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自打沈姑娘墜落小天堂的那一刻起,木老翁的心就再未平靜。原以為塵緣已了,原以為心已冰。也是自打她墜落這裡的那一刻起,過往的一切又復原,他再努力地學著忘卻,學著忘卻牽腸掛肚的人,學著忘卻痛徹心扉的事。 然而,事實證明,有時候忘卻隻是逃避的借口,或者說是不得已而為之的托辭。一旦遇到與記憶有關的人或事,那些原有的刻骨銘心的東西,還會從記憶深處復活。 他深埋了十幾年的記憶,就是被這個倏然而降的小姑娘激活了。在為她療傷的三天三夜裡,他感受到的是美好,是疼惜,是溫暖。他的婉蕓,對,當時他感到麵對的就是婉蕓,那高挺而小巧的鼻子,那兩道彎彎的秀眉,那長長的略微卷翹的睫毛,太像了,他不厭其煩地端詳著,不厭其煩地回味著。就連她那微微含笑的睡靨,也是那麼的相似。 “抑或許,僅為巧合而已!”看著看著,他又自行否定起來。 但她胸前的鱉甲鹿茸墜絕不會說謊啊!那可是沈家的傳家寶,當年沈湧泉就是靠這件寶貝贏得了寅老太爺的青睞,從而取代了他的位置,成功把婉蕓娶到家。因而,這塊墜,永遠是梗於他心底的硬刺。 可對於這個小姑娘,沈湧泉的女兒,他是又愛又恨,盡管還沒有完全確定是否為其親骨肉。如果單憑對沈湧泉的恨,他絕對不會救她。然而,她卻又那麼像婉蕓。婉蕓的,就是他的啊,以前是這樣,現在還是。 在沈姑娘昏迷的時候,木老翁早就安排梅花鹿和小山羊為她布置了房間,房間的風格自是按婉蕓的口味。沒想到,沈姑娘亦是喜歡的不得了。 待沈姑娘睡去,他還是按耐不住心底的悸動,想看看她。畢竟,他跟婉蕓分離太久,那些日日夜夜的思念,一次次浮起,又一次次被他壓下。在崖下的日子,他不由自主地會掐算婉蕓大喜之日,想像她霞帔加身的美好時刻。偶爾的,也會想象她生兒育女後的幸福生活。然而,如今,婉蕓死了。一切都成泡沫,包括沈湧泉,萬般算計換取的美夢還不是化為泡影。 “世事難料啊!可憐蕓兒,終是香消於爾虞我詐之間!”他已心痛到極點,怎麼能原諒沈湧泉呢? “挨千刀萬剮之賊,害死婉蕓,亦加害於老夫。推老夫於萬丈深淵者,舍你其誰?”想至此時,他的牙齒咬得吱吱響。 但是,一切都過去了,再怎麼回味,再怎麼恨,壞的不會變好,好的也就那麼著,都屬於過去了。或許,這就是這些年他被困此處所悟出的道理。 按說一個大男人私闖小女孩兒的睡房,那是大忌。他在沈姑娘的綠房子前徘徊了好一陣,才撥開了綠蔓。 “僅看一眼便罷!在其醒來之前速速離開便是。”他這樣想著俯下身,再一次細細打量她。 “仿若同一模子刻出,婉蕓,蕓兒……!”想到婉蕓的死,他低呼著,不由自主地抹起眼淚。 這時,一滴淚亦在沈姑娘眼角匯聚,慢慢地,悄無聲息地,滾落!繼之滴成了串! “啊!”自知被其發現,木老爹驚呼一聲,逃也似地往門口退去。 “木老爹……!”哪曾想,沈姑娘騰地躍下床,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懇請告訴然兒,婉蕓,娘親之事……!”她的淚滴已滾落如雨。 木老爹沒法,隻得坐下來,一點點打開記憶的索。 婉蕓打小就漂亮,善良,招人喜歡。那時,木府,寅府,沈府的人都有交情。一來二往中,木青川,也就是現在的木老翁,沈湧泉,也就是沈一雄,還有婉蕓,也成為親密的玩伴,沒事時就聚到寅府外的綠林中玩耍,練功。 木青川沉穩內斂,練功時非常專注,三人同時閉氣打坐,往往是他堅持到最後。而沈湧泉總喜歡耍小聰明,趁他倆閉目靜坐時,不是溜到一邊捉小蟲,就是爬到樹上掏鳥窩。 經常地,他會把捉來的小蟲放在專心靜坐的婉蕓脖中,看她驚叫著跳起來,看到她被嚇得花容失色,然後追著他滿樹林跑,他才高興。這樣他便有與她單獨接觸的機會。 婉蕓著一襲白色的衣衫,在綠林叢中追來追去,就像一朵潔白的雲彩,純凈得讓人心醉。還有那百靈一樣的喊叫聲,“沈湧泉,未專心練功,蕓兒定會告知沈伯伯!”追不上時,婉蕓都會氣急敗壞地大喊,最後便跑回木青川身前求援。 “木哥哥,要為蕓兒報仇啊!”木青川則依然閉目打坐,貌似不為所動,心底卻酸溜溜的。 待練罷功,木青川也不止一次地好言相勸,“唯有功夫加身,方可不負父輩之厚望,全府上下諸多人馬方有堅強之首領。”一開始,沈湧泉還點頭稱是。可後來,也許是覺得在婉蕓麵前被說教,有失顏麵,他開始表現得異常反感。 “盡一副正人君子之作派,實乃虛偽至極!”沈湧泉極為不屑地白瞪木青川一眼,又得意洋洋地揚臉道:“各自安好便是,老子有傳家寶在身,練不練功又有何妨?所謂誌向,哈哈!無異於神馬浮雲耳!” “哼!孺子不可教也。往後莫再打擾於本姑娘啊!”見他非但不領情,反而挖苦木青川,婉蕓嘟起嘴,鄙夷地睨著他說。 “吾雖未有傳家之寶,卻潛心於自身修煉,定要以武功強化自身之力。若無深厚功力加持,何以守護那傳家之寶?”木青川顯然有些激動。 但沈湧泉卻是油鹽不進,依然我行我素。 自此,婉蕓和木青川另覓佳處,拒絕與他一起練功。 她帶木青川來到了孔最,這處僻靜得幾乎無人踏足之地,這塊陰陽兩極的對立之地。 他們先是在右岸的叢壁中修練了壁立千仞之飛走大法。此法能在近於垂直的峭壁上疾步如飛,又能飛點著樹乾竄至枝巔。 剛開始,他們聯袂試走,一遍遍失足,一遍遍被枝藤擋住,腿腳跌痛無數,遍身劃傷累累。歷時三年,終於可以在右岸的峭壁叢林中疾步如飛。 接下來,他們又陸續修習了流星劍法,雌雄連環劍法。 但見一青一白兩道身影,忽而隱遁綠林,忽而飛躍林梢,忽而上下劍揮如飛沙,忽而劍緩若落花。那雙劍合擊的脆響,把整個孔最激蕩得充滿生機。 轉瞬又是幾年,他們可以在崖口的覆冰上行走自若,可以輕點著冰層翻飛幾十米了。此時的婉蕓,已經出落得娉娉婷婷,越發楚楚動人。 可不知從何時起,隻要碰觸到木青川的眼睛,婉蕓就會倏然臉紅,而木青川看她的眼神亦深情款款。但他們誰都不願表露心跡,隻是在劍與劍的共鳴中感受那種無以名狀的默契與情愫。 練劍時,婉蕓偶爾會站立不穩,而木青川總能迅捷地攔腰摟住她。那時他灼灼的眼神,幾乎能把她融化。她直慌得大氣都不敢出。 趁練劍的間隙,婉蕓在木青川的衣襟上繡了朵百合花,又在木青川送她的藏青色手帕上繡了一朵一模一樣的,這是她最愛的花朵。他們都已經長大了,到談婚論嫁的時候了。 是的,也確實已有人到寅府提親了,此人正是沈湧泉。 沈湧泉早就對婉蕓情有獨鐘,為此,他還悄悄尾隨她到了孔最,隻是被木青川發現,差點兒被驅下冰崖。他知道婉蕓喜歡的是木青川,但他更知道,寅老太爺喜歡的是鱉甲鹿茸墜。因而,他軟磨硬泡,甚至以死相逼地說服了父親,以鱉甲鹿茸墜為條件,去寅府提親。 寅老太爺見沈湧泉生得人高馬大,白白凈凈,加之鱉甲鹿茸墜的誘惑,自是喜不自勝,當即應允了這門婚事。 沈湧泉自是心花怒放,雙手奉上鱉甲鹿茸墜。 老太爺接過墜子,仔細端詳了好半天,“集齊矣!終於得以集齊雙墜!”他滿意地點著頭。 “此墜性陰,老夫之墜性陽。今陰陽相聚,豈不美哉!”寅老太爺的眉毛胡子上都掛著笑意。當下就跟沈老太爺定下了婚期。 聽到消息後的婉蕓,瞬時哭成了淚人!且萌生了逃跑的年頭。 翌日,她放出信鴿,約木青川到孔最會和,以商量對策。 卻說木青川接到信後,心中像塞了團亂麻,忐忑陰沉到極致,隻感到天塌了般地難過。 按照約定的時間,他早早地來到孔最,蹲在崖隘口的冰層上發呆。也就在這時,有人從背後猛推一把。還來不及提氣,來不及動用輕功,他就墜落到極寒的冰崖下。 “真乃天意啊!”回憶到這裡,木老翁長長地嘆了口氣,“不曾想,二十年後,小烏鴉亦墜落。” 沈姑娘簡直聽得入了神,木木地盯著他,遊離的眼神似乎還停留在木老爹的境遇中。 “丫頭,丫頭醒醒,莫嚇唬老夫!”見狀,木老翁趕忙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難怪爹爹不許然兒習武,難怪為那百合手帕惱怒……!可,推恩人落崖之事,絕非爹爹所為,然兒不相信,絕不相信!”回過神來的沈姑娘,頭搖得像撥浪鼓,眼裡噙滿淚花。 “木老爹,可否原諒爹爹?懇請您原諒爹爹!然兒做牛做馬在所不辭!”她心裡矛盾得很,難於想象,一向最敬愛的爹爹會做出那麼卑鄙的事情來。 “丫頭,莫再糾心。是又如何,不是又若何?一切皆不重要了。我等皆生還下來,乃為萬幸之事啊!”說著,木老翁輕輕地拍了拍沈姑娘的頭。 這時,梅花鹿和小山羊各自咬了一隻花籃過來,一籃鮮艷欲滴的百合花,一籃濃得發絳的藍玫瑰。 沈姑娘點點頭,拭去淚花,臉上浮起一絲笑容。她雙臂環住那籃百合花,湊到臉上嗅了又嗅,半瞇著眼,作沉醉狀。 木老翁則接過了那籃玫瑰花,輕輕拍了拍小山羊,以示謝意。梅花鹿偎在沈姑娘膝下,一副溫順的神情。 “可然兒有一事不明,此鱉甲鹿茸墜之於人間真情,究竟孰輕孰重?”突然地,沈姑娘從百合花中抬起臉來,以懵懂的神情望著木老翁。 木老翁先是一愕,繼而點頭笑道,“然兒竟如此有心!墜崖之時,老夫亦為此而困惑。”他捋著髭須以深沉的口吻說,“寶貝之說,自是因人而異。此墜者,視權利若生命者之寶也!較之於真情,自是重中之重焉。丫頭之娘親因之委屈獻身,汝之外公視名利如命之故也!於老夫而言,權勢利欲乃身外之糞土耳!然,吾所辛苦維係之真情,依然淹沒於權勢之下。唉……!鱉甲鹿茸墜……!哈哈,哈哈……!”說著,他又激動起來。 “喏……為之落難者,比比皆是!鹿兒,過來……!”說著,他向梅花鹿招招手。 梅花鹿抖抖腰身乖乖地在木老翁身前站定,“鹿兒之角何以短此半截?其為何墜於崖下?”木老翁撫摸著梅花鹿那隻明顯短半截的角,疼惜地說,“此乃鱉甲鹿茸墜之犧牲品啊!” 但見一串淚珠自梅花鹿眼角滾落而下。 “相傳鱉甲鹿茸墜為千年海龜之甲與百年梅花鹿之角拚合而成,集天地陰陽之氣於一身,擁之者,陰陽之氣平衡,壽延千年是也。而汝身下之龜,乃傳說之千年海龜。鹿兒,為那百年之鹿。”說著,木老翁又疼惜地撫摸著鹿背。 “想當年,貪婪之輩剜取此龜之甲片,割取鹿兒之鹿茸,遂扔其於孔最崖隘口之下。老夫墜崖之時,龜鹿皆困於藤蔓之中,動彈不得,僅憑壁頂滲出之汁液維係性命。 而距其不足一尺之處,則為受枝藤捆縛之大蟒。那蟒吐舌揚須,對海龜與鹿兒虎視眈眈。老夫墜崖之前,此境況僵持幾百年之久。如若那鱉甲尚完好,則蟒蛇恰能觸及龜背;如若鹿角尚完好,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蟒蛇便可含取鹿角,繼之一點點吞食鹿兒。其缺憾逆轉為成全,可謂因禍得福是也。 幸虧老夫傷勢輕淺,設法救出海龜鹿兒,後救得蟒蛇。如此,諸生靈皆甘願孝忠於老夫。”鹿兒聽懂木老翁的話,揚鹿角蹭了蹭他的臉,以示感激。 沈姑娘以手托腮,屏息聽著,像是一下子穿越了上百年。 “難怪諸府均視此墜為寶貝呢!”她握著胸前的鱉甲鹿茸墜,仿佛感受到一種神聖的力量。 “然而,此墜卻屢次引發諸府之爭。”木老翁斜睨了一眼鱉甲鹿茸墜。 “最初,諸府輪流保管鹿茸墜,各方尚可和睦相處。到既定之日,自會送往下一府邸。然而,私欲為諸亂之源也!寅府之人背信棄義,竟私吞陽性鹿茸墜,僅以陰性墜送往沈府。而沈府之人亦重蹈其覆轍,將其據為己有,且謊稱為祖傳之物。哈哈,哈哈……!本為諸府共有之物啊!”木老爹頓了頓神,大笑著站起身。 “終致於,婉蕓付出生命之代價。諸府之間,亦再無和睦可言。陰陽失衡,亂像叢生。而今,沈湧泉……!”講到這裡,突然意識到觸到了沈姑娘的痛處,他趕緊收住了口。 果不其然,提到沈湧泉,沈姑娘心下一緊,立馬陷入無盡的痛苦之中。 “爹爹,然兒該如何救助爹爹。”想到還在沈府掙紮的沈湧泉,她又抑製不住地抽泣起來。 “求求木老爹,告訴然兒,該如何離開此地?四十九日,一旦超過四十九日,爹爹便再無生還之期啊!”她一下跪在木老爹麵前,拽著他的衣袖哀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