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座歷盡滄桑的四合院內,樓香福老太太與大兒媳周嘉宏正在閑話家常。突然間,一個十四五歲、麵容與高元健有幾分相似的少年,急匆匆地跑進屋來,滿臉喜色溢於言表:“阿嬤、姆媽,叔叔回來了,叔叔帶著嬸嬸一起回來了!” “健囝啊,你可算是回來了!這幾天晚上,我老夢見你帶著小媳婦,笑嘻嘻地回家了。”老太太的眼角微微顫動,那雙曾經明亮如今略顯渾濁的眼睛裡噙滿了淚水。 周嘉宏聽後,眼角瞬間綻放了兩朵燦爛的小菊花,興奮地說道:“小叔在信中預告這兩日會到家,他們果然如約而至了!” “我們趕緊把準備好的東西都拿出來吧!”老太太顫著嗓音急切地吩咐著。 周嘉宏“哦”了一聲,用油光光的圍裙擦了擦濕手,和婆婆一起張羅起來。 “姆媽、嫂嫂!我們回來啦!”高元健的聲音,如同熱情的春風,比他的身影提前十幾米沖進了家門。 高家那隻叫“黃妞”的小母狗聽到聲音,趕緊沖出去迎接親人。 樓香福怔怔地望著走進大門的一對璧人,喃喃道:“真的回來了?我不是在做夢吧?” “香福嬤嬤,您不是在做夢,元健叔他們真的回家啦!”聞訊趕來的左右鄰舍,嘻嘻哈哈地告訴老太太。 “姆媽,來,先看看您的小媳婦吧!婉蓮,快叫‘姆媽’!”高元健把史婉蓮推到母親麵前。 在眾多目光的注視下,史婉蓮的臉頰飛上兩朵紅霞,她低垂著頭,輕輕地喊了聲:“姆媽。” 老太太激動地“哎”了聲,退後一步說道:“我老太婆活到七十多歲,從沒見過這麼齊整的囡囡!我家健囝,哪來這麼大的福氣?來,讓姆媽仔細瞧瞧我家小囡!” 圍觀的左鄰右舍也交口稱贊,沒有人不替老太太高興的。 老太太的臉上,每一道皺紋都仿佛在訴說著歲月的故事,但此刻她的眼角彎出了喜樂的弧度,仿佛陽光穿透了雲層,讓那張歷經風霜的臉龐瞬間綻放出屬於自己的光彩。 “姆媽,別光顧著說話,讓小叔和嬸嬸先吃碗糖氽雞蛋吧!”周嘉宏低眉順眼地提醒著婆婆。 “哦,小囡來見過你大嫂!你大嫂可是個苦命人哦!要不是她在這個家裡硬撐著,我這條老命恐怕早沒了。還有武威在哪兒?有沒有來見過你嬸嬸?”老太太一邊拉大媳婦過去,一邊扭頭找孫子武威。 史婉蓮嘴角微揚,輕聲而親切地喊了句“嫂嫂”。周嘉宏用那雙布滿歲月痕跡、如同老樹根般的手,輕輕握住了小妯娌纖細柔軟的手指,眼神中流露出溫暖與善意。她轉頭對婆婆說道:“姆媽,武威已經按照我們商量好的名單和日期,出發去通知四親八眷了。” 史婉蓮偷偷瞥了一眼周嘉宏那溝壑縱橫的臉,暗自吃驚:四十出頭的人,看上去竟如六十歲般蒼老!從她輪廓明晰的五官可以看出,當年的她也是一個姿色頗豐的女子。 “小囡趁熱吃雞蛋!”老太太提醒正在出神的史婉蓮,並朗聲宣布:“我早就請人挑好了黃道吉日,我要給小兒子、小媳婦辦十桌酒席,請四親八眷來我家喝喜酒!”說完,她開心地大笑起來,繼而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姆媽,我是國家乾部,我們在部隊裡舉辦過新式婚禮了。這次回家勿打算辦酒啦,發發喜糖和喜煙就可以了。再說,現在要花銅鈿的地方忒多,能省就省點吧!”高元健說。 “哎!終身大事怎麼好省呢?這個酒席是一定要辦的,否則我怎麼對得起你阿爹、你大哥,還有孝義莊的親家母呢?”老太太斬釘截鐵地說。“辦酒的鈔票,我勿要你們小兩口出,這筆錢我老早幫你攢著了,就是準備給你討新娘子用的!” 高元健知道母親向來說一不二,隻好順了她的意,由著她和嫂子去張羅酒席的事。 …… 吃完小點心,高元健帶著史婉蓮上山,去給自家的祖墳燒香。 塘楓村,除了村口的通道與外麵的世界相連接,其餘三麵皆被群山環抱。從高元健家門前出發,眼前便是一個小巧的山崗,崗頂上安葬著高氏家族一代代宗親。山崗的正麵如刀削斧砍般陡直,若要登頂,隻能從兩側較為平緩的山路攀爬而上。 路上遇見的鄉親,無不親熱地和小兩口打招呼,並問長問短。凡見過史婉蓮的鄉親都說:元健本事忒大了,討了一位西施娘娘做老婆,一定是我們高姓人家祖墳冒青煙了! “我們村的人,總的來說對我家還蠻好的,因為我娘厚道,在村裡人緣不錯;不像我嬸嬸,積怨太多。當年,村裡真想欺負我姆媽和嫂嫂的人幾乎沒有。再說,同村人或遠或近都是親眷,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高元健說。 “哎!我覺得你跟姆媽、嫂嫂和老鄉們講的話,我基本能聽懂。你們的話和城關人講的話也不一樣。” “是嗎?這個你也聽出來了?看來,我老婆有語言天賦呢!不出一年,大家肯定聽不出你是外地人了。” 史婉蓮被高元健連拖帶拉地往崗頂上走。沿途中,高聳入雲的銀杏樹和筆直矗立的落葉鬆,再加之馬尾鬆、廣玉蘭、桑樹、樟樹等一同構成了繁茂密集的森林;冬季的陽光從破碎的樹葉間斑斑點點灑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仿佛穿過篩子灑落的金屑,閃爍在銀杏樹葉之上,顯得異常耀眼。 夫妻倆拎著祭品,登上崗頂時,已是上氣不接下氣。頂上風光無限,微風習習,樹香陣陣,鳥鳴啾啾,山果串串……俯瞰小山村,那一座座青瓦白墻的徽派民居縱橫交錯、互相咬合,似一支世外桃源曲,能催眠遊子的心。 “啊!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站在這麼高的山上,好像離天都近了!”史婉蓮張開雙臂,興奮地仰空喊道。夫妻二人走到山崗上一處相對平坦的地方,隻見此地分布著十餘個大小不同、繁簡有別的墳墓,錯落有致地緊湊排列,就像一盤互相扶持的棋局。 在公婆的合葬墓碑上,史婉蓮見僅缺婆母樓香福的壽終之年,墓碑後麵有一個陰森森的洞穴正虛位以待,不禁倒吸一口冷氣。“人活得好好的,為何要早早地為死做準備?”她感到納悶。 高元健點了三支香插在祭臺上,擺好幾碟祭品後,恭恭敬敬地說道:“太爺、阿爺、阿爹、二哥、叔叔、嬸嬸……元健娶媳婦啦!今天我帶著新媳婦史婉蓮來看你們,請你們保佑我們健康平安、幸福美滿哦!”說完,他拽過新媳婦,雙雙向先人三鞠躬。 史婉蓮意識到,不是所有的墓都配有碑石,高元健二哥的墓就沒有碑。她不忍心去詢問二哥的安息之所,也無意探究他的真實姓名;她寧願把這位“二哥”當作某本小說裡一個不起眼的配角,沒有必要去銘記他的名字。 但高元健還是提起了他二哥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