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現在還在密支那乾什麼呢?這裡的機場不再需要搶修了。”焦人之突然想到了這個問題。 “6月初密支那進入雨季。飛機來的時候好好的,停在原地卸完貨以後輪子經常陷入泥裡。沒辦法,雨實在太大,土都被泡軟了。我就負責開推土機把飛機慢慢的從泥坑裡拉出來。沒有飛機要牽引的時候,我就開救護車去前線接送傷員。”威利道。 “按照你剛才那樣的開法,輕傷員也會被顛成重傷的。”老坦開玩笑道。 威利咧著嘴笑道:“我申請過開運送屍體的車,他們不讓,說怕我把屍體顛醒了,開死亡證明的軍醫會被因此送上軍事法庭。” 這些美國人開玩笑真是沒底線,但還是很好笑。焦人之趕緊掐了下人中,還好,疼一下就忍住了。 “你接送過中國傷員嗎?”老坦問。 “有啊。中國人沖鋒好猛的。”威利一下子興奮了起來,“搶修完機場後,我連覺都沒睡就被派去用吉普車往回拉中國傷員。他們一天之內就傷亡了三百多人。那時候連野戰醫院的帳篷都還沒搭起來呢。醫生們就站在露天給傷員動手術。護士除了遞手術器具還得負責撐雨傘。我當時就想,要是雨水下到傷員肚裡了怎麼辦?醫生拿什麼把雨水舀出來呢?用勺子嗎?” “你記得這是哪一天的事情嗎?”焦人之發現威利提供的情況很重要,趕緊追問道。 “五月二十日。是我到密支那的第四天。我四天加起來一共睡了3個小時。” “你和中國人相處的好嗎?”焦人之問。 “一開始他們守在機場防線的時候,我經常和他們一起工作。他們都很樂觀開朗。雖然我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他們也知道我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是他們還是願意和我說話,跟我要煙抽,也給我發煙抽。”威利道,“他們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喜歡降落傘了。” “嗯?”焦人之以為自己聽錯了,便追問道,“喜歡降落傘是什麼意思?” “剛才你看到那些擺在跑道邊緣標記邊界的降落傘嗎?我們白天放好,晚上中國人就把降落傘拿走藏起來,第二天我們再去放新的降落傘,第三天早晨又不見了。我們讓聯絡官告訴他們不要這麼做,但是沒用。” 焦人之第一反應是有些尷尬。國軍士兵大多出身農村,世代貧窮,識字率不到百分之五,他們會把絲綢和尼龍製作的降落傘都認成絲綢製品。一輩子沒穿過絲綢的士兵會很自然的會把降落傘當成寶貝看待,偷偷藏起來。 “他們拿降落傘去做什麼用?這麼大一包,帶著多不方便!”老坦問。 “軍需沒有給中國人分配足夠多的防水布,他們把繩索係在樹上,降落傘就能當帳篷用。一個降落傘帳篷下麵能睡四個人。” 焦人之有些慚愧,暗暗後悔剛才不該這麼輕易下結論。“經驗主義”和“先入為主”果然要不得。 “慢一些。繞過前麵那兩個迫擊炮彈坑後我們要走右邊那條岔路。”威利大聲提醒著老坦。“一會兒我們會從國軍30師的兩個團的防線身後經過。中國人的英式軍裝和日本人的軍裝顏色幾乎一模一樣,要區分他們隻有看頭盔樣式。剛開始那幾天,連中國人自己都分不清哪些是日本人,哪些是他們自己人。後來,中國軍隊在胳膊上紮上了紅色布帶,這才容易辨別了,可到了晚上依舊不靈,還是經常認錯。” “那怎麼知道是自己人誤傷,不是被日本人打的呢?”焦人之很好奇。他也是打過仗的人,知道在黑燈瞎火一片混亂的情況下,射擊經常毫無目的,打中沒打中更是無從判斷。 “野戰醫院給傷員取出子彈的時候,比比彈頭尺寸就知道了。日本人的子彈口徑跟我們的不一樣。”威利雙手拇指和食指各捏著一個寬度,向焦人之比劃著。 “波特準將來了密支那以後一直待在指揮所,不敢去中國人的陣地視察,他怕被誤傷了不劃算。前天史迪威訓斥他,說他很yellow,他隻好昨天下去視察陣地了。”威利緊接著的這句話,又讓焦人之差點笑出了聲。史迪威總說“某某人很yellow”,不是說某某人很黃色,是說某某人很膽怯,這是他的特殊風格。美國人也喜歡跟風學長官說話的腔調和用詞,重慶司令部裡也有人這麼說,所以焦人之明白這話的意思。 “你怎麼知道這些的?這些應該是機密啊!”焦人之覺得一個開推土機和救護車的下士不應該知道這麼多。 “史迪威前幾天來了密支那,帶著一個偵察班到處視察。我給他們開的車。那天下大雨,回來的時候兩輛車都陷泥裡出不來了,所有人隻能下車,在泥漿裡頂著大雨徒步走回指揮部。回去後我就聽到史迪威在指揮部裡訓斥波特準將來著。” 老坦歪頭看了眼威利道:“別再跟別人說這個了。他們會說是因為你泄露了軍事機密導致我們一直拿不下密支那的。” 威利道:“這裡的人都恨史迪威,說他根本不把美國士兵的命當命。他偏袒中國人。” ----------------- 從機場指揮部到美軍拉達坡防線隻有差不多5公裡的路程。拉達坡是音譯,是個地名。這裡沒有山坡,隻是一片開闊的平原。在此處設立防線是因為正好能堵住通往西麵孟拱和北麵孫布拉蚌這兩個最近的日軍駐地的公路,這裡是戰略要點,無險可守也得守。 “戰報說,西麵孟拱方向和北麵孫布拉蚌方向已經有多批小股日軍部隊嘗試滲透進來。每天晚上,守在這條防線的美軍部隊都要內線和外線兩麵作戰,阻止密支那和來解圍的日軍匯合。”老坦手指著兩條公路告訴焦人之,“亨特報告說,他們曾經在夜裡遭到來自三個方向的攻擊。” “是西麵孟拱,北麵孫布拉蚌和南麵密支那,三個方向的日軍同時進攻嗎?日本人是怎麼協調行動的呢?”焦人之知道日本人還沒有美軍那麼小巧的便攜式電臺,不能在戰場上隨時進行通訊聯絡。所以覺得事有蹊蹺。 老坦的手向西南方向一指,“我們是從這個方向來的,那邊是30師的防區。” “你的意思是30師向美軍射擊?” “亨特的報告裡沒有明說。隻要一看防區圖就明白他是在暗示。” “沒想到美國人也有這麼含蓄的。”焦人之道。 “他可一點兒都不含蓄。一個月以前,他當麵遞交了一封抗議信給史迪威,抗議史迪威虐待加拉哈德部隊的官兵。”老坦道。他們倆到拉達坡以後就改說國語了,不用擔心被周圍的美軍士兵聽到這種敏感內容。 “我搞不太懂你們美軍上下級是如何相處的。他這麼不給史迪威麵子,不怕史迪威撤他的職,給他穿小鞋嗎?”焦人之睜大了眼睛,覺得這個亨特上校實在是耿直的令人吃驚。敢冒犯上官,要是放在國軍隊伍裡,說不定當場就給斃了。 “美軍允許下級對上級不合理的命令提出意見。尤其是明顯有違軍規的命令,下級可以拒絕執行。”老坦不想過多解釋,便直接舉了個例子,“比如殺害戰俘,這是違反軍規的,下級可以不執行。” “等回了重慶再研究這個問題。我現在就想快點見到亨特上校。我這輩子沒見過這麼楞的人。”焦人之笑道。 威利領路,三人在挖好的戰壕裡往指揮所去。昨夜裡應該下過大雨,戰壕裡的水有一尺多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泥漿水順著靴子高幫的縫隙進去,一腳踩下去就會發出“噗噗嗶嗶”的響聲,像是有人在拉肚子。威利一看就是這裡的常客,一路上正拿著頭盔從戰壕裡往外舀水的美軍士兵見到他就打招呼。要不是有任務,威利非停下來和每個人聊幾句才能脫身。 “亨特上校去火線視察了。”指揮所裡走出個光膀子、看不出軍銜的美國士兵。 “我是坦戈中校,這是焦中校。該怎麼稱呼你?”老坦上前打了招呼。 “我是K連連長阿爾韋上尉,正在指揮所值班。亨特上校把我的上衣穿走了,要不然我就向你們敬禮了。”阿爾韋抱歉道。 “他為什麼穿你的上衣?”老坦很好奇。 “他的軍服爛成碎布片了。光著白花花的身子去巡視前沿陣地容易被日本人的狙擊手注意到,隻好借了我的上衣穿。” “就在這裡等吧。“老坦和焦人之對視了一眼,征求了一下對方的意見,他們兩個都沒有著急到要追去前沿陣地找亨特的地步。 亨特的指揮所是在戰壕邊上挖出來的半地下掩體,頂部用隨處可見的樹木和草皮做了覆蓋。指揮所裡悶熱,潮濕,地麵還有些積水沒排出去,空氣也不流通,照明全靠入口處射入的自然光線。焦人之剛低著頭鉆進去就想轉身爬出來透氣。 老坦讓威利自由活動,自己找了個空的K口糧木箱子坐下,說明了來意。阿爾韋上尉猶猶豫豫了好一會兒,道:“誤擊的事情隻能等亨特上校來回答,他的回答最權威。我隻經歷了一部分,不能代表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