個信念堅定的人,是個有責任、有追求、職業道德比較高一點的人,是個可以為了孩子為了教育不計個人得失無私奉獻的人。 而今天,他覺得自己動搖了。他用充滿了迷惑與懷疑的目光,重新審視著自己,審視著宋莊中學,審視著與宋莊中學相關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人物,審視著這些學生的家長這裡的父老鄉親,審視著他準備為之奮鬥一生的教師職業和教育事業。 他忽然覺得,好像方晴的母親以前說的一些刺耳的話也許是正確的。而以前,他一直從心底認為方晴的母親看不起農村農村人,看不起農村的學校農村的教育,是一種自私狹隘,是一種偏見頑固,是一種思想覺悟低的表現。 或許真的不應該讓方晴再堅持在宋莊中學教學了,她應該回到屬於她的地方去。 正如方晴的母親所言,宋明既不能為方晴提供經濟上和工作上的幫助,也不能在生活上給予方晴更多的照顧,甚至在方晴的人身安全上都不能提供確切的保護,宋明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就算在自己的村莊上,他這次也不得不狼狽逃竄。 他深深的感到無力無助,苦悶孤獨,沮喪失落。 也許真的應該讓方晴回去了。他的頭腦中反復的回響著這句話,讓宋明感到頭疼欲裂。 正在這時,他聽到急促的咚咚的敲門聲。 他一看表,已經是淩晨三點半了,他心中一陣煩躁,沒好氣的問,誰? 宋明爺,我呀。 宋明聽出了是他的一個本家宋宏斌,今天的一些事兒他也在場,便有些生氣的問,深更半夜叫什麼叫?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宋宏斌祈求道:爺呀,開門呀,我有急事。白天的事多有得罪,這不也都是事趕事話趕話的趕到了那兒?人死為大嘛。我今年過年多給爺磕幾個響頭,賠情道歉任您打罵還不成嗎? 宋明給他打開了門,宋宏斌殷勤的遞過一支煙來說,宋明爺,這深更半夜的,又打擾你們休息了。 宋明問,到底什麼事? 宋明的父親也披著布衫出來了,宋宏斌又給宋明的父親遞過一支煙,說,爺,春堂家的到現在抱著孩子也不放手,剛剛忽然說她摸著那孩子的脈搏了。 啊?有脈搏啦?宋明的父親一聽,驚訝地問。 我們幾個人在那兒把了把脈,好像有,又好像沒有,拿捏不準,他們又派我來請您了。 宋明的父親問,聽到心跳了嗎?有呼吸嗎? 宋紅斌搖了搖頭說,沒有,沒聽到。 宋明的父親說,那她感覺到的可能是自己的脈搏。哎,咱也沒有什麼神丹妙藥,恐怕很難起死回生。 宋紅斌說,還是請爺走一趟吧。這馬上天就亮了。您不去確定一下,我們今夜下不了葬啊。您知道的,這夭折的娃都得趕在夜裡下葬,讓孩子好生趁著夜路早早去尋個好人家投生。這天一亮就不能下葬了,怎麼辦呢?春堂家的哭暈過好幾次了,人中都掐爛了。明再放家裡一天,別再哭出個好歹來。 宋明已從屋裡取出了聽診器和血壓器,背起了父親的藥箱。 宋明的父親說,藥箱就別背了,沒有用了。 宋明說,還是背上吧,裝樣子也得裝的正式一點兒。 宋宏斌搶過藥箱說,讓我背,讓我背。 宋明的父親伸手測了下白孩兒的鼻息,氣息全無。又用聽聽器聽了聽他的心臟,靜若湖水。 又給白孩兒量了血壓,連續量了三次,白孩兒的母親瞪大了血紅的眼睛,盯著那血壓計上銀白閃亮的汞柱。他們看到那銀色的汞柱,一躍一躍地打上去,又慢慢的平滑地落下來,沒有出現正常人的脈動,沒有奇跡。 白孩兒母親眼中的亮光,隨著那銀亮神奇的汞柱升起來,又隨著那汞柱暗淡下去。 但她仍不死心,說,爺,您把把脈,白孩兒有脈搏呢,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真的有脈搏呢,你給把把,有的人死了三天還能復活呢。何況,我的白孩兒還有脈搏呢,他還沒死呢。爺您救救他吧,我給爺磕頭了…… 宋明的父親隻得把白孩兒的手腕平放,認真的把著脈。 白孩的母親緊張得渾身顫抖著,上下齒碰得噠噠地響,腦袋也像得了什麼病的人那樣左右不受控地搖晃著,但她的眼睛卻死盯著宋明父親的嘴,仿佛隻要宋明的父親一開口,她的白孩兒就能歡蹦亂跳的從宋明父親的嘴中跳出來,就像唐僧把孫悟空從五指山下解救出來一樣。 宋明的父親什麼也沒說,轉身走到外間。 白孩兒的爺爺守在外間門口,一夜之間更顯得衰老憔悴,像一盞大風中紙糊的宮燈。 怎樣?孩兒,還,還,有,有想頭嗎? 白孩的爺爺磬折著腰,悄聲結結巴巴地問。 宋明的父親握住他的手,攙住他的一條胳膊,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老侄兒,您要保重些。 就聽到裡間屋裡白孩兒的母親,又嘶啞的喉嚨哭罵道, 宋爺呀,你是個臭醫生,狗屁醫生,你連我孩兒也救不活,你是個混白飯的醫生…… 爺,您別走啊,救救孩子吧,他還沒死,他還活著,他有脈搏,爺,您救救他吧…… 一群人把她按住,把孩子抬了出來。她發瘋的母狼似的又扯又咬,又跳又踢,不讓人們動他的孩子,哭喊著,你們別動我孩子,你們這群王八蛋,狗r的,瘋狗,你們把我埋了吧,先把我埋了吧,我不活了…… 罵著哭著,又昏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