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沈—雄——,沈—湧—泉”木老翁一字一頓地咬著這名字,像是要把每個字咬出血來,表情陰沉得可怕。 “即便蛻去一萬層皮,老夫亦能認出。”他恨恨地說著,目光冰冷到透徹心骨。 沈姑娘驚訝得半張著嘴,臉色轉喜為恐。本以為通過木老爹與爹爹的相識,可拉近彼此的關係。可萬沒想到,再提及爹爹,木老爹的情緒卻突然大變。 “臭丫頭有所不知!”他突然跨前一步,拎起沈姑娘的衣領,怒哼哼地說道,“乍然瞥見汝脖頸之鱉甲鹿茸墜,老夫恨不得即刻扔汝於崖澗之下,然而,顧及……!唉……!”說到這裡,他仿佛又從惡劣的情緒中抽回神來,麵色亦溫和了許多。 “罷罷罷!死亦死過,何須再懷記恨之心!原以為塵緣已了,不曾想……!”他一鬆手,沈姑娘如一團爛棉花般,癱坐於龜背上,差點兒嚇得背過氣去。 大象抬起鼻子托扶著她雙臂,海龜伸長脖子輕輕蹭著她的腿,給予安慰。 木老翁見小烏鴉已被自己嚇得麵如土色,反又疼惜地摸摸她的頭,“莫怕,小烏鴉。過往之事,老夫不再計較。自墜落崖澗之日起,前世之恩怨便已散作塵埃。”說罷,他故作釋懷地挑挑眉毛,聳聳肩,扭頭沖洞內喊道:“小白鵝,帶小烏鴉前往小天堂轉轉!順便安排臥房,侍奉其歇息。” 話音剛落,一隻憨態可掬,頭頂綠葉的大鵝便從如瀑的綠墻中鉆出來,一搖一擺地踱到沈姑娘跟前,仰起脖子,“嘎嘎”地叫了兩聲。 “老夫亦回房歇息,爾等均散去吧!”說完木老爹便轉身向綠廊深處走去。 海龜,大象,蝸牛們目送他離開,頓時象頑皮的孩子,你碰碰我,我撞撞你。蝸牛一連打了好幾個滾,海螺也一側身,滾下了大象背。而大象則一伸鼻子,把沈姑娘卷到自己背上。沈姑娘驚呼一聲,隨之咯咯地笑著,張開雙臂作飛翔狀,大白鵝在前方領路。 順著綠廊往裡走沒多遠,前方豁然開朗。 綠草,大樹,碧水,野花……,原野般鋪展開去。 奇怪的是,那青草地上,均勻分布著大小不等的水池,水池的上方不停地有液體滴落,且液體滴落的速度亦均勻而有節律,“吧嗒,吧嗒……!” “怎地這般耳熟?”納悶之餘,沈姑娘立馬想到了孔最,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孔最……!” 是的,她想起來了,這聲音跟孔最裡的“吧嗒”聲如出一轍。 “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莫非此洞與孔最一脈相承?”這樣想著,她抬頭望向天空,可那深不可測的洞頂,以及滿眼的綠色分明與孔最內的景象截然不同。 “莫非此地深居於孔最之下?兩處滴漏聲又恰恰相應和?”一個個問號在她腦中盤旋著。但當看到一眾小夥伴憨態可掬的樣子時,一切困擾都釋散到了成九霄雲外。 大象載著她在碧水綠樹叢中穿梭,蝸牛和海龜自知跟不上腳,乾脆縮成一團,恣肆地在地上翻滾;大白鵝走在前麵,一會兒展翅,一會兒扭腰,好不歡喜。沈姑娘的影子,不停地在澄明的水麵上閃現,這讓她確信不是在夢中。她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樂! “如若得以重來,吾定伴汝今生。即便不能相伴,亦要以心相牽。如若得以永遠,吾願一生相望。即便一世別離,亦要守望汝不衰之容顏……!”正玩到興濃處,遠處突然傳來這憂婉的歌聲,伴和著悠悠淒淒的琴瑟聲,所有的熱情瞬時冰凝起來。 “如此感人,如此悲淒!”沈姑娘滑下象背,禁不住尋著聲音走去。 歌聲是從一道綠墻後麵傳出的。 走到墻根,沈姑娘以手指抵住嘴唇,扭頭作了個“噓”的動作。蝸牛伸長著觸角站定,大象舉著鼻子站穩,海龜和大白鵝更是屏住呼吸。 抬頭望去,這麵綠墻從高空斜垂下來,濃密的綠葉,瀑布一樣傾瀉。仔細看來,夜交藤,絡石藤,淩霄花藤,雷公藤……,數不清的中藥藤蔓交織成網,形成這道密不透風的屏障。 沈姑娘躡手躡腳地撥開綠葉,露出一絲縫隙。透過縫隙,她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的木老爹。 但見他著一身藏青色的長衫,麵色紅潤,黑髻束頂,正坐在一架懸琴前邊彈邊唱。那迷離的目光如隔空的夢幻,流淌著柔情與哀怨。再看那架寬大的琴,原來是由兩隻碩大的綠蜘蛛以絲架成。任木老翁怎樣撥動琴弦,分立兩側的蜘蛛都紋絲不動。 沈姑娘被這一切深深吸引住。但當她的目光落定於木老爹胸前那白色百合花上時,卻差點兒喊出聲來。一枝純白色的百合花,就那麼醒目地附在藏青色的底麵上,猶如藍天映襯著白雲,又若清蓮依偎著碧水。那麼醒目,那麼扣人心弦,她怎能忘記呢? “天啊!竟如此巧合?”她甚至懷疑起自己的眼睛,於是用力眨了眨,“確鑿無疑,一模一樣!”瞬時,她的心突突地猛跳起來。 因為那塊藏青色的繡有百合的手帕,她第一次看到爹爹暴怒,第一次挨揍。她至今也想不明白,那塊從母親遺留的妝篋中翻出的手帕,為何會招來禍患。 猶記那個秋日的午後,小小的自己舉著手帕邊扭邊唱,剛好被爹爹看見。他箭步竄過去,一把奪過那手帕,怒不可遏地嚷道:“此乃骯臟之物,速速丟掉。”邊嚷邊把手帕扔到了地上。 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懵了,定定地望著他,她好一陣兒才緩過神來。 “不,此乃然兒稀罕之物,然兒耍耍何妨。”她嘟著小嘴,倔勁上來,又跑去撿起來。可萬萬沒想到,這一下徹底惹怒了爹爹,他驀地奪過手帕,恨恨地踩在腳下。 “稀罕,有其母必有其女,老子今兒便清除禍患!”此刻,他似乎要把心中的積鬱一股腦地發泄於手帕,猛勁地踩幾腳,使勁碾了碾,再搬過沈姑娘的屁股來“啪啪”就是兩巴掌。 “哇……,娘……。”沈姑娘哪裡受過如此委屈,張開嘴大哭起來。沒想到這喊娘聲,卻一下喊醒了沈湧泉。 他一把抱住然兒,又為剛剛粗暴的行為自責起來,“爹爹對不住然兒,為爹不好,日後再不動手打然兒了。” 那時沈姑娘也就七八歲年紀。之後,沈湧泉倒信守承諾,再也沒對她發過火。但這朵白百合,卻在她心裡紮了根。所以,當看到木老爹胸前的百合時,她呆若木雞般驚駭。 “進來!”曲終音落,木老翁富有磁性的聲音從綠墻後麵傳來,“如此偷窺豈不有失禮貌!” 話音剛落,身後的大象用鼻子擁了沈姑娘一把。這一擁不打緊,她一個趔趄,破墻而入。一時收不住腳,差點兒撞到木老翁身上。幸好老翁出手敏捷,一把扶穩了她。而她脖上的鱉甲鹿茸墜,也順勢滑出衣領,在胸前左右擺動,引得木老翁臉上又覆一層陰雲。 “啊……!沒,然兒並無偷窺之意!”沈姑娘窘得沒法,臉瞬時憋得通紅,又搖頭又擺手地解釋。待抬眼看到木老翁正以陰鬱的目光盯著鹿茸墜,復又慌措地雙手護住胸前。 “哈哈,哈哈!”又是仰頭大笑,但這笑聲是如此空洞,又如此地不可一世。 沈姑娘顫抖著縮低了頭,心也擰成一團。她不知道接下來,木老爹會怎樣懲治自己,是因為偷聽的事,還是因為鱉甲鹿茸墜! “丫頭,老夫有事相問,可要如實相告,休得有半絲謊言。否則……,可別怪老爹無情!嗯?”收斂起笑容,他以極其嚴肅的口吻道。 沈姑娘怎敢說不,“恩公盡管問,但凡晚輩知悉,定會如實相告!”說著,她雙袖合攏,躬身一揖。 “其一,丫頭為何墜落於此?其二,據說此鱉甲鹿茸墜為沈夫人之物,又為何戴於汝身?”木老翁直視著她,那炯炯的目光,仿佛能洞察一切,揭穿一切。 沈姑娘把爹爹和沈府遭難,自己如何到寅府求助,又如何落難孔最,如何墜崖,以及在她三歲時,娘親如何被土府的人害死,臨終時如何囑托把鹿茸墜傳給她!都祥祥細細地說給了木老爹。 木老爹手撚髭須,點頭聽著,“嗯,沈湧泉實屬可恨,罪有應得。然,小丫頭倒也誠實,值得誇贊!” 但當他聽到沈夫人被土府的人害死時,竟猛然揮手拍向綠墻,“怎會如此,怎會如此呢?婉雲……,青川一度記恨於汝!汝卻先於青川而去!” 他的雙唇因悲痛而急劇顫抖,“處心積慮求之,卻未袒之護之。即便千刀萬剮,亦難消吾心頭之恨!”他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恨,最後竟抱頭而泣。 沈姑娘半張著嘴,呆呆地站著,也不知如何是好。海龜,蝸牛也受其感染,默默地互蹭著身體,以示安慰。他們都屏了呼吸。 整個綠房子內,一位七尺男兒的痛泣聲久久地回蕩。 待情緒稍事平定,木老翁一揮衣袖,“爾等皆退下吧!” 話音未落,沈姑娘他們已急不可耐地轉身,退出綠房子。 大白鵝沖在前麵,沈姑娘壓後。剛出得綠墻,他們就像撒歡的野馬,而唯獨沈姑娘,一臉的憂慮。 大白鵝又振翅又歡躍地跑在前頭,大象把沈姑娘卷讓背。繞過木老翁的綠房子,再轉過一片靜水,斜對麵又是一排綠墻。大白鵝一閃身,已鉆入墻中。沈姑娘娘滑下象背,也撥開茂密的枝藤跟了進去。 裡麵自是別有洞天,綠色的房頂,綠色的地麵,墻壁上卻開滿了各種花,有白色的雪蓮花,黃白相間的金銀花,還有金黃色的款冬花……,各色花擠擠挨挨地開滿墻壁,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滿屋子的花香令人陶醉。 再看靠墻的一張綠色床上,苔蘚樣的床單一直垂落到地,猴頭菇與小蘑菇鋪就的小被可愛得讓人心疼,百合花束就的枕頭更是沈姑娘的最愛。床頭分立的一隻梅花鹿和一隻小山羊,見到沈姑娘,齊低頭作禮。 沈姑娘欣喜地碰碰這,再摸摸那,已經把剛才的一切拋於九霄。這一切分明就是為她而設,就是她夢寐以求的。 她捧起百合枕貼向臉頰,好一陣清香覆麵,五臟六腑瞬時如洗過了般地清透。抬眼,墻上掛著的圓鏡裡映照出她美麗的倩影,粉紅色的瓜子臉,嵌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長長的睫毛微微向上卷翹,肉嘟嘟的嘴唇泛著鮮潤欲滴的玫瑰紅。在潔白的百合枕的襯托下,她就像夢中的仙子,乍看上去,自己都被自己的鏡像迷醉。 以前常聽爹爹說,從自己身上能找到母親的影子,如此看來,母親的美麗亦是令人驚嘆!她禁不住向前幾步,伸出纖巧的小手觸摸鏡中的自己,可剛碰到鏡麵,手就迅速縮回。原來這麵鏡子是由冰塊雕成的,表麵透出刺骨的涼意。 對於麵前的一切,沈姑娘即感到好奇,又感到好生熟悉,好生歡喜。她夢中的童話王國也不過如此。 看著她滿意的表情,大象它們都紛紛退去。沈姑娘也抱著百合枕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睡夢中,隱約感到有人在輕觸她的發梢,瞇眼睜開一道縫,“天……!木老爹!”她的心幾乎跳到了嗓子眼。 “木老爹,木老爹……來此作甚?”她強作鎮靜,依然瞇著眼睛,裝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