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裡,高元健倍感疲乏,便躺在床上不想動彈。 “當兵前,我一直是睡這張床的。啊,回家的感覺真好!這回,小媳婦娶進門了,我姆媽不用再為我擔心擔事了。” “你是說,姆媽擔心你娶不到老婆嗎?” “姆媽是擔心我找不到出身好的老婆。”高元健話一出口,自知失言。 “那你是看中我家成分好,才和我結婚的咯?”史婉蓮敏感到丈夫的話有些蹊蹺。 “當然不是啦!但對象家庭成分不好的話,首先部隊政審就通不過,兩人感情再好,不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嗎?” “……”史婉蓮覺得此話有些道理,便不再多想,跟著躺下。 迷糊了一會後醒來,她不想讓婆家人誤以為她是個好吃懶做、嬌生慣養的女人,便越過睡得香甜的丈夫,躡手躡腳地下床、下樓,想幫著婆婆、嫂嫂做點家務。 也許史婉蓮下樓的腳步太輕,居然沒有驚動正在樓下客廳裡忙乎的周嘉宏。此刻,嫂嫂正拿著高元健夫婦的結婚照鏡框,一邊擦拭,一邊端詳。 結婚照是彩色的。新郎沒有穿軍裝,而是穿一件灰色風衣,膚色白裡透紅,眼神中透出堅毅、睿智、儒雅和自信。新娘穿一件藍底白花斜襟薄襖,圍著一條淡黃色的絲巾,紮著高高的麻花辮,粉撲撲的臉蛋上洋溢著二月豆蔻的青春活力。 周嘉宏背對史婉蓮,把鏡框一會兒拿近,一會兒拿遠地觀賞著,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似一位母親正在看兒子的新婚照,又似一位慈愛的長姐正在欣賞小弟的結婚紀念。史婉蓮越過那灰白的後腦,都能看到那雙鑲嵌在菊花裡的笑瞇眼。 “看來,嫂嫂真的很喜歡元健呢!”史婉蓮看著這一幕,內心頗有些感動,便悄悄返回樓上,免得周嘉宏尷尬。 她正欲上樓,隻見嫂嫂似乎陶醉地搖了搖頭,然後自言自語:“啊,健囝兩口子真是天生的一對!可惜命運弄人、陰錯陽差……” 史婉蓮心裡“咯噔”一下。她聽懂了周嘉宏的話既是在贊美叔叔、妯娌的美滿婚姻,又似乎在為他們兩口子的未來擔心著什麼。 “嫂嫂的話太奇怪了!難道高家還有什麼隱情瞞著我?命運弄人、陰錯陽差……是什麼意思呢?”史婉蓮思忖著趕緊逃回樓上。 …… 百家掌燈時,高武威風塵仆仆地回來了。 整個下午,他像一隻報喜鳥那樣,憑著一雙從小走慣山路的硬腳板,把他叔叔、嬸嬸已回暨陽定居,並於後日在塘楓舉辦婚宴的喜訊,報告給散落在方圓幾十裡的四親八眷。 晚飯桌上,樓老太往小媳婦的飯碗裡,顫顫地夾了一塊紅燒五花肉,並叮囑:“小囡!你要多吃點肉,你忒瘦了。” 史婉蓮不忍拒絕,隻得假裝喜歡,忍著膩味把五花肉給吞了;高元健看在眼裡,微笑不語。 婆婆見小媳婦肯吃她夾的菜,便來了勁,準備大夾特夾,幸被兒子及時製止。 “姆媽,婉蓮水土不服,這兩天肚子不太舒服,讓她少吃點油膩哦。”高元健笑著勸道。 “哦,哦……肚子不舒服,紅糖生薑湯一喝就好。”樓老太停止夾菜服務,開始盤算提供另一項服務。 晚飯結束後,長媳婦攜同孫子在廚房整理、清洗,小兒子、小媳婦則一左一右地陪著母親在客廳裡閑聊,使老人家的幸福指數達到了人生頂峰。 “後日的酒席,萬事俱備,不缺東風。今年,國家提倡勤儉節約,你們也勿要給我做七十大壽了;在後日的婚宴上,隻要司儀講一聲,你們幾個給我鞠個躬或磕個頭,就算給我做過壽了,省得村裡人日後講閑話,講你們勿孝順。哈哈!”樓老太眉開眼笑地說道。 史婉蓮聽了婆母的一番話,才意識到在塘楓這樣一個小社會裡,村裡人對一人、一戶、一事的普遍看法,往往比當事者自己的想法、活法和做法來得更重要。 樓老太又聊了許多關於高元健的兒時趣事。 “五六歲時,大人問他將來要討什麼樣的老婆呢,他總講:我要討西施美女做老婆!哈哈……總歸心比天高啦!” “姆媽亂講,我怎麼不記得講過這話?西施美女長什麼樣我都勿曉得……”高元健見母親在新媳婦麵前揭自己的老底,有些難為情。 史婉蓮聽懂了婆母的話,則“噗嗤”笑個不停。 “姆媽!婉蓮也蠻要乾凈的,做事也細膩得很哦。”高元健笑道。 “這下好啦!你們兩個是綠豆配鱉眼,剛剛對剛剛。哈哈!” “哈哈哈哈!” …… 果不其然,史婉蓮在上樓睡覺前,又被逼著灌了一大碗紅糖生薑茶。 躺在床上,高元健摸著那又厚又軟的緞子新棉被,臉上滿是陶醉的表情。他贊嘆道:“你看,嫂嫂對我們多好!這新被子蓬鬆柔軟,充滿了太陽的氣息,還有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味呢。” 史婉蓮也好奇地嗅了嗅,果然聞到了一股清新的梅花香。她有些疑惑地問:“可是,屋外的梅花現在還沒開呢,這香味是從哪裡來的?” “不曉得。不過,嫂嫂特別喜歡梅花,這屋前屋後的臘梅都是她來塘楓後栽種的。天井裡的那株梅花快要開了,每年它都是最早開花、最晚凋謝的,所以它的花期特別長,香氣也格外濃鬱。可能是曬被子的時候,沾染上了這株梅花的香氣吧。”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嫂嫂準備這麼好的被子給我們蓋,都是聽娘的吩咐,她自己是想不到這麼周到的。其實,嫂嫂的聰明在學問上,會講一口流利的日語,寫得一手的好字,還懂一些花花草草的種植。至於做家務農活和待人接物這些方麵,她都是不來使的。你看這被子的針腳都不勻稱,一看就曉得是她縫的……她燉的雞,還沒你燒的豆腐好吃呢!” 史婉蓮聽了,結合白天窺探到的一幕,越發對這位妯娌好奇起來。她突然說道:“嫂嫂真是來錯了地方。不過,我倒覺得她沒必要活得這麼卑微。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高元健眼中掠過一絲驚訝,問道:“你怎麼會這麼想?” 史婉蓮忍不住說道:“你看,吃晚飯的時候,她怎麼都不肯上桌。我們勸了好久,她才勉強吃了幾口,然後就匆匆忙忙地去忙其他事情了。她就不能和我們坐在一起,好好地說說話嗎?難道真的有那麼多事情需要她去做嗎?” 高元健聽了,沉默了片刻,才緩緩地說道:“這話說來就長了。當年老公在勞改,婆婆年事已高,一對兒女還小,她想死閻王爺也不收啊!現在她是麻糍吃到豆沙邊,因為女兒菊英年初已出嫁,兒子武威也在讀高中了,但她還是習慣於整天忙忙碌碌。” “也是哈。她活得太苦了,對苦的滋味都麻木了。要是換作我,恐怕早就上吊了。”史婉蓮不由得生出惻隱之心。 “嫂嫂心眼好,肚量大。不管別人怎麼對待她,她都不會記仇。娘雖然有時候會兇她,但心裡其實早把她當成囡了,畢竟婆媳倆相依為命已經快二十年了。” 高元健又補了一句:“我小時候,家裡因為有了大哥的照應,不至於過得太慘;等我去當兵後,就輪到我來照應大哥一家了。” 史婉蓮聽後,突然明白了丈夫對家族的慷慨周濟,不僅是血脈親情使然,還出於一種報恩的動機。 她決定從今往後對周嘉宏多一些關心和照顧,為這位命運多舛的妯娌帶去一絲人間的美好。畢竟,自己目前的生存境況猶如天上的星辰,而嫂嫂卻像是地下的塵土——這種巨大的反差,讓她心生憐憫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