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想到沈姑娘,氣節突然想到了土府的黃姑娘,爹娘為他指定的新娘,一絲愁緒倏然漫過心頭。 據說三十年前,寅老爺和土府黃老爺交情甚厚。寅老爺秉性耿直,粗獷豪爽。黃老爺則深沉內斂,不拘言笑。或許就是這種性格的互補,才促成他們篤厚的友情。 一次寅老爺攜夫人造訪土府,適逢黃夫人懷孕在身。談興正濃處,寅老爺指著黃夫人微微凸起的小腹,再看看寅夫人的腹部說,倘若將來能結為兒女親家,那豈不錦上添花。黃老爺笑笑,應聲符合,隻是那笑容稍縱即逝,這細微的表情變化,誰都沒有察覺。聽罷,兩位夫人則低頭掩麵,羞成嬌艷的芙蓉。 半年之後,土府喜得千金。得到喜訊,寅老爺夫婦自是前往相賀。而那時,寅夫人剛剛懷孕。 見到黃夫人懷中以紅布遮麵的孩子,寅老爺夫婦喜上眉梢,更是一口一個兒媳地喊。黃老爺夫婦反倒顯得不那麼自然。寅老爺幾次想掀開紅布看看,都被黃夫人以小孩睡著為由,扭身躲開。而寅老爺是個急脾氣,也非常魯莽,最終趁她不注意,上前一步掀開了紅布。 這一掀不打緊,剛剛一臉的笑容瞬時僵住。緊湊過來的寅夫人也僵住。 兔唇,幾乎半個牙床都裸露在外。 “寅老弟,實在無顏相向啊!”見狀,黃老爺上前打破僵局。 “奧,無礙……,無礙啊!常言道,女大十八變嘛。”雖是這樣安慰,寅老爺的心也涼了半截。 他開始擔心夫人腹中的孩子,雖然一直都盼望男孩,但這次他多麼希望是個女孩。 而黃老爺夫婦則不然,他們多麼希望寅府添的是男孩啊!雖然半年前寅老爺攀親家時,黃老爺心內還直犯嘀咕,“誰稀罕此等粗莽之人啊!所生娃兒恐亦為莽漢一枚!”但現在不同,他多麼希望寅府添的是公子。依寅老爺的為人,隻要他說出口的,就絕不會反悔。 在以後養胎的日子中,寅夫人不知在心中祈求了多少遍,要千斤,要千斤。對他們來說,這次分娩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乎孩子一生幸福的意義。 然而,事不隨人願,說得就是這個,寅府偏偏添了個公子。既然天不隨人意,那隻有人隨天意了。 “老爺,隻是口頭之約,我方尚可悔婚吧。土府那娃子……,樣貌如此恐怖。讓節兒如何麵對呢?”經常地,寅夫人看著懷中可愛的兒子央求寅老爺。 “天意啊!吾兒命該如此。”寅老爺一拍桌子,聲如洪鐘,“不必再提及此事,徒然令人煩心。”他那雙濃眉下裹著的銅鈴般的大眼,不瞪則罷,一旦瞪起來,則令人生畏。 寅夫人隻得乖乖地垂下頭,隱忍地抹著眼淚。 待到氣節慢慢長大,兔唇媳婦的流言就傳到他耳朵,他也多次到父母跟前求證。但得到的答案如出一轍,“吾兒媳婦乃為上天所賜,不必聽外麵之傳言。”他將信將疑,但心中似隱藏了一枚釘,時不時就被紮一下。 但謊言畢竟成就不了事實,而事實終歸也改變不了謊言。 沒想到二十年後,火府大舉進攻寅府。寅府周圍的各種藥材幾乎都被圍困在火海之中。 那是一個秋天的晚上,火府的大公子霍添突然率眾包圍了寅府。他先命人把寅府周圍藥園的籬笆點燃,以轉移目標,然後率領眾般人馬,把寅府圍了個水泄不通。 寅老爺怒不可遏,發誓非但要擊退火兵,且要直搗火府,活捉霍添。他一麵安排氣節召集府內所有侍衛以備迎戰,一麵率領身邊的幾個隨從氣哼哼地登上城墻。 看到遠處藥園燃起的熊熊火焰,寅老爺的肺都要氣炸了。他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城墻下麵怒喝,“霍添,小兔崽子。寅府上下,啥時招惹於你?速速滾回去,不然……!哈哈,休怪老夫不客氣。”他那洪鐘般的聲音,震顫了整片山穀。 “哈哈,廢話少說。如若乖乖地交出鱉甲鹿茸墜,本公子立馬打道回府。寅府之藥園方能得以保全,否則……,此處均被夷為平地。”城下的霍添,亦叉腰仰頭喊話。 一聽他們是為鱉甲鹿茸墜而來,寅老爺氣得發梢直立,怒眼圓睜,“休想!此乃老夫祖傳之寶,豈有交與他人之理?”他哼哧哼哧地喘著粗氣,在城墻上來回踱步,“霍雜種,異想天開罷了!” 這時,氣節率眾人匆匆趕到,草草布置好陣營。 “霍家祖上之徳豈不毀於這廝之手?”寅老爺實在忍無可忍,厲聲喊道:“少廢話,老夫這便替霍家祖上教訓於你!狠狠打!”說完,大手一揮,城墻上的石塊應聲滾落,亂箭交織成網。頓時呼喊聲,哀嚎聲亂作一團。 但畢竟火府是有備而來,城下的士兵,已經頂著亂箭,搭懸梯沖上城墻。寅府的大門亦被沖破。整個寅府處於淪陷的邊緣。 “打啊……!寅老弟,兄弟來遲也!”城墻上的寅老爺正以一敵三地迎戰,苦於找不到脫身之計,他擔心夫人,擔心鱉甲鹿茸墜會落入敵方手中。恰在這時,土府的黃老爺率援兵趕到。他心下大喜,“大哥……!保護夫人……!”那粗曠的喊聲,能傳出十裡之外。 黃老爺一方麵安排士兵在城墻助戰,自己則帶領幾位隨從急匆匆趕往府內。 其時,寅夫人已在霍添和一位兵卒的夾擊之中。幸好,她自小受父親指點,修習過武功,一把長劍被舞得虎虎生風,把全身罩個水泄不通,不然隻有束手就擒的份。 但苦於寡不敵眾,在兩個火兵前後夾擊下,她氣力漸衰,霍添亦看出其破綻,橫空出直抵其手腕子,但聽“當啷”一聲,長劍墜地。 “隻要夫人交出鱉甲鹿茸墜,便可免於一死。還望識趣點兒!”霍添大喜,繼之飛踢一腳,直中寅夫人腰心,她忍住疼痛,飛身躍起。就在此時,又聽得“嗖……。”一聲,她本能地側身躲閃,但還是遲了一步,右脅被一枚長箭深深射中。 寅夫人麵色蒼白,重重地摔落在地。霍添快步向前,一把踩住她衣領要挾道:“說——,鱉甲鹿茸墜藏於何處?不然老子可要搜身了!” “那是祖……上所傳之物,不在……老嫗身上。”寅府人斷斷續續地說,雖痛苦,卻一臉鄙夷的神情。 “大膽霍賊,快快離弟妹遠點兒。”這時,黃老爺手握長劍沖入寅府。 霍添聞音而起。兩人兵劍相接,鬥作一團。黃老爺以一敵二,騰挪跳閃,好不威猛。一劍擊斃小卒,再劍刺向霍添。 霍添見機不妙,虛晃一招,火速逃跑。 “大哥……,墜,定要……,交予氣節之手!”寅夫人虛弱地舉著手中的鱉甲鹿茸墜,以央求的眼神望著黃老爺。 “弟妹,放心,有老夫在。”黃老爺俯身接過鱉甲鹿茸墜,一隻手掌輕按寅夫人頭頂,稍運內力,“弟妹,對不住了。” 寅夫人瞬時氣絕人亡,眼角還掛著淚滴。 好在,在土兵的幫助下,火兵很快被擊退。待到寅老爺和氣節匆匆趕回府邸,隻見正堂內桌椅淩亂,近門口處橫躺著一位火府士兵。再往裡看,寅夫人直挺挺躺在正堂的坐榻之下,右脅斜插一枚長箭。而土老爺則單膝跪地,扶著她的胳膊哭喊,“醒醒啊,弟妹!弟妹,醒醒啊……,都怪老夫救護不利……!” “娘親……,娘親……!”這時,氣節箭步奔來,撲通一下跪在寅夫人身邊,扶著她的肩膀,嚎啕大哭。 “娘親……,快快醒來,看看節兒。都怨節兒無用……!”他捶打著自己的胸口,“怪節兒戀戰城池,疏於護佑娘親……。” “娘親之神藥,陰陽續魂丹。”突然間,他止住哭聲,慌措地摸向懷中,迅速捏出一粒褐色藥丸放到寅夫人嘴裡。這陰陽續魂丹是寅夫人祖傳的秘丹,當年作為嫁妝帶至寅府。 與此同時,寅老爺也奔了過來,“快醒來,夫人萬不可撇下老夫不管啊!”他拉起夫人一隻手,貼向自己臉頰,眼淚撲簌簌滾落而下。轉而再把臉貼向她胸口,絕望地搖搖頭:“莫棄老夫而去!夫人。”他喃喃著,再次握起寅夫人的手。 這一握,倏然給他瀕死的靈魂注入了希望:“夫人之手依然溫熱如初,怎會撒手而去呢!”說著,他騰地撐起身,伸手就去拔那枚箭。 “爹爹,使不得。如此便斷送母親生還之唯一希望。”氣節斷然製止道。 土老爺抬袖拭拭眼角,嘆息著安慰道,“老弟可要撐住,人亡不能復生啊!節哀順便吧。小弟擔負重整寅府之重任啊!” “夫人不會死,不會扔下老夫與節兒不管的。”說著,寅老爺一躬身,抱起寅夫人便往臥房走去。 氣節也跟隨其後。 “老弟,清醒點……,沒得救……。”土老爺追在身後,極力相勸道。 “爾等且莫過來,老夫定要救夫人!”寅老爺的話,擲地有聲。 氣節和土老爺隻得止步。 土老爺無奈地嘆口氣,旋即握起氣節的手,“節兒啊!莫再傷心了。安頓好府上之事,老夫便與家父商量,為爾等操辦婚事。然苑兒自小生那缺陷,卻識書達理,善持家務。寅府上正缺人手,苑兒進門恰逢其時!” 氣節一聽到“缺陷”二字,便確定了傳言的可信性。對於這樁婚事,他也徹底絕望。 “而今娘親生死未卜,寅府上下,亦處於戰後重整之期。小生實在無心於兒女之事啊!”氣節抱袖深深一揖,“世伯之恩情,氣節定會銘記於心。” 自此之後,寅老爺一邊要忙於府上的事,一方麵還要忙於照顧寅夫人。盡管土老爺多次提及孩子們的婚事,寅府也未給予明確答復。 對於氣節來說,“兔唇媳婦”仿佛是潛紮於身的一枚暗刺,稍有不慎就會被觸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而對於未來,他隻有逃避,可任怎麼逃,也逃不過歲月,逃不過婚約。他仿佛看到了以後生活的暗淡無光,美好的青春歲月還沒來得及盛開,就夭折進無盡的苦悶之中。 所以,往後的日子裡,他一門心思用在練功上。直至遇到了沈姑娘,他的生活才仿佛一下子鮮活起來。然而,沈姑娘卻被困孔最,不知所蹤。而明知道她在孔最有難,自己卻不能出手相助。這又是因為土府,因為那兔唇媳婦。 而自從寅老爺把寅夫人抱入臥室後,土老爺懸著的心就沒有落地過。以防事情敗露後,寅老爺領兵復仇,他悄悄在寅府屬地暗插兵哨,孔最崖坡上的飛沙土石,便是土府所設。沈姑娘在孔最遭遇土石崩擊的一劫,就與其有關。然而,自始至終,寅府的人卻都視土老爺為恩人,以為鱉甲鹿茸墜落入火賊之手。 對於恩人,氣節更不敢有任何忤逆之心,更何況,是雙方父母指腹之約。可明明沈姑娘才是撩動他青春的一簇烈火啊!兩股情感互相糾葛,碰撞,最終攪擾至煩躁困頓,無法突圍。他驀地拿起長劍,直奔孔最而去。 “吧嗒!吧嗒”的滴水聲回響在孔最中,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氣節蹲在冰冷的崖邊,沈姑娘墜落的地方,痛苦地抱緊頭,恨不得投入崖下,把沈姑娘拎上來。 “使命未罷,生命不息!沈姑娘亦如此。”這樣想著,他緩緩站起身來。不曾想,卻一眼瞥到了斜對麵的那團粉色的光,還有,一張俏麗絕倫的,熟悉溫婉的臉。 “姑姑……”。他禁不住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