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坦是誰?你沒說明他的身份。通常來說,虛構出來的人物往往麵目比較模糊。想要具體化一個虛構人物是很費腦筋的。蹩腳的作家更不擅長此道。” “本來打算從認識老坦的時間點開始寫回憶錄的。是你提要求從六月份開始寫的,介紹的不夠詳細怎能怪我。”焦人之一臉的無奈。 “你把材料寫成了小說體,很難讓人相信材料的真實性啊。而且,你不是個好作家。寫景不生動,對話很隨意,文字不出彩,思想不凝練,讀者肯定不愛看。”中村終於逮著個機會可以將焦人之貶低一番,要好好出口惡氣,要挫挫他的銳氣。 “有這麼多缺點你還能堅持看完,說明什麼?”焦人之故意停頓下來喝了口茶,賣起了關子。 “說明我隻關心內容。在我這裡,內容比形式更重要。”中村沒領會到焦人之這句話是設問句,是打算自問自答的,直截了當的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說明你說謊了。我明明寫的是環環相扣,引人入勝,情節跌宕,感人肺腑。讓你手不釋卷,欲罷不能。” “你寫的材料裡,那個英國人史密斯喜歡用一連串的成語,就和你現在一樣。我現在懷疑那個史密斯有可能也是你編出來的。” “我寫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你可以讓人去重慶查有沒有史密斯這個記者,英國CBB通信社的。很好認,中間是禿頭,邊上一圈黃毛。”焦人之的語氣非常自信。 “誰去調查史密斯,誰就是日本間諜,對吧?設置這種陷阱、等人自我暴露的伎倆並不高明。”中村回以輕蔑一笑。 焦人之撓撓頭道:“的確像是個奸計。當我沒說好了。” “還是說說老坦吧。為什麼不寫他的全名?好好編,別露餡兒了。”中村覺得自己贏了第一個回合,應該立刻乘勝追擊,給焦人之施加更多壓力。 焦人之不知為何又咧嘴笑了起來。“老坦的名是麥克,姓是坦戈博維薩維耶裡奇。你自己念一遍試試。” “麥克,坦戈博。。。薩。。。裡維奇?”中村俊念卡殼了。 “現在明白我為什麼叫他老坦,寫材料也隻寫‘老坦’了吧?寫全名紙不夠用,你又會覺得我在敷衍你。”焦人之無奈的搖了搖頭。 中村覺得有可能讓焦人之給耍了,但他沒有辦法反擊。“下一個問題。老費是誰的參謀長,他為什麼是重慶最高級別的長官。” “老費是史迪威的參謀長。史迪威是美軍駐中緬印戰區司令,待在重慶的時間很少。他不在的時候,老費代表他行使職權。要不要告訴你老費的全名?” “不用了。朱翻譯是誰?” “美軍駐重慶司令部的專職翻譯,中央大學英語係的講師,外事局專門去中央大學借調來的。” “老坦為什麼會說中國話?” 焦人之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緩緩道:“學的唄。” 中村發現自己的確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焦人之的回答從邏輯上完全挑不出毛病來。“他在哪裡學的?” “他說他家住檀香山,和國父曾經是鄰居,從小熱愛中國文化,愛吃中國菜,立誌要做兩國人民友誼的橋梁。。。” “焦先生,你應該明白自己的處境,不要亂開玩笑。我們日本人不喜歡這樣的幽默。”中村生氣了。他不明白焦人之為什麼總會突然間變的輕佻和不知分寸。 “我第一次去美軍司令部見到老坦,他這麼做自我介紹的時候我也很生氣,覺得他不尊重我。後來我才發現他真沒亂開玩笑。”焦人之的情緒沒有受到中村的影響,“他真是國父的鄰居,給我看過他小的時候國父抱著他拍的合影。。。” “夠了!”中村強行打斷了焦人之的敘述,“還是說說你為什麼要寫成小說體吧。” “因為你們輸定了啊!”焦人之轉著手裡的茶杯,用勸慰的口吻說,“要是真寫成自白書,勝利以後我還怎麼混?小說體挺好。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我也有回旋餘地。” 憲兵隊不是一線作戰部隊,大本營和參謀本部對戰局的報道也都經過嚴格審查和篩選,中村對戰況知道的很少,隻是經常聽到東京的廣播電臺裡總說哪兒哪兒又“勝利轉進”了。到了七月份,東條內閣倒臺和塞班島失守這兩件大事被公開報道後,他才看出了些端倪。東條首相早年出身於憲兵。曾經,整個憲兵部隊一想到英武忠勇,敢於帶領日本勇士掀翻英美鬼畜亞洲霸權的首相曾經是他們中的一員,人人都感受到無尚的光榮。可是,勇士首相竟然辭職了。乾的好好的,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打的敵人隻有招架之功,為什麼要辭職?沒人解釋過。報紙沒有,參謀本部沒有,派遣軍沒有,憲兵司令部也沒有。後來他看到一份從日本本土帶來的報紙,上麵破天荒的竟然轉載了美畜《時代》周刊的一篇譯稿,描述了日本婦女在塞班島失守後選擇舍身跳崖,絕不向美軍投降的壯烈犧牲場麵。這種出自於敵方、滿懷敬畏的報道成了日本平民舍身報國,光榮犧牲的鐵證。一位擔任特約評論員的大學教授在評論文章裡寫道,“在取得最終的勝利以前,這些都是我們必須付出的代價”。那張報紙他反復看了很多遍,最後收藏了起來,沒有扔掉。 “10月10日至16日,美畜的海軍在琉球和臺灣海域被皇軍擊沉了10艘航母,11艘戰列艦,3艘巡洋艦和1艘驅逐艦。整個美畜艦隊已經被徹底摧毀。此時此刻,東京正在舉行十萬人的遊行祝捷活動。不知道你認為皇軍會輸的愚蠢自信從何而來。”這個消息是中村俊離開憲兵司令部前才剛剛獲知的。一個電臺兵聽到了朝日新聞社的電臺廣播,一邊在走廊裡奔跑一邊興奮的大聲播報著這條新聞,好讓走廊兩邊房間裡的人都能聽到。雖然他對如此輝煌的戰果有些將信將疑,卻不妨礙他願意此時說出來讓麵前這個狂妄的家夥吃癟。 “沒用。隻要美國人願意,這些損失六個月就能補齊。日本和美國的國力對比至少是1:20。看問題要有高度才能看清大趨勢。你們最終是要輸掉戰爭的,區別僅僅是晚一些還是早一些。” “我們或許會戰敗,但是我確定可以不讓你活到‘勝利’的那一天。”中村從昨天到現在,一直都在忍著焦人之的嘲諷和挑釁,此時終於忍不住爆發了出來。這句殺氣騰騰的狠話讓他的內心充滿了力量和快感,連呼吸都開始因為激動而變的急促。 焦人之的臉上看不到尷尬,憤怒,害怕的情緒,隻有微笑。“有個在緬北密支那的美軍上校說,中國士兵都是宿命論者,fatalist。這麼高級的詞我哪兒懂,我就問老坦,他說意思是‘生死由命,隨遇而安’,我覺得還是理解成‘活著乾,死了算’和‘亡命之徒’更貼切。你知道氰化鉀吧?中毒以後十秒就死的那種。。。”指了指中村俊麵前的茶杯,接著道,“我偷偷加在你的茶水裡了。” 中村俊一驚,完全是下意識的站起來往後退,差點被屁股底下的圓凳絆倒,大罵了一聲“八嘎”就要從腰間拔槍。 “我騙你的。”焦人之保持著微笑,伸手招呼中村俊坐回來。“再說你也沒喝過這茶水,怕什麼怕。” 中村俊將手中的南部手槍塞回槍套,快步走到餐桌前猛的一拳打向了焦人之的臉。焦人之竟然不躲閃,生生挨了一記。鼻子被這力道十足的一拳打破,流出了血。 “來人。”緊跟著中村的叫嚷聲兩名便衣推門進來。看到焦人之在流血,二人並不感到意外。中村揉了揉自己發疼的手背:“不吃了。帶回憲兵隊。” 木樓梯發出“咚咚”作響的急促腳步聲,吸引了飯店裡散客們的注意。幾個客人見有個鼻子一直在流血的人被簇擁著往外走,開始小聲議論。 “幫他先止住血。”走在前頭,已經快到餐館入口的中村停下了腳步轉身吩咐道。他突然開始懷疑焦人之是故意引誘他打的那一拳,隻要有潛伏分子看到焦人之流著血離開這裡,就可以斷定他還沒有變節叛變,來得及重新調整部署。 不吵不鬧,焦人之仰頭朝天好一會兒,鼻子才停止出血,又接過便衣從餐館店家要來的濕毛巾,擦掉了臉上的血汙。 “打電話給崗村隊長,請他派轎車來接我們。”中村俊下了第二個命令。憲兵隊的轎車不是壞了,還在修理,而是因為整個中國派遣軍都缺少汽油的情況下還必須優先供應正在進行的一號作戰。崗村隊長規定沒有他的同意誰都不可以動用轎車。 “省點汽油吧。我沒事,可以走回去。”不管焦人之是誠懇建議還是又在嘲諷,中村恨不得再打他一拳。他越來越無法自已的討厭焦人之。 “打電話叫車!”見一旁站著的便衣竟然受了焦人之的蠱惑站在原地沒動,中村加重了語氣再次下令。 憲兵司令部所在的大樓原先叫大橋公寓,是民宅。向南走二百米就是蘇州河邊的郵政大樓,然後左拐走三百米就回到了百老匯大廈,離著很近。隻是現在的目的地不是百老匯大廈,而是憲兵司令部的審訊室。 “這樓以前挺好的,現在陰氣好重。”在憲兵司令部後院停車場下了車,剛走入大樓焦人之就感嘆了一句。中村俊已經懶得和他計較,一心要把他帶去刑訊室嘗嘗皮鞭電椅的滋味。他並不是想要焦人之招供什麼情報,僅僅是因為憤怒,想要折磨他出氣。 “中村副隊長。你在做什麼?”從二樓的樓梯上傳來一個很大的聲音。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幾人一起抬頭望去,焦人之見到一個中佐正從高處下來。 “崗村隊長。這個中國人蔑視大日本帝國,氣焰囂張。我要帶他去審訊室。”來人是中村俊的上司,憲兵隊的正職隊長。 “我問的是你為什麼把他帶出百老匯大廈?派遣軍司令部在向我要人。” “江口少將把他交給我看管,他去哪裡由我負責就好了。”中村俊怒氣未消,對上司說話的態度也非常強硬。 “現在不是了。中國派遣軍已經知會了南京政府,焦人之從現在開始由我看管。你的任務指派取消了。”崗村中佐說這話的時候腰桿挺的很直。 “我要請示江口少將以後才能移交。”果然,如江口擔心的那樣,中國派遣軍來搶人了。中村不願意相信參謀本部竟然會向下屬屈服,他想找江口少將扭轉局勢。 “盡管去。”崗村說完便不再理會中村,對那四名便衣道,“把焦先生送回百老匯大廈休息。加一個人手保衛他的安全。隻有我可以下命令帶他離開。” 中村倍感羞辱卻也無可奈何,三步並兩步沖到二樓自己的辦公室,拿起電話要通了十三軍參謀部。值班參謀告訴他江口將軍早就下班了,要找隻能明天。中村這才發現已經是晚上六點多,自己氣得忘了時間。再三請求參謀告訴他江口將軍的私宅電話,結果參謀不予配合,就算中村自曝憲兵隊的身份也不通融,氣得他把電話機從桌上抱起,狠狠的砸到了地上,雙拳在空中亂錘著大吼:“焦人之,奇庫笑逮斯。我要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