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元健夫婦入住同心苑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故鄉塘楓村，這是他們和嫂嫂周嘉宏約定的日子。 　　塘楓村在越山腳下，從城關出發去塘楓，需先坐一個多小時的汽車到達越峰鎮，然後再走二十多裡的山路才能到。 　　“你吃得消嗎？”高元健逗著妻子。 　　史婉蓮大吃一驚：“我們不會提著這麼重的行李走山路吧？” 　　高元健笑而不答。 　　果然，他們在越峰鎮老街下車後，從街上一位遠親那裡，借了輛手拉雙輪車。遠親苦留小夫妻吃過午飯再上路，但兩口子怕家人久等，不敢耽擱。 　　於是，高元健把行李和嬌妻往車上一扔，拉起車子就跑起路來。 　　史婉蓮生平第一次坐這種手拉雙輪車。一路上，她被凹凸不平的山道顛得五臟錯位，但嗅著山野空氣，聽著山鳥啁啾，倒頗感新鮮有趣。 　　高元健一邊拉車，一邊閑話家史。 　　“塘楓隻有百十戶人家。土改時，村裡唯一的地主就是我叔叔高伯承。他年輕時，當過軍閥部隊裡的兵，退役時攢了一些銀元。回到塘楓後，立即置田造屋，成家立業，逐漸成了村裡唯一雇得起長工的大戶。” 　　“叔叔有幾個子女？” 　　“也生了不少，但最後隻留下一男一女:女兒高元珍，兒子高元凱。” 　　“叔叔和阿爹就兩兄弟，兄弟兩家為什麼關係不好？” 　　“叔叔向來看不起我阿爹，總認為他哥哥腦子不好使，加上我家比他家窮唄。這樣，我嬸嬸自然也看不起我姆媽，他們的兒子元凱自然也看不起我這位堂弟弟。隻有元珍大姐是同情我家的，所以我和元珍大姐的關係，倒像親姐弟那樣親。” 　　“聽你說起過，元珍姐一個人跑到上海，而且做了上海一家中學的校長，老公還是位大學教授。這是怎麼回事呢？” 　　“說起元珍姐啊，我真是太佩服了！她比我大八九歲吧，是個很有反叛精神的新式女子。她十五歲那年，因為叔叔要把她許配給鄰村一個傻不拉幾的地主兒子，她便趁夜深人靜時逃出了家門。” 　　高元健停下來，一隻手扶著車把，一隻手揩了把汗，準備歇一下再走。 　　“元珍姐準備逃走的那晚，撬鎖偷家裡的銀元做盤纏，還是我給她放的哨。事後，嬸嬸把我姆媽罵了個狗血噴頭，我為此還吃了阿爹的一頓狠揍。後來聽說她逃到了上海，靠勤工儉學讀完了大學，還找到了意中人，組建了美滿的家庭。”高元健的口吻充滿崇拜和激賞。 　　史婉蓮睜大眼睛說道：“哇！元珍姐的故事，怎麼聽起來像小說一樣傳奇呢？她和我媽媽差不多大，可我媽媽是個文盲，而且重男輕女的思想根深蒂固。我小時候，爸爸在外麵老是有相好的女人，媽媽鬧歸鬧、哭歸哭，但離婚的勇氣是萬萬沒有的。”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行走，兩人的肚子開始咕咕叫，史婉蓮便從包裡拿出一袋茶葉雞蛋、一袋五香豆腐乾。夫妻倆靠著雙輪車，津津有味地吃起午飯來。 　　這時，迎麵山道上出現一個滿臉菜色的婦女，背上背著一個小孩，左手牽著一個稍大的男孩，右手挽著一個藍布包袱。 　　從他們的外表和裝束上看，顯然是從外地逃荒來到這裡的。 　　當母子仨經過高元健夫婦時，那個被母親牽手的小男孩，緊緊盯著夫妻倆手中的吃食，而且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男孩的母親覺察到了兒子的凝視，便斥責一句，試圖用力把他拉走。然而，男孩突然放聲大哭起來。 　　史婉蓮見狀，立即跑過去，將手中剩下的半袋茶葉蛋塞到男孩的手裡。 　　男孩停止了哭泣，而那位婦女“撲通”一聲跪在了高元健夫婦麵前。 　　高元健一個健步上去扶她起身。“大姐不要這樣！坐下來吃點東西吧，孩子們肯定餓壞了。”他說著，把手中大半袋豆腐乾也塞給了那婦女。 　　高元健夫婦別了那母子仨，繼續趕路。 　　“那小把戲的年紀似乎並不大過我家孝義。在這寒冷的冬日，跟著大人四處奔波挨餓，真是讓人心疼啊！”史婉蓮的心中依然回蕩著那母子仨的身影。 　　雙輪車上了一段平路後，兩人重拾剛才拿許桂英對比高元珍的話題。 　　“說來說去，因為我媽是個家庭婦女，沒文化、沒工作，又能把我爸怎麼樣呢？我覺得她最可憐，生了那麼多子女，把自己一生都搞得忒辛苦。如果要我選擇，我最不願意像媽媽那樣過一輩子哦!” 　　“你曉得嗎?我們離開孝義莊前，你媽媽還特意叮囑我：以後不要在外麵搞女人，不要像你爸爸那樣不顧家。唉——她當時說著說著還哭了。你看，女人對丈夫的要求僅僅是顧家和不要在外麵搞女人。你說可憐不可憐？” 　　“真的？我媽媽居然跟你講這個話了？”史婉蓮一下子覺得鼻子酸酸，眼眶濕潤。 　　當遇到一個高坡時，小媳婦執意要下車，因為不忍心看見丈夫像一頭驢那樣哼哧哼哧。到了平路，她爬上車，坐穩，繼續對高家的歷史刨根問底。找書苑www.zhaosｈuyuan.com 當聽到大哥高元紹一家的情況後，小媳婦不免長籲短嘆一番。 　　車子繼續前行，穿過了一片茂密的竹林，又爬上了一個小山坡。高元健將雙輪車停在了一棵古樹下，準備歇一會兒再走。 　　史婉蓮頓覺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冬日的暖陽灑在連綿起伏的群山上，金色的光芒與綠色的植被交相輝映，構成了一幅壯美的畫卷。“這景色不要太美了吧！”她眺望著遠方，不禁感嘆大自然的神奇與美麗。 　　小夫妻的雙輪車迎親隊伍，此時雖沒有嗩吶鞭炮，沒有夾道歡迎，卻成了這幅壯美畫卷中最動人的景點。 　　隨著雙輪車的輪子滾滾向前，他們已踏入西坑村的地界。 　　“這裡就是三姐高元青婆家的村子。過了西坑村，塘楓村的輪廓就很清晰了”。 　　“哦……元健，我怎麼感到有點緊張哎。” 　　“回自己的家，見自己的家人，有什麼好緊張的？”高元健輕描淡寫地說。“不過，你千萬不要說自己的身體狀況哦，省得姆媽、嫂嫂替我們瞎擔心。等過幾年，我們悄悄把手術動了，就什麼事也沒有了。可記住了？千萬不能說啊！” 　　“哦……那姆媽催著要抱小孫子怎麼辦？”史婉蓮臉色有些為難。 　　“這個好說，一百個理由也找得到。小媳婦年齡還小，工作忙，經濟負擔重……隨便找個理由，就把老太太糊弄過去了。你要是告訴她實情，那她還不得把心操碎了？” 　　史婉蓮聽後，心頭立即蒙上了一層陰雲，一路攢下來的興奮勁兒也被消減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