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人之昨天晚上就寫了那麼多材料,他的動作很快啊。中村君,你的勸服工作非常出色。”電話裡傳來的是江口少將的聲音。 “謝謝閣下的贊揚。”中村俊站著筆直,手裡的電話聽筒舉在耳邊。 “你在焦人之的交代材料上寫的批語我也看到了。我會直接聯係東京參謀本部,請他們做進一步甄別。但是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尤其是涉及到緬甸方麵軍,他們隸屬於南方軍,和我們不是一個係統,我們過問他們的事情會被人說成多管閑事。“江口少將語重心長的告誡道。 “是否應該先向南京的中國派遣軍司令部通報一下?“中村俊善意提醒道。十三軍受華中派遣軍指揮,華中派遣軍又歸屬於中國派遣軍的戰鬥序列,越過上級的上級直接向參謀本部匯報不合乎規矩。 “沒有這個必要。“江口很自信的回答道,”對重慶蔣政權的謀略和對英美的戰爭策略都隻能由參謀本部製定和批準。這個焦人之比我原先以為的有價值的多。中國派遣軍那邊如果知道了他的價值,一定會來搶人。我們豈不是要替別人做嫁衣?“ “是。聽憑您的安排。”中村俊當然知道功勞這種東西不能分享。如果和你分享功勞的人後臺比你硬,他隻有一分功勞也能被說成西瓜那麼大;而你的九十九分功勞也會被說成芝麻那麼小。 掛了電話,中村俊誌得意滿的坐下,揉了下剛才長時間舉著聽筒而變僵硬的胳膊,拿起桌麵上擺著的一張紙,上麵是謄抄的、他寫在焦人之交代材料空白處的批語。紙上列了六條要點。第一條,老費,老坦,老朱,這幾人的背景沒有介紹清楚,需當麵詢問焦人之;第二條,英美計劃打敗德國18個月後結束對日戰爭,預判美畜下一步行動需密切關注歐洲戰況發展;第三條,緬甸方麵軍第33師團無故放走英印第17師是否屬實?第四條,據稱43年5月軍統已經破譯我軍通訊密碼,需提醒陸軍部及參謀本部注意並核實;第五條,蔣委員長對英美有反抗情緒,中國派遣軍可施以謀略;第六條,美中層軍官對蔣政權似有不敬,如何加以利用? 中村俊將紙放入抽屜,又翻開長圓督察今天上午送來的焦人之的卷宗。他兩人相識一年多,長圓辦事一向細致,來送卷宗的時候把他昨天留在警察局的自行車也順便推了回來。 對於焦人之,中村俊當然希望他交代的越多越好,交代的情報越有價值越好。但是,中村俊知道中國人在古代就玩兒過“蔣乾盜書”的計謀,這種比古希臘人的特洛伊木馬計更加陰損的招數,一直都是各國情報界壓箱底的法寶。高明的對手會把假情報隱藏在一堆真情報中,隻要敵人中了計,踩中了那個假情報的陷阱,就會被一擊致命,足以抵消為了麻痹敵人付出的一切代價。換句話說,你的戰利品就是敵人付出的代價,在你享受勝利的時候一定要記住,每一個成果都可能隻是假象,是壁虎拋棄的斷尾,是陷阱。所以他想從整個事件最開始的地方著手調查,看能不能發現什麼疑點。隻要焦人之回上海這事情有漏洞,無法自圓其說,相信焦人之的基礎就不存在,完全不需要再花時間和精力去進行甄別和分辨。 騙錢野雞和馬夫其實是一對姘頭,在大通旅社長租了一間客房,居住時常已經超過一年,平時行騙的場所主要是各舞廳和咖啡廳,以“玩仙人跳”為主要行騙手段。焦人之周三半夜入住時被晚歸的二人遇見。周四早晨八點半那女人去敲焦人之的房門,想故伎重施。焦人之對這女人未動歹念,女人就裝可憐行騙,焦人之給了五百圓中儲券打發她離開。回房後姘夫發現五百塊中儲券疑似偽鈔,因政府對舉報使用偽鈔者最高獎賞三萬元,二人貪戀賞金,便打電話報找負責該片區的巡警小三子報了警。小三子到達旅社後並未告知焦人之緣由就將其拘捕並押回警察局關押進拘留室內。當時拘留室內無其他犯人,除了看守以外,焦人之並未再與他人接觸。待小三子向黑皮警長匯報過後,便由黑皮警長和長圓警督接手問話,直至最後焦伯駒和中村二人到達警察局接人。事件的詳細經過描述,證人供詞和交叉作證的材料,長圓準備的非常完整。 根據這些資料做判斷,焦人之被抓捕完全是水到渠成,順利成章,沒有一點人為刻意的痕跡。要怪,隻能怪他運氣太差,遇到了那對既貪財又缺德的狗男女。那對狗男女雖然不是好人,但更不像是軍統潛伏人員。騙子這個職業太顯眼,而且容易結仇,不適合做特工人員長期潛伏的掩護身份。難道他那天在別克轎車上對焦伯駒說的‘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這話,就是因此有感而發?中村俊得出了這麼一個推理。 排除了焦人之的被捕是有人設局的特洛伊木馬計以後,中村俊的下一個關注點就是焦人之為什麼周三半夜下火車後不直接回家,而選擇在大通旅社過夜。他是不是在等待下一步行動的通知?想弄清這個問題,直接找焦人之本人求證最簡單。 理清了思路,中村俊把全部文件收好放進了抽屜裡。看了下表,時間是下午五點。再次拿起電話,讓接線員接通了焦人之的房間,中村俊調整好自己的表情,讓聲音充滿了和善。“小焦先生,昨天說好今天中午給你安排新雅飯店的廣東菜的,抱歉我給忙忘了。一會兒我請你去新雅飯店吃晚飯當做補償,可以嗎?” “可以。盡量快點兒吃,不能耽誤我晚上的寫作。”焦人之的聲音沒有了昨天的疲憊感,像是換了個人。 “那我十五分鐘後到。” 焦人之的反應出乎中村俊意料的迅速,“憲兵隊沒有車嗎?新雅飯店在大馬路上,走過去有兩公裡遠呢。” “抱歉,轎車還沒有修好。兩公裡並不遠,我們可以邊走邊欣賞上海的夜景。” “我提醒你一下,我有可能趁機逃跑,也可能出門就被軍統刺殺。你希望事情往哪個方向發展?” 在焦人之說出這話之前,中村俊隱約有種不安,但是不明確自己到底在擔心什麼。被焦人之這麼一捅破,不安沒了,憤怒勃然而生。 他腦子裡曾經有過一個閃念。和他一起步行出門時,如果焦人之逃跑,能代表焦人之交代的材料可信嗎?隻是有可能,但不一定。逃跑甚至因為逃跑被擊斃,都可能隻是為了讓人相信他的身份,他的立場和他寫的材料的真實性。死間也是中國人的古老計謀。如果重慶分子沿途企圖刺殺他呢?能代表焦人之手中掌握著重要情報,重慶一定要除掉他才放心嗎?不像。那樣的話,軍統就根本不應該涉險派他來上海執行任務。所以,如果真的出現了企圖刺殺焦人之的刺客,那反而可能是畫蛇添足,欲蓋彌彰。但是,如果那份33億美元持有人的名單重要到軍統甘願讓焦人之涉險也在所不惜的地步呢?中村之所以變得憤怒,是因為他發現,自己的推理和分析是白費心機,其實什麼都沒有厘清,沒有排除掉任何一種可能性。 “從文字裡我看出來,小焦先生其實是個很有趣的人。有趣的人不光能吸引別人的注意力,也能吸引子彈。”中村俊決定嚇唬一下焦人之,試探下反應。 “記得多帶些錢。嘟。。。”焦人之不等中村俊回答就掛斷了電話。 “太沒有禮貌了!“中村俊終於忍不住怒氣,大聲斥責著手裡的聽筒,恨不能把焦人之從聽筒裡揪過來毒打一頓。 一直有一部分上海人管南京路叫大馬路。曾經,焦人之覺得叫它大馬路的都是老古董,叫它南京路的更愛國,後來就無所謂了,隻要別人知道你說的是哪條馬路,愛叫什麼叫什麼。好比人們經常用“那個誰“來代稱熟悉卻一時想不起名字的某個人,隻要別人知道你說是誰,你連名字都不用說出口。新雅飯店在南京路上,可以先向南再向西走,從百老匯大廈走外白渡橋,經過外灘到華懋大廈,再沿著南京路往西走;也可以先向西再向南走,沿著百老匯大廈門前的百老匯路,順著蘇州河一直走,不到四行倉庫就左拐上垃圾橋,沿著XZ路向南也能到新雅飯店。本來隨便選一條路線走毫無難度,可焦人之的那句話使他陷入了兩難的境地,雖說去新雅吃飯的邀請是他提出的,他擔心是受了焦人之心理暗示的影響,成了被他操縱的木偶,思來想去,決定換一家飯店請客更為妥當。 “中有天閩菜館?北四川路寶興路的那家?我沒問題。閩菜也不錯。“焦人之很好說話,一點兒不介意臨時換了方向。這讓中村俊有些失望,他更願意看到焦人之不情願,發脾氣這樣的表現,那就說明,焦人之在去新雅飯店吃飯這事兒很可能真的給他挖好了陷阱,而他靠著機警完美的躲了過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前方十多米兩個便衣開路,後方十多米兩個便衣後衛,中間走著焦人之和中村俊。西裝,襯衫,皮鞋,雖然都是有年頭的舊貨了,焦人之穿戴起來,富家公子哥的腔調還是有的。 中村擔心焦人之會通過特殊動作或者某種方式給隱藏在人群中的軍統同夥打暗號,目光一直就沒離開過他,時而慢走個一步半米的拉在後麵,以便觀察全局。 到“中有天“步行需要半個小時,焦人之一路東張西望沒停過。中村俊實在沒忍住就問他在找什麼。焦人之感嘆了一聲,說以前北四川路上好多廣東人的燒臘店和小飯館,他想找個燒臘鋪子買塊叉燒帶回去當夜宵,哪知道以前的鋪麵現在都變成了日式店,整條街都變了模樣,認不得了。中村俊覺得焦人之是在借機嘲諷日本人搶走了中國人的房產,不自覺地緊握了雙拳。 來“中有天“閩菜館吃飯的日本人不少,隻看客人穿的鞋就知道了。日本人冬天也穿木屐,上身西裝下身西褲,腳上也穿木屐。總之,看鞋比看衣服更容易辨認哪些是日本人。焦人之小時候就知道虹口這地方的上海人管日本僑民叫木屐二郎,這叫法真是貼切。 盡管飯店是自己臨時起意改的,一路上也沒什麼異常,進了飯館以後,中村還是做了安保布置,偏挑了個沒窗的雅間,又讓四名便衣在雅間門正對著的散客席分成兩桌坐,吃飯時候必須輪流觀察環境。 “你有什麼問題?是要趁我在比較放鬆的環境下問的那種。比如這樣的雅間裡。”焦人之麵帶微笑,態度不像是在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