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晉書雅事夜行揮毫(1 / 1)

白糜小菜 胤更生 6007 字 2024-03-16

老師和林康順將盛著山泉水的膠桶搬上了樓頂,老人阿福則去廚房翻找出荔枝木炭,用袋子裝了些許水果。   林康順第一次來到二樓上麵的樓層,好奇張望著四周。但見從三樓開始的房門全是不銹鋼門,連電線電燈都沒有,甚是奇怪。   樓頂門打開,便見延伸出去四根柱子連著搭建好的棚架。中間立著一張石桌和幾張小石凳,四周圍了一圈大理石砌的長凳,四周旁的苗圃載種著幾株葡萄藤。   藤莖沿著不銹鋼網向上攀爬,人工處理過的根莖形成一道靚麗的風景,茂密的葉子中藏著幾串青提。二人將水放置在石桌下,突然才發現地上很乾凈,應該是福爺爺上來清理過。   老師則熟門熟路的走進屋麵樓梯間的雜物室,招呼著林康順過來幫忙拿爐子。兩個大小不一的紅泥小火爐和兩把小鐵鉗被拿了出來,小的放在桌上,大的被放到背風的石凳後麵。   老人阿福帶著荔枝碳走了上來,囑咐了老師先把碳燒起來,說著便遞了支沒燒完的香燭。   “剛才看到安時回來了,我去喊他來吃茶。後生,你去把水果帶上來,等會爐火起來你去提醒下阿粱。”老人說完話便下樓尋人去了。   少傾,林康順敲門走進了二樓書房,許是受到早上的教訓,敲門進房後很拘謹的站在堂中。   但見中年男人在書案前筆走龍蛇,飛快的謄抄著,旁邊放置幾張在晾乾的文稿。   若不是親眼所見,林康順真不相信這簡潔規整的雕版宋體,是眼前人所寫,而不是印刷而成。   許是感覺不對,林豐粱抬頭瞥了一眼,便又繼續謄抄。沒一會兒就停筆舒展身體,擺擺手示意一起上去。   昏暗的天空終是落起小雨,潮濕的空氣彌漫著茶香和碳香。在滴答的雨聲的伴奏中,夾雜著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眾人圍坐石桌旁品茗賞雨……   “好茶配好水,這茶湯真不賴!”   “你這老茶腳饞這茶葉好久了,今天碰上梁叔好興致被你得償所願了。”老師又揶揄起林安時。   老人阿福在大紅泥爐翻烤著東西,看著二人笑笑不語,林康順和厝主在一旁喝茶,各自看著周遭。   “欸!你看我們在學古人做雅事啊!焚香、品茗、賞雨、尋幽,蒔花……”   未等林安時說完,老師就打斷說:“品茗、賞雨我認,其他的怎麼解?”   “焚香這荔枝碳不香阿?尋幽這環境不清涼幽凈?蒔花你沒看到那邊開了幾朵?”林安時解釋著。   老師對此強詞奪理也無言以對,不想回懟擾亂厝主的興致,隻還以白眼。   林安時見其吃癟,乘興追擊道:“你是老師,阿粱又熟讀國學,我肚子又裝了點墨水,喋喋高吟幾句酸腐詩文豈不是讀書雅事。哈哈哈……”   老師緊咬牙齦,若不是尚存理智,早就不顧及這大他兩輩的長輩,對這“文化流氓”報以老拳。   林康順看著兩人嬉笑怒罵卻是提不起半分興趣,起身走出棚架。人的悲歡離合也許真的並不相通,有時甚至覺得吵鬧。   眾人注意力被離席出去淋雨的林康順所吸引,場中氛圍有些冷。隻聽得被炭火灼燒,從壺嘴噴出白汽的泉水奮力沖撞壺蓋的聲響。   “欸!你們說他會不會想不開就……”   老師終於忍不住地打斷了林安時惡趣味的猜測,遞過去一杯清茶讓他閉嘴。   老人阿福貼心的拿起烤好的糕點,起身朝林康順走去。   厝主林豐粱興致也沒之前那麼高了,低頭拿起茶水輕嘬兩口,隨後繼續清洗茶杯,準備沖泡下道茶湯。   林安時看完年輕後生,轉頭對著林豐粱很正經的提了一個問題:“阿粱,你對這孩子什麼態度?是跟阿東那樣養著,還是真的打算再收個學生。”   許是多年養成的功夫,在做一件事的時候很專注,林豐粱擺弄著茶具並未回應。其他兩人也察覺林豐粱冷淡不應的態度,應該是還未下定決心。   老師為了給二人緩解尷尬,特意岔開話題:“說回讀書雅事!粱叔,我看到您書案放了本《晉書*列傳》,您最近是在重新研讀曾益嗎?”   林豐粱微笑著點了點頭,手作握筆狀揮舞幾下,示意在抄書練字而已。   老師見氣氛逐漸緩和,轉頭又揶揄起老叔林安時:“這位肚子全是墨水的讀書人,那你有什麼可以教我的呢?”   “雅士?《晉書》?”林安時看著那訕笑的嘴臉,摸了摸濃密的短須,霎時便有了應對。   “昔與足下年時相比,以故數麵相親,足下篤意,遂成大好,由是許足下以至交,雖出處殊途,而歡愛不衰也……”林安時背了《與呂長悌絕交書》前幾句。   老師咋聽頓生氣憤,字裡行間以長輩的口吻來教訓小輩,再則《與呂長悌絕交書》這書信,本身就是嵇康痛罵呂巽行為不端,與其絕交的信。   實在是太不像話了,心中腹誹這人有才無德,要絕交也得念《與山巨源絕交書》。   魏晉名士嵇康寫過兩份絕交書,《與呂長悌絕交書》鮮有人知,這是在展示自己的博聞強記嗎?可惡。   而《與山巨源絕交書》則太有名了,在《昭明文選》、《世說新語》等古籍皆有記載,竹林七賢中靈魂人物嵇康、山濤之間的故事。   等等……“晉書”、“名士”、“嵇康與山濤”、“《與山巨源絕交書》”   老師稍加思考,便有了答案:這老家夥(三人輩分最高)肚子裡真有貨阿!   聰明人說話總是雲山霧繞,不直接說明,說一點二想三。跟領導與員工似的,員工開個話頭引導領導的思維跟著思考。   讓領導自己想到答案是領導的英明睿智,員工直接提出來出風頭則顯得領導無能。有些人看著前倨後恭的,實則胸有錦繡低調內斂。   所以待人接物一定要保持謙遜有禮,別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得罪不起眼的人,往後有可能這些不起眼的人能決定你的前途命運。   剛才說《晉書》裡的名士嵇康兩份絕交書,從那小眾的就會聯想到那篇名滿天下的《與山巨源絕交書》。   絕交書並非真絕交,而是為好友山濤劃清政治立場,使其免受迫害。後來嵇康慷慨赴死的時候,托孤曾經與其“絕交”的山濤,對兒子嵇紹說“山公尚在,汝不孤矣”。   山濤沒有辜負嵇康的重托,將嵇紹養大成才,又推舉其入仕做官。嵇紹後來以身保護晉惠帝,被殺身死,血濺龍袍。   侍從想要洗乾凈龍袍時,說過何不食肉糜的傻子晉惠帝道:“此嵇侍中血,勿去”,這些事跡被寫入忠義傳。   這老貨以此是想讓粱叔表明態度,如何去對那年輕後生呀!老師雙手拿起茶杯給林樂凡遞去,轉頭二人皆發現林豐粱正盯著那年輕後生。   “這是阿黍讓我交給你的。”林安時掏出幾頁紙遞給林豐粱,接著又道:“老爺子最近身體不是很好,健康狀況牽扯太多人,我得趕緊回去看著。”說完起身準備離開。   二人起身相送,林安時跟遠處的阿福叔打了聲招呼,便匆匆離開了。   老師感慨:“中年男人當家真真不易,上有老下有小,在外拚搏對內操持。”轉身發現林豐粱並未回應,但見其表情嚴肅的看著,剛才那幾頁紙。   老師湊近身旁一看,裡麵記載了林忠保的犯罪事實,以及法院提起公訴的日期……回轉看向那年輕後生,輕聲哀嘆。   隨著林安時的離開,這場品茗賞雨的集會也宣告結束。老師將剩下的文稿整理,重新裝訂成冊,吃完晚飯便背起背包連夜離開小院。   林豐粱下了樓,便找了老人阿福幫忙修剪頭發,自己拿著剃刀對著鏡子刮掉胡渣。修剪完頭發,林豐粱將發須收起,順道將那幾頁紙交給老人,比劃著等林康順吃完飯再給他。   民間有“初一、十五不剃頭剪指甲”的習俗,舊時剃頭鋪若無特殊情況是不開門幫人理發的,其中緣由眾說紛紜但還是有人遵守。   吃完晚飯,厝主林豐粱躲到書房,翻閱著老師帶來學生課業本。而樓下氣氛卻有些壓抑,老人收好碗筷,掏出紙張遞給在客廳的林康順觀看,二人皆無言沉默。   傷心、失落的情緒瞬間湧上心頭,眼中早已被眼淚潤濕填滿,而後順著臉頰緩緩落下。手中紙上的字跡夾雜著淚水,眼中視線早已變得模糊,積攢的能量迸發出來,化作一聲聲哀嚎……   林康順抱著老人枯瘦的身軀痛哭,似乎在溺水之中抓住一節枯木,死死抱著不肯鬆手。老人的衣襟被淚水打濕,手掌不斷拍打著年輕後生的的後背。   過了很久,聲音逐漸安靜下來,老人將林康順放到床榻,上樓說了情況就去洗漱休息。   被擾亂的生物鐘是不容易恢復的,在書房看了大半夜功課本的林豐粱,伸了伸手臂,起身舒展身體,看到時鐘正指向2點23分。   走出房門仰望,星空烏雲蓋月,忠誠的黑勇士走著沉穩貓步朝主人而來,而那懶散的大橘不知正躲在何處睡覺。   忽而發現小黑貓正盯著庭中魚池,林豐粱揉揉眼細細觀察。發現漆黑的魚池邊上正坐著那年輕後生,在輕聲啜泣,未曾用手擦拭淚水,任其流淌下墜。   林豐粱隻靜靜在樓上駐足觀看,等到其收拾好情緒回房休息,也跟著回到房間。殊不知黑夜中,一樓耳房窗戶邊有雙略顯渾濁的眸子也在暗中窺視。   林豐粱回到書案前,拿了根鼠須小楷,蘸了蘸那快要乾涸的墨汁,在那淡黃的宣紙上肆意揮毫……   須臾,林康順走進房間洗漱休息。   在半尺宣紙顯現著那瘦直挺拔的鶴體,字體舒展勁挺,絲毫未有內斂之意,筆畫利落乾脆,極盡鋒芒畢露之勢。   但見上麵文字是取自北宋文學大家蘇軾的詞《記承天寺夜遊》,全文短短85個字,卻永遠留住了蘇軾與張懷民那令人艷羨的友誼。   “懷民亦未寢”的夜晚是那麼漫長,而蘇軾卻踏著稀碎的月光而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未做多餘的解釋,倆人也不會覺得突兀的打擾。   在四年前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的蘇學士早已嘗過其中酸苦,才會欣然前往承天寺尋張懷民“相與步於中庭”。   在竹影交錯的一夜,我懂你為什麼難以入睡,你也懂我為什麼踏月而尋……   清晨,老人阿福起床熬粥時聽到二樓已經有人起床的聲響,待到拿著剩飯剩菜拌飼料去喂雞時,一道豐滿的身影正光著腳朝廊下走去。   老人放出雞去啄食,來到雞舍拾起雞蛋,隨後用水槍清掃雞舍,再去拿魚飼料拋飼那水麵一張一合的魚兒。   房後過道,鋪滿整圈鵝卵石的過道附滿的露珠,被一雙白皙的腳掌擄走一片。正一圈圈巡視著自家領地的主人翁,穿著寬鬆的睡衣被汗水稍稍浸濕,眼神不斷掃視著滿片草木……   吃過白粥就小菜的林豐粱,獨自來到屋頂燒水品茗,所有雜事皆是一人完成,看得出興致頗高。   夏季的酷暑在臺風過境後多了絲涼意,林豐粱喝了兩道茶水後,走到東邊圍廊遠眺。左上的早市依舊喧囂,人來人往,右邊的村道車流不息,出門務工的和回鄉祭祀的互相奔赴。   一輛銀色的本田從村口駛來,停到學校門口的空地上,車上下來一對中年夫妻和一個小孩。   男人下車從後備箱拿出帶來的東西後鎖車,抬頭朝那番客樓望去,隻有堅挺樓體,隨後轉身朝村內走去……   看到那本田車上隻有中年夫妻,林豐粱轉頭將爐口堵死把碳火夾出淋滅,隻將那泡了兩道的茶壺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