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米道:“是洛克上校。他昨晚瘧疾發作,還在那邊的野戰醫院輸液。”說完便指向百米開外更大的一片帳篷。 “你有沒有聽說過中國軍隊誤傷友軍的事情?”老坦插話問道。 焦人之本以為這種事情應該早就傳到人盡皆知的地步,凱米竟然搖頭表示沒聽說過,說他原先在後方指揮部工作,是最近才被調到密支那這邊來的。焦人之不死心,向圍在周圍準備分西紅柿的幾個美軍士兵詢問,然而他們也都紛紛搖頭說不知情。 “那應該向誰打聽這事兒?”老坦繼續問道。 凱米咧嘴一笑道:“當然是問中國人咯。”圍著的幾人一起哄笑了起來。 “言之有理。”老坦發現自己問了個愚蠢的問題,向凱米上尉示意解散後便領著焦人之往野戰醫院的帳篷走去。 焦人之看見帳篷外草地上直挺挺躺著七八個人一動不動,身下墊著防水雨布,除了兩隻靴子伸在外麵,從頭到腳都被雨披捂的嚴嚴實實,連手臂也不露出來。 “陣亡的就這麼露天放著合適嗎?”若是將雨披換成白床單,焦人之就能肯定這些都是屍體,不用向老坦求證了。 老坦搖了搖頭道:“應該不是。”指了指邊上六七層碼放整齊、印著“KS”字樣的木箱子,“哪能把屍體和口糧箱子放在一起。” 經老坦這麼一提醒,焦人之也醒悟了過來,這些人應該是在露天裡睡覺。之所以捂得像死屍一樣嚴實,是擔心睡著以後會有蛇和螞蝗這類東西鉆進雨衣裡。 “遭罪啊。”焦人之感嘆了一聲,經過這些人,走向四麵透風的野戰醫院帳篷,從裡麵迎麵走出一位端著搪瓷尿盆的緬甸女護士。那護士問他們有什麼事,說為了防止感染傷員,無關人等不準隨便進入病房。瞥了眼四麵透風的臨時病房,竟然還有不準無關人等進入的規定,焦人之覺得這很荒誕。 老坦說他們要找洛克上校。話音剛落,就聽到身後傳來一個悶悶的人聲。轉頭去看,隻見從剛才路過那幾具“死屍”裡坐起來一人,雨披已經從頭上掀開,隻蓋住了下半身,睡眼惺忪的問是誰在找他。 “抱歉。昨晚上冷的直哆嗦,這會兒開始發燒了。你們找我乾什麼來著?哦。想起來了。是問中國人誤傷友軍的事兒。”洛克漲紅著臉坐在空彈藥箱上,用紗布蘸著酒精在額頭和前胸各處擦拭降溫。緬甸護士正拍打著他的胳膊找靜脈,準備給他輸液。“東南亞戰區有條例規定,不準拿友軍開玩笑。所以我隻能說無可奉告。” 焦人之以為洛克上校打擺子燒糊塗了,誤會了自己的來意,就耐著性子解釋道:“我們是來了解事情經過,沒請你拿駐印軍開玩笑。” 洛克道:“哪怕照實說,一點兒都不添油加醋,這事聽起來也像是個他媽的天才編出來的惡意玩笑。中國人兩個營自己打自己,而且是在大白天,而且這兩個營屬於同一個團,他們互相認識,並且都說中國話,而且是一天之內打了兩回,而且這個一天打兩回的壯舉發生之前這兩個營已經打過兩回了,而且這四次誤傷友軍事件集中發生在四天之內,而且每次行動這兩個營都是一起出發的,而且他們打起來還特別狠,打了四次一共傷亡600多人,兩個營各沒了一半。。。”看著張著嘴一臉錯愕的焦人之,洛克得意的笑道,“你應該照下鏡子。我當初聽到這消息時也是你這個表情。” 不是說兩次誤擊嗎?怎麼變成四次了?邪門了!見鬼了!難道那兩個營的人見了緬甸鬼?焦人之一時腦子轉不過來,呆立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你剛才的意思是,這些不是你的親身經歷,也不是親眼看到,而是聽來的?”老坦很敏銳,他的提問提醒了焦人之,這是一個很重要的線索。 “當時我還在沙都祖的指揮部工作,是聽幾位作戰參謀說的。想要核實的話,你們可以去找亨特上校,那個誤傷友軍的中國步兵團當時歸他指揮。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除了那些向自己人開火的中國人。” 老坦問:“那亨特上校在哪裡?” “他的指揮部在拉達坡。在密支那城的正北偏西,卡在密支那通往西麵孟拱和北麵孫布拉蚌的兩條公路交叉口上,從這裡往東北方向走兩英裡半就到。” “能打電話請他來這裡和我們聊聊嗎?”焦人之看了一眼老坦,心想:這家夥還真是機靈。隻要把相關人員叫過來問完話,轉身就能上飛機回重慶。真是輕鬆又愜意。 “出於某種人事上的原因,他肯定不會來的。注意!這句話你們不能寫進報告裡。你們隻能自己去他的指揮部。” 懂了。這幾乎就是在明說,亨特上校和上司波特準將之間關係不睦,而且還不給波特準將麵子。焦人之看美國人這邊暫時沒戲,便想先解決另外一半問題:“中國軍隊的當事人,那兩個營長和他們的團長,可以打電話請他們來指揮部嗎?” “中國人的四個團分別由兩位師長指揮,這兩位師長的上級是波特準將。除非是波特準將下命令,我才能通知他們來開會。”洛克開沒等焦人之開口就搶先解答了他的下一個問題,“我不知道波特準將視察到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你們不如抓緊時間直接去中國軍隊那裡問。發生誤傷事件的是50師的150團。” 這總指揮部的威信哪兒去了?!怎麼一個願意上門匯報的都沒有,還得自己兩頭跑。說好的輕鬆又愜意呢?焦人之看了一眼老坦,眼睛擠了下,示意該他上了。 老坦沖著焦人之聳了聳肩,表示自己也沒辦法,然後就問洛克上校能不能借一輛吉普車用。洛克表示沒問題,不但可以借車,還能為他們配一個司機兼聯絡員。說完就沖著那堆“死屍”高喊“威利,有活兒了。”話音剛落,“騰”的一下,從地上彈起了一個蒙臉“死屍”,要不是焦人之早知道這些家夥隻是在睡覺,冷不丁的來這麼一下,大白天也會被嚇一哆嗦。 “威利下士車技精湛,占領密支那機場的第一天就來了,熟悉戰場環境,對你們會很有幫助。”順著洛克的手看去,焦人之見到一個留著紅胡子,臉上長著雀斑的年輕士兵在向他敬禮。 “保證完成任務。長官。”這個叫威利的士兵滿臉都是興奮之色。上了吉普車剛坐穩,威利一腳油門猛地將車竄了出去,焦人之被甩脫在原地的魂兒才明白過來,方才這家夥之所以興奮是因為可以撒開歡飆車了。 “停,停,停。”焦人之大喊了三聲。威利不情願的鬆了油門,發動機的嘶吼聲一下子變小了,焦人之道:“我還沒說要去哪裡呢!” 威利一臉受了冤枉的表情。“我沒往任何地方開,隻是在熱車。” 焦人之單手扶額笑了好一會兒,下車繞到了駕駛位置,對威利道:“我開車,你做導航員。我們先去駐印軍150團的團部。” “等一下。”坐在後排的老坦趕緊發話阻止,“先去找亨特上校才對。” 焦人之回頭看了眼老坦,“在飛機上的時候,你不是說先問哪一方都一樣的嗎?” 老坦道:“洛克上校剛才說了,誤擊事件發生的時候,150團還歸亨特上校指揮。要調查此事,我們肯定要先弄清框架和脈絡。比如,什麼時間,接到誰的命令,什麼命令,安排誰去執行的,命令執行結果如何。這些情報隻有上級指揮官才掌握。想要知道執行過程中具體發生了什麼的時候,才應該去找下級執行者問細節內容。” 焦人之稍加琢磨就覺得老坦說的有道理,二話沒說讓了賢。 挪到副駕駛位置上的威利情緒低落,老坦安慰道:“等辦完事回來的時候讓你來開。”威利這才重新露出了笑容。 吉普車沿著跑道向東北方向行駛。焦人之見跑道邊緣隔一段距離就鋪開著一個白色的降落傘,便問威利為什麼要在跑道邊上曬降落傘。 威利回過頭大聲說道:“不是曬降落傘,是特地放在那裡標記跑道的邊緣位置,是給天上的運輸機看的。天氣不好的時候,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跑道上有積水,這些降落傘能幫助飛行員對準硬質跑道。一旦誤降到軟草地裡去了,飛機前輪就會陷進去,機尾就會翹起來。就像那架一樣。”說著就往焦人之下C47時看到的那架撅著屁股的飛機一指。 “就讓飛機一直這麼撅著?為什麼不把飛機從泥裡拽出來?正緊缺運輸機呢!”老坦問。 “那飛機起落架斷了,拽出來也沒法修復。” 老坦詳細問了威利空降到密支那的經過。原來威利是5月17日第一批坐滑翔機到達密支那的美軍空降879工程營A連的。他們到了密支那以後就連夜開始修復機場和跑道。密支那西機場最早是英國人修的,是整個緬甸位置最北的機場。跑道土層下麵鋪了厚厚的一層鵝卵石,是緬甸北部唯一的全天候機場。自從1942年5月落入日本人手中之後,機場被美軍飛機前前後後轟炸過十幾次。日本人修復機場不認真,隻往彈坑裡填土,不填石子加固,導致機場跑道看起來平整,其實有些地方硬,有些地方軟。下雨天,滿載的運輸機降落時一不小心就會陷進去。這些空降工程營士兵到了密支那以後立刻開始檢查跑道,用油桶和布把跑道上的軟土區域標記出來提醒空中降落的運輸機避讓,接著又連軸轉了65個小時,用空運來的推土機和翻鬥車搶修跑道,還打了一口足夠上千中美士兵飲用的水井。連夜施工的時候還要派出人手協防機場防線,防止日本人利用夜色滲透反擊。經歷過最初那三天的不眠不休以後,威利沒事就躺在雨披底下,不浪費一點兒可以用來睡覺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