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老爺!少爺中了!少爺中了!” 一向威嚴的大管家馮喜撩著褂擺瘋瘋癲癲的邊跑邊喊。近耳順之年的他今日矯健的像一隻翠鳥,輕盈的躍過小橋流水,在老爺喜愛的草地上小跑而過,最後到主人的裡屋前也沒敲門,直接推門而入。屋外的人隻聽“噗通”一聲,接著三聲鏗鏘有力的磕頭,再接著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喊:“恭喜老爺,賀喜老爺,咱家少爺中舉啦!” 什麼?少爺中了!?那可是府上天大的喜事!一路上的仆人女眷不由自主的側開一條小道讓著他,生怕沖了這天大的喜事。 這喜慶的消息就像一股清風一樣,吹散了凝固而沉重的氣氛,給闔府上下每個人都注入了新的活力。仆人女眷麵麵相覷的同時又相互含蓄的笑了笑,似乎每個人都鬆了口氣。 不過,裡屋的老爺還沒發話,大家就得繼續含蓄。 “中…中了?!”裡屋傳來的聲音有點滄桑,但卻絲毫掩飾不住聲音裡的驚喜和顫抖。 “中了!老爺,少爺中了!報喜的人馬正在來往咱家的路上呢!一路上敲鑼打鼓可威風了!” “第…第幾?”這一次,大夥都聽得出老爺的驚喜聲中帶了不自信了。 其實別說老爺,府上的人都很不自信。 他們記得少爺從鄉試回來那天,一進家門就唉聲嘆氣,接著把自己關在他那座堪比東宮的東苑裡誰也不見,連他爹黃老爺也進不得。太老夫人倒是拄著拐杖怒氣沖沖的進去了一次,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又泫然欲泣出來了,一出來就進了佛堂,閉關齋戒,不用說,肯定是為孫兒的鄉試求菩薩保佑了。 如此情景,不是少爺考砸了還是什麼? “老爺,我怕說出來嚇壞了您!” 黃老爺黃秋晚急的雙目通紅,一把抓住馮喜的衣領喝問道:“別賣關子了,快說!” “咳咳咳…”馮喜艱難地擠出一抹難看又激動的笑容:“解元!少爺中了解元!少爺是咱們宛洲的小狀元!” “啊!解…解元!”黃老爺一瞬間就老淚縱橫了,欣喜,驕傲,釋然…可就偏偏這麼多正麵情緒中夾雜著一絲負麵情緒——委屈。他越想越委屈,越委屈越怒,然後喜怒交加,又哭又笑,不知做什麼表情好,乾脆咧著牙:“這混小子現在在哪?” “回老爺。”馮喜伺候黃承晚半輩子,黃承晚隻要撅個屁股,接下來要放什麼屁他馮喜可是一清二楚:“少爺還在自己院子裡!” “去!拿鞭子來,我要抽他個孽畜!”黃承晚恨得咬牙切齒。 “唉,老爺稍等!我這就去取!”馮喜應了一聲,轉身小跑出去,去西廂房取出來黃承晚的馬鞭。他了解黃承晚,黃承晚是個雅士,老來得子,從來就舍不得打這唯一的兒子,最多也就拿著馬鞭在他麵前揮舞幾下,咆哮幾聲。隻要兒子朝老子一瞪眼,他這個老子就蔫了。 “現在什麼時辰了?” “老爺,現在申時初了。” “這孽畜,害的老夫請柬都沒準備,老夫還以為他沒考上呢!”黃承晚氣憤道:“快,去請府上幾位先生,請他們火速替我擬請柬,該請誰他們清楚,所有請柬都要在申時三刻快馬發出去。” “是…” “馬荃,你快去把秦淮樓包了,咱們宛洲城鄉試出榜日,秦淮樓也是個彩頭,我兒子可是宛洲解元,我必須拿下這個彩頭,今晚我要在秦淮河畔為我兒子大擺解元宴!” “是…” “季三,你帶人去府外侯著,準備接喜報!要喜慶!鞭炮都掛上,賞錢也要準備足了!菀兒蓮兒,快去把太老夫人請出來……” 黃承晚驕傲的就像個將軍一樣,一手叉腰一手揚著馬鞭,走到之處指東吆西,嗓門比平時大了好幾倍,一路朝著他兒子住的東苑走去。 “孽畜!給我滾出來!”黃承晚老當益壯,一腳踹開東苑大門。 “老爺!”苑裡傳來兩聲小鹿受驚般的嬌呼。 沒見著兒子,卻把院子裡兩個嬌滴滴的小美人嚇得匍匐在地。黃承晚看到她們又是氣怒交加,一陣急火攻心險些暈厥過去。 黃承晚愁啊!兒子不像自己,不是長相不像,而是性格不像! 黃承晚求神拜佛好不容易給他兒子褲襠裡加了條鞭子,兒子卻不知好好利用。他黃承晚在他兒子這個年紀時,二女兒都兩歲了,三夫人和六夫人都也懷上了。 雖說他連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然一口氣生了三十多年的女兒,但老天保佑,終於讓他在知天命的歲數生到了兒子。他在兒子十六歲成年那年,用皇帝選妃的規格選了兩個年紀相仿的丫頭來做他丫鬟,就望他孝順點,體諒體諒他辛苦的老父親,早日扛起傳宗接代的重任。 可誰能想到兩年過去了,這小子居然碰都沒碰,還一個完完整整的瓜!那段時間,黃老爺急的每日心力交瘁,日日燒香拜佛,隻求自己的寶貝兒子能早日開竅。 但也不能說他兒子不開竅,在其他方麵他兒子還是很有天賦的,十三歲進私塾,十五歲能吟詩作賦,十七歲作詩《登秦淮樓》一時間傳遍宛洲,甚至在名士如雲的京城也引起了騷動,十八歲參加秋闈,一舉中解元。 “嘿,我兒子還是文曲星呢!”黃承晚越想越開心,越開心就越生氣,最後還是板起臉冷哼一聲,向地上兩個丫鬟問道:“你家少爺在屋子裡乾什麼?” “老爺,少爺在屋裡招待客人。”一個丫鬟小心翼翼的答道。 “哦?客人?”黃承晚聽著來了興趣,不知不覺氣也消了一半,他知道自己兒子的性格孤僻,平時沒有什麼朋友,這會兒居然有人來做客,這實在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 “什麼客人?跟他一屆的秋闈士子嗎?”黃承晚問。 “不是。”另一個丫鬟答道:“是一個和尚。” “嗯!?和尚!?” 黃承晚臉瞬間垮了下來,不是他討厭和尚,而是他有股不好的預感,畢竟自己兒子行事不能以常理度之。 “這和尚來做什麼?” “回老爺的話。”兩丫鬟對視一眼,低聲回答道:“那和尚要收少爺為徒!” “什麼?這孽障要做什麼?”黃承晚大驚失色,他眼前一黑,差點沒昏厥過去。 馮喜眼疾手快一把將他扶住。 “快,把裡麵的那頭禿驢轟出去。”黃承晚嚇得臉色慘白,氣的手都在發抖,他就這麼一個兒子,拜和尚為師?還不是反了天了! …… “怎麼樣小施主,還沒想好嗎?貧僧這一身才學,絕不會辱沒了你。” 說話的是一個素白袈裟的和尚,這和尚氣態不凡,頭頂八道戒疤,劍眉星目,寶相端莊,看上去有六七十歲,凡夫俗子初見此人,無一不是雙手合十,由衷喚一聲“大師”。 隻是這大師行為有失佛祖信任,他在喝酒! 對麵的施主是一十七八歲的公子哥,一副書生樣,一身好皮囊,即使愁眉苦臉,也影響不了他那貴不可言的氣態。 “大師。”少年為難道:“我可是我老爹的獨子啊!我要是拜你為師了,我家香火就斷了,那我老爹還不氣的要跳秦淮河。” “請施主盡管放心。”和尚拍著胸脯信誓旦旦的道:“老衲擅長說法,定能感化黃老施主。” “萬萬不可!”少年聞言大驚失色,慍怒道:“老禿驢,我警告你,你要是感化了我爹,我跟你沒完!” “那施主如何才能拜老衲為師?”和尚無奈道。 少年也無奈道:“大師如何才願放過我,天下男子多了去了,為何偏偏纏著我不放。” “世間佳人千千萬,唯有眼前是善緣。”和尚道。 “哦?佳人?”少年看了他一眼:“沒想到大師不僅僅破了酒戒,色戒也是岌岌可危,大師若是站在秦淮畫舫上如此一吟,不知多少女子要投懷送抱。” “嘿嘿,慚愧!慚愧!”和尚老臉一紅,道:“這詩是老衲年輕時作的。” 少年對於這個厚顏無恥的和尚無話可說,隻好悶聲喝茶。 這和尚是誰?少年不知道,他是一個奇怪的和尚,他出現在秋闈結束的那一天。 那一日出考場,少年帶著書童有意繞開了老爹派來的大轎,兩個人跑到夫子廟閑逛玩耍好不快活,結果在廟口遇到這麼一個算命和尚,起初少年並不在意,隻覺得他寶相端莊,氣態不凡,想著應該是廟裡的大和尚,就隨手施舍了一錠銀子。 聽到銅鉈裡“鐺”的一聲響,端坐的和尚睜開眼睛,看了少年一眼,突然“啊”的怪叫一聲。 少年嚇了一跳。 隻見這和尚悠悠站了起來,雙手合十,謙卑的笑道:“阿彌陀佛,恭喜黃施主高中解元!” 少年聽後是又氣又笑,他皮囊俊俏、才高八鬥的名聲宛洲人盡皆知,被一個和尚認出來並不奇怪,隻是“高中解元”這個馬屁太過分了,聽著好聽又刺耳。 也罷,今天心情好,這馬屁收了。少年如此想道,又讓書童丟了塊銀錠子。 可誰料到這和尚一步上前,抓住他的胳膊,不待他怒斥之前,在他耳邊留下一句石破驚天的話:“‘夫前乾政弊,在於民生,乾廷重士紳而輕農商,以糧穀賤價而輕田地,再征重稅,下民無財…’,這種句子,非飽學通達古今之士能寫出來的,再加上黃施主一手館閣體,妙筆生花,字字珠璣,今科狀元也莫過如此。解元定是施主囊中之物!” “你…你怎麼知道我考試時寫了什麼?”少年當時冷汗都下來了:“你是什麼人?” “哈哈哈…”和尚高深莫測的大笑三聲,然後道:“施主,我先去你家等你,你大有時間知道我是誰…” 然後一眨眼這和尚就不見了。 遇到這種事心情能好嗎? 少年麵色陰沉匆匆回了家,自己考試的內容都被人知道了,這可不是小事。他現在隻希望這和尚是個真神仙,會神機妙算,而不是自己考試內容被泄露了。否則被別有用心的人聽到,自己可能會被定為作弊,那可就太冤枉了。 這事不能告訴任何人,老爹也不行,少年想。 他板著臉回到家中,關在自己的東苑裡誰也不見,一個誤會就這麼在府上傳開了:少爺考砸了! 先不管老爹和其他人怎麼想,他當務之急是得搞清楚這和尚是何方神聖,他怎麼看到自己的試卷的? 回到院子裡,果然這個和尚已經到了,見麵第一句就是:“施主,你這酒好香啊!害得貧僧都破戒了!” …… 就這樣,這個和尚就這麼住下了。每次黃鳳清問到他是誰,他會語言含糊搪塞過去,然後整天都留在院子裡舞文弄墨喝酒睡覺。經過一個月的接觸,少年驚訝的發現:這個和尚了不得! 如何了不得?才學了不得!這和尚天文地理四書五經無一不知、無一不曉、無一不通,尤其對《論語》《中庸》二書見解獨到,一些言語讓他聽了受益匪淺,豁然開朗。 拿這和尚自己話說:“貧僧這一身才學,放在廟堂上,宰相不過探囊取物。” 這話,少年信。 “大師,你是怎麼知道我考試內容的?” “施主,天機不可泄露啊!” “你到底是誰?” “我隻是一個和尚。” “這樣吧,我缺個座下童子,你拜我為師,我就泄露天機給你,我生平所學,定傾囊相授,敢保你今科狀元。” “好大的口氣!” “憑老衲腹中學識,有這個底氣。” “大師,我要是拜你為師,我老爹肯定會把你的廟拆了,你要三思啊!” “無妨的,老衲沒廟。” …… “嘭!”的一聲,黃老爺踹開了今天的第二道門。一進門,他看到了自己的寶貝兒子,和兒子對麵的和尚。 “來人啊!給我把這禿驢轟出去!” 黃老爺怒不可遏,這禿驢乍一眼看還挺有意思的,寶相端莊,可喝酒是什麼意思?這酒肉和尚可不是什麼東西,演繹說戲裡都是魯智深那樣的粗魯野蠻之輩。 家丁們聽了黃老爺的號令也是嗷嗷直叫,大刀鐵鎖的一下子就沖了上去,卻不料被這和尚三下兩下的打翻在地。 “嗬!果然是個魯智深般的花和尚,還會一些拳腳!”黃承晚氣笑道:“馮喜,去請府上供奉,請他們出手好好教訓一下這禿驢!” “且慢!”這和尚大喝一聲,繼而對黃承晚雙手合十唱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翰文,別來無恙!” 黃承晚,字翰文。 要知道,黃承晚在宛洲是一等一的名流,平時有資格稱他表字翰文的無一不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像宛洲巡撫、布政使、按察使等一級大員來他家做客,通常是親熱的稱他“翰文老弟”,而下麵六品之下的縣太爺之類的,見到黃承晚還得微微欠一下身子,臉上掛著微笑,喚一聲“黃老爺”。 為何? 憑他黃承晚是德熙十九年丙寅科進士,曾官至戶部左侍郎,也曾為當時的太子後來的豐潤帝講過經筵,授太子少傅。 德熙二十八年黃承晚因得罪閹宦被京官外放,仕途盡毀,毅然辭官回鄉打理家業,後德熙駕崩,先帝繼位,閹宦伏誅,先帝在金鑾殿上當眾與朝臣說道:“朕的黃師傅呢?朝廷的吏部天官之位舍他取誰,快請他回來。” 可人算不如天算,接到聖旨時黃老太爺已經病入膏肓,沒過幾天就駕鶴西去了,黃承晚按製守孝三年,不願奪情。一年後,先帝因紅丸案暴斃,黃承晚起復這件事便不了了之。 不管怎麼說,黃承晚算是個能上達天聽的名士了,起碼那本注定會流傳千古的《德熙實錄》上,記載著他黃晚承的鐵骨錚錚。 可如今一個和尚居然稱他表字翰文!這和尚是何方神聖? 黃承晚一下沒了聲,他抬起手示意手下人別動,自己的動作一下變得遲緩了,他注視著這張越來越熟悉的臉龐,一步步走上前…… “師…師兄?” “師兄?!”少年驚疑不定:“爹?你當過和尚?” “住嘴!”黃承晚瞪了兒子一眼,卻又習慣性的被兒子瞪了回來。不過他沒理會兒子,渾濁的老淚已經順著他的眼角淌下,他上前一下抓住和尚的手,激動道:“真的是你?師兄,我們有四十一年沒見了…你怎麼…出家了?” 師兄?四十一年不見?怎麼出家了?少年天賦異稟,平日所學所看到的東西幾乎可以做到過目不忘。這一刻他腦海裡閃過許多信息,他知道自己的父親並未出過家,他突然想起一個傳統,讀書人的傳統,那就是科舉同科中比你考的高的,無論年齡長幼,得尊為師兄。 四十一年前,德熙帝昏庸無道,朝堂被閹宦把持,與父親一同被外放的京官不在少數,而與父親同科被外放的卻屈指可數。與父親同科,又比父親考的好,四十一年前又同朝為官,又一同被京官外放,而後卻杳無音訊。 如此想來,此人的身份呼之欲出,德熙十九年丙寅科狀元,李泌之。 “肯定是他!”少年心中吶喊:“怪不得他的學識堪比山嶽。” 李泌之唱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此事說來話長,翰文,這幾年過的好嗎?” “我好,一切都好!”黃承晚一抹眼淚,握著李泌之的手久久不放:“卻沒想到師兄你卻遭遇如此變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我心裡難受啊!” “敘舊咱們來日方長!”李泌之笑道:“報喜的人快到了,快帶你的兒子去接喜報吧。” “好,好。”黃承晚連連點頭,卻一腳踢在兒子的小腿上,讓兒子跪在了李泌之的麵前:“爹告訴你,按輩分來算,你應該稱呼他為師叔,不過如今你福氣好,師叔願意收你為弟子,你就稱呼他為師父,還不拜師!” “是!”少年神情肅穆,端過桌上的茶,恭恭敬敬的抬過頭頂,俯首大聲道:“學生黃鳳清,之前多有冒犯還望先生恕罪,今誠心叩首拜伏先生門下,望能夏持蒲扇冬捧暖爐侍奉先生。” “侍奉我做何?” 少年叩首:“望先生能收我為徒。” 李泌之問道:“你與我生平素不相識,僅憑你父親一言,你就甘心拜於我門下?再者,你可知我冒然出現又找上你是出於何目的?” 少年道:“學生不知道先生為何找我,但學生知道先生是德熙十九年丙寅科狀元李泌之,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才,學生願意拜於先生門下!” 李泌之笑了,他千裡迢迢來宛洲要找的弟子很聰明,不是嗎? 黃鳳清道:“不過學生有一事相求,還望先生準許!” “你說。” “望先生能許我做個俗家弟子……” “哈哈哈…”李泌之大笑:“我雖出家,卻不研佛法,無佛法可教你。” 說罷,李泌之端起少年手中的敬師茶,一飲而盡。 少年三叩首:“謝先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