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二哥高元韜的英年早逝，高元健的語氣中透露出難以掩飾的悲涼。 　　原來，高元韜是他們高家三兄弟中讀書成績最好、相貌最英俊的一個。他十六歲時，得了一種急性痢疾，在吃了許多中藥都不起作用的情況下，母親聽信村裡老輩人講用香灰治痢疾很靈光的話，就讓兒子吞下了黑糊糊的香灰。 　　當夜，高元韜就撒手歸西了。樓香福當時哭得幾次要撞墻，幸被人攔下。從此，整個家族都沉浸在巨大的陰影之中。 　　“唉——進入部隊後，我逐漸接觸到辯證唯物主義，才深刻認識到封建迷信的危害。”高元健嘆息道。 　　史婉蓮若有所悟：“所以你對中醫有所排斥，對求神拜佛更是深惡痛絕，都是因為小時候的這些經歷嗎？” 　　高元健點頭，眼中閃過一絲堅定：“是的。雖然中醫在調理身體方麵有其獨特之處，但在麵對重大疾病和拯救生命時，我堅信西醫更具優勢。以你為例，若是僅靠中藥，你的心臟缺陷恐怕難以徹底消除。最終，還是需要依靠西醫的手術來修復。” 　　史婉蓮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感受到死亡的氣息，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虛無感。人生究竟有何意義？如果沒有族譜的記錄和後人的祭奠，躺在這裡的先人們就像是天空中匆匆飛過的小鳥，很快就會被世人遺忘。 　　高元健的話，打斷了她的沉思：“對於認祖歸宗，我更多的是遵循傳統和讓母親安心。至於我個人，其實並沒有太強烈的歸屬感。但這座山，卻是我永遠的牽掛。小時候，這裡是我和夥伴們的樂園。放牛、割草、打柴、摘野果、捉迷藏、玩打仗……每當母親在山下呼喚我回家吃飯時，我總是戀戀不舍。” 　　史婉蓮被他的回憶所感染，不禁問道：“不下山的話，你不餓嗎？” 　　高元健笑道：“因為活兒還沒乾完，或者遊戲還沒玩過癮啊。而且，山上有很多野果可以吃。當然，像這種橡子要經過浸泡、煮沸或烘烤後磨成粉做成‘豆腐’才能吃。鬧糧荒時，我們村的人就是靠這些野果活下來的。” 　　提及當年的抗日逃難經歷，高元健的眼神變得凝重起來：“我為了趕牛逃命，連腳板被樹根戳穿的痛都顧不上了。牛是我們家的重要財產，要是被日本鬼子殺了，我爹怎麼下田乾活呢？說起那段日子，我還有一個五姐，她在如花似玉的年紀裡突然失蹤了，至今下落不明。母親因此幾乎哭瞎了雙眼。我現在還記得五姐背著我去趕廟會、看花燈的情景……” 　　“唉——”史婉蓮輕輕嘆了口氣，心中充滿了惆悵。“我們說了這麼多，我卻從沒聽你詳細提起過三姐和四姐的事情呢。” 　　“四姐在我出生前就夭折了。三姐元青啊，她有文化，懂道理，在家裡就是個頂梁柱。可是啊，她竟然被包辦婚姻給害了，嫁給了西坑村我那愚昧無知的表兄，她心裡的苦可想而知。三姐有兩個女兒，小女兒得了雞盲癥；好在大女兒高翠英健康聰明，已經高中畢業，年紀跟你差不多大吧。我三姐一直在農村裡辛辛苦苦地乾活，為了家庭付出了太多。她的那些文化和才能都被埋沒在家務和農田裡了，真是可惜啊！” 　　“哦……那麼武威的姐姐，嫁人後過得怎樣？” 　　“菊英啊，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她嫁給了山裡頭蔣村一個大她十幾歲的小光棍，不過聽說她老公挺老實本分，待菊英蠻體貼照顧的。” 　　“唉——真是的，除了你大哥大嫂一家的經歷，怎麼你其他家人的情況也都這麼悲情啊！我感覺自己就像在讀一部寫滿苦難的小說。”史婉蓮緊皺著眉頭，連連嘆息，臉上流露出深深的同情和憂慮。 　　“嗬嗬，人生真正的苦，多完美的文學作品也是描述不盡的，隻有當事人自己能體會。你現在明白了吧？我能活下來並走到今天這步，是多麼的不容易！我豈能不珍惜眼前的幸福與當下所擁有的一切？” 　　“嗯……” 　　“這些家族往事，就像是我心裡的一道道疤，每次想起來都覺得疼。它們是我們高氏家族歷史中那些無法忘記的悲痛記憶，也是我人生路上一直伴隨著的挑戰。但說實話，正是這些經歷，讓我變得更加堅強，更能夠勇敢麵對生活中的各種磨難。無論遇到什麼風雨，我都能咬牙挺過去，因為我知道，這一切都會過去，而我也會因為這些經歷而變得更加強大。” 　　聽了高元健的這番肺腑之言，史婉蓮的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她凝視著丈夫，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越王勾踐那種不屈不撓、臥薪嘗膽的英勇氣概。被這種精神與力量所感染，她對丈夫更加充滿了敬仰和愛慕之情。 　　…… 　　見夕陽西下，夫妻倆往山下走去。 　　回家的路上，史婉蓮問丈夫：“這裡為什麼叫‘塘楓’呢？” 　　“據村裡族譜記載，清朝康熙年間，高家的四位祖先兄弟，帶著一家老小和祖宗的靈位，從河南跋山涉水逃難到這裡。他們最先在村口那個水塘邊安頓下來，搭起簡陋的茅廬作為棲身之所。那水塘邊恰好生長著一棵高大的楓樹，茂密的枝葉像一把巨大的傘，為他們遮風擋雨，提供了一方安身立命的凈土。就這樣，“塘楓”這個富有詩意的名字，便成了我們村莊的永恒印記，流傳至今。” 　　“清朝康熙年間？那棵大楓樹三百年前就有了嗎？怎麼開膛剖肚的？至今還長得這麼茂盛！”史婉蓮上學時成績就不賴，雖對歷史不很感興趣，但清朝康熙年間離現時大概有多遠，心裡還是有點數的。 　　“是呀。聽說有一年，一條大蛇躲進樹洞裡，遭到雷劈，結果樹乾被劈成兩爿，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大蛇卻逃走了。找書苑 wwｗ.zhaoshuyuan.ｃom 從那以後，村民們便認為這棵大楓樹能消災擋煞，是塘楓子民的母親樹。的確，塘楓村的傳統是女人當家，做娘的普遍強勢——為了子女，女人甘願做牛做馬、吃苦耐勞，哪怕披肝瀝膽都毫無怨言；相反，我們村的男人，都比較懦弱平庸、安天樂命。總的來說，我們村的女性普遍長壽，活到七老八十、九十的比比皆是；相反，男性五六十歲就過世的占大多數。因此，有人說我們村屬於‘陰盛陽衰’。” 　　“哦？這是為什麼呢？”這個話題，引起了史婉蓮的極大好奇。 　　“風水、佛菩薩、神鬼……我都不信。我唯一相信：責任心和意誌力，可以激發人的忍耐力，從而創造出生命的奇跡。” 　　“所以，像姆媽、嫂嫂、元珍姐，都是你佩服的女人。是嗎？” 　　“是的，其實我也佩服我嬸嬸。我嬸嬸雖是個蠻不講理的潑婦，但她不允許叔叔做漢奸，不允許叔叔討小老婆……叔叔去勞改後，她在村裡被人用皮帶抽得滿地打滾時，她也沒有哭、沒有討饒……還是蠻剛烈的一個女人！” 　　“這麼說來，我媽媽也是一棵母親樹啊！為了子女，她什麼苦都能吃，什麼委屈都能忍受。記得我小時候經常經歷這樣一個場景：天都黑了，母親一手牽著我，一手抱著大弟，滿世界去找我爸爸……”史婉蓮說著，不禁眼眶潮紅。 　　“你說得對！”高元健深有感觸地補充道，“女子本弱，為母則剛。女性忍辱負重，並不是因為她們軟弱；相反，這正是她們堅強與毅力的體現。” 　　兩人聊著聊著，就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