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幅就是我們日本“江戶書聖”貫名海屋的真跡。很多書法家都說貫名先生的字有‘二王神韻’,可惜我從來沒見過王羲之和王獻之的真跡,不好評價啊。”江口少將指著墻上的一幅字對跪坐在餐桌對麵的焦伯駒道。 “創立這家六三亭日料店的白石六三郎先生據說是長崎人,1900年到了上海。最早隻是在塘沽路開了家麵館,沒想到生意做大了,八年以後就在這裡買了塊地建了六三花園。他是先發的家,後購得的這副書法。”焦伯駒又指了指桌上的九穀燒茶具和青瓷香爐,接著道,“這些也都是名貴之物。有錢了才能買得起。” 江口虎三郎微微一笑。他是經由周部長的介紹認識的焦伯駒。這個焦伯駒雖掛名財政部高級顧問,卻從不過問公務,隻天天在家養鳥遛狗。然而此人必定是周部長的心腹,因為他曾經得到過暗示,有私人事務需要幫忙的時候找焦伯駒就行。 要說和周部長的交情有多深,江口自己是有數的。隻不過是因為周部長與重慶聯絡的電臺設在上海,正好在他的管轄區域內。日軍駐汪政府最高軍事顧問柴山將軍為電臺的事情專門把周部長和江口叫到一起吃了次飯,算是向13軍完成了報備。江口得到了指令後又通知了憲兵隊不要誤捕這部電臺。雙方的關係僅此而已。重慶方麵與周部長往來電報的內容中國派遣軍是知情的,因此周部長和焦伯駒兩個月前知會十三軍焦人之將返回上海,他就沒把它當回事。直到看過焦人之的交代材料以後,他才發現自己差點錯過了一座“寶山”。本想繞開華中和中國派遣軍與參謀本部直接聯係,可惜事與願違,電報發去參謀本部不到一個小時就得到了回復,讓他隻向中國派遣軍匯報就行。盡管生氣,也覺得可惜,江口還是得服從命令。他今晚約了焦伯駒吃飯,是想趁著焦伯駒正欠著他的“人情”趕緊兌現。 “焦先生說的太對了,‘有錢才能買得起’。可是中儲券在貶值啊,這種錢有再多都沒用,日本正金銀行已經停止了中儲券兌換日元的業務。我們13軍做了些物資交換的生意,想把賺到的中儲券盡快換成日元,士兵們拿著日元在手心裡才踏實。” “這種大政大略你應該找汪先生,陳院長和周部長商量。跟我說沒用。”焦伯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接著說,“江口少將如果有私事需要幫忙,找我才算找對了人。” 江口的心情一落一起,聽到有戲時便高興的大笑道:“焦先生有沒有辦法幫我兌換10萬日元呢?” “這個忙不好幫,你們派來的最高經濟顧問、青木先生那一關就過不去。中儲行的日元儲備不過隻有500多萬圓,都在青木先生的監管之下。連周部長想動用十萬日元的儲備都不可能批出來。”焦伯駒還是一向的快人快語,不繞圈子。按照名存實亡的美元兌日元1:5的匯率,十萬日圓能買到17.77公斤黃金,相當於57根十兩的大黃魚。盡管實際兌換肯定要打折扣,仍舊不是個小數目。 他說的這些情況江口虎三郎當然知道,根本不需要焦伯駒再解釋一次。想當初,要求對外匯儲備進行嚴格管理還是日方提出的,為的是防止汪政府的高官貪汙,哪能想到日本人也有想偷偷摸摸轉移資產的這一天。 “不好幫,不是不能幫。焦先生說話留著餘地呢。我聽出來了。”江口一臉看穿了‘你的小心思’的表情,略帶嗔怪的語氣道。 “為什麼非要日元呢?美元或者日元不記名公債不好嗎?”焦伯駒道。 “美元是敵國的貨幣,當然不行。不記名公債。。。”江口看意思有些不確定,想讓焦伯駒解疑。 “日本政府發行的。一千日元一張,十萬日元不過一百張紙,保管和攜帶都方便。回日本可以隨時賣出換成現金。” “安全嗎?賣出的時候不查來歷嗎?”江口仍有最後一點顧慮。 “沒問題。都說是不記名債券了,任何人拿去都能兌現,不查來歷。” “換成債券需要多久?”江口覺得該問的都問清楚了,想盡快成交。 “還沒談價錢呢。“焦伯駒提醒道,”價錢談攏的話等我通知。不超過兩天,到中儲行一手存錢進去驗真偽,一手保險櫃裡取出債券。” “那就這麼定了。我等你的通知。”江口舉起茶杯以示成交意願。 “還沒談價錢呢。”焦伯駒又一次提醒道。 江口微微一愣才意識到自己操之過急了,略一思索便開價道:“就按照日元與中儲券的官方兌價,如何?” “沒可能的事情。正金銀行和中儲行早就停止了兌換業務,兌價隻是掛在那裡給人看的。現在黑市兌換價格連官價的二十分之一都不到。” “中儲券已經貶值成這個樣子了嗎?”江口故作驚奇,仿佛自己不知情一般。 “去年四月一日開始按照兩國協議停用了軍用手票,日方軍政商的所有開支都以中儲券為唯一支付手段,而貴軍所有開支都由正金銀行向中儲行無條件借貸透支。透支多了自然要印錢,錢印多了當然會貶值,而且越貶越快。所以,要換得趁早換。說句實話,現在換已經晚了。” “那就按黑市價兌換?”江口試探道。 焦伯駒搖頭道:“不行,還得打個九折。十萬日元的不記名債券不是小數目,沒有溢價誰願意換呢?人家拿到了中儲券也是要盡快換成黃金的,不敢留著過夜。” 江口感覺碰到了一個奸商,可他想據理力爭討價還價卻硬氣不起來。焦伯駒有一句話說的是對的,那麼多正在快速貶值的中儲券,別說中國人,他一個日本人也不想留著過夜。 “不過黑市是一天一個價。賺了虧了都是你的。我事先說清楚。”焦伯駒補充道。 “行。那就這麼約定了。我等您的通知,一手交錢一手債券。”江口再次舉起了茶杯,等著焦伯駒。 焦伯駒並不忙著舉杯,而是問江口道:“我幫了你的忙,你也幫我一個忙,如何?” 有來有往,關係才能維係。江口也直爽答道:“請講。” “剛才我出去洗手間,管家來告訴我,我兒子焦人之被憲兵隊那個中佐帶去了中有天,進去沒到10分鐘就出來了。我兒子的鼻梁斷了,流了很多血。這個中佐的精神狀態好像很不穩定。喝完茶回家,我會跟華中派遣軍憲兵司令部打招呼,請他們送這個中佐去療養一段時間。這事跟你沒關係,你隻要不反對就行。” “你派人盯著百老匯大廈?”這點出乎了江口的意料,他覺得焦伯駒多此一舉,毫無必要。 “我夫人不放心兒子,讓管家去那裡守著,跟我沒關係。” 江口還沒告訴焦伯駒中國派遣軍接管了焦人之,他已經不需要中村中佐了,連自己以後能不能過問焦人之的事情還未可知。聽完焦伯駒的話,當然是一秒鐘都不猶豫便應承了下來,心中仍暗自得意:這人情兌現的真及時,差一天就浪費了。 “明天晚上給你電話確認。不出意外的話,後天下午去外灘中儲行交割。”焦伯駒終於舉起了麵前的茶杯。 ----------------- 憲兵隊隻有每周日能休息半天,其他日子都要按時上班。中村俊剛坐在位子上,還沒來得及拉開抽屜就被崗村隊長一個電話叫去了隊長辦公室。 “恭喜了。你被調任去十一軍第三師團擔任憲兵副隊長。這是調任函。”崗村將蓋著華中派遣軍憲兵司令部官房大印的一張紙遞給了中村俊。“這可是司令部今早派人坐著飛機專門從南京送來上海的。沒想到你能有機會奔赴廣西前線立功,我真是羨慕啊。” 中村俊知道皇軍精銳的第三師團正在執行打通貫穿整個東北亞到東南亞鐵路交通線的“一號作戰”計劃,正在蓄力準備進攻桂林,柳州和南寧。在戰爭最初那幾年,一切進展順利,勢如破竹時,每個人都興致盎然,為自己沒機會和前線將士一樣為挽救大和民族的危急獻身,為皇國的興廢奮戰,為陛下暴骨疆場而扼腕惋惜。戰爭打到現在,盡管同事們還經常在互相比拚“要七生報國”的演技,卻沒了從前那種真誠和熱血。此時此刻,他不想去第三師團,不想建功立業,更不想死,因為他的弟弟中村秀次郎七月戰死在了塞班島上。在日本家中的父母以後隻能指望他來贍養了。 “為什麼要調我去第三師團?是誰在刁難我?”中村俊恨恨的大聲質問道。 崗村像是見到了一個傻瓜,反問道:“中村君。今年6月份第十一軍開始湘中作戰以後,你帶頭寫了要奔赴前線,報國殲敵的請戰書啊!怎麼才過了4個月就忘記了?那時候前線部隊還滿編,不需要補充兵。現在終於輪到你上陣顯露身手了。” 崗村的話提醒了中村,一下子回想起了當時自己站在憲兵隊的院子裡,頭上綁著白布帶,領著幾個曹長和尉官咬破手指寫血書,請戰奔赴湘水的景象。 沒錯。是有這麼一回事兒。真是愚蠢至極!中村俊滿一邊滿肚子的懊悔,另一邊更加堅信是有人借機要刁難他。血書遞交上去那麼久,早就不知道被扔到了哪個垃圾堆裡,怎麼現在突然想起來要調他去前線? “有苦說不出是吧?中村君。”崗村隊長看中村站在那裡走神,沒有再假惺惺安慰他,而是直接戳破了他的心思。“你是個野心勃勃的家夥,總想要出人頭地。隻要我還當隊長,你就隻能排在我的後麵,還不如去野戰部隊裡碰碰運氣。如果能活著回來的話,你的履歷將會增添漂亮的一筆。” “我不要去野戰部隊,我要繼續審問焦人之。你們根本不知道他的價值。他隱藏起來的秘密頂得上一個中國人的師,不,是一個軍。隻有我能讓他乖乖的交代,隻有我!”中村俊此時隻能假裝用痛心疾首的大吼和強調自己無可替代的價值來試圖逃脫被送上戰場當炮灰的命運。 崗村用可憐的眼神看著中村叱責道:“你這個蠢貨。沒有他,你還不會被送去前線。你竟然還有臉說隻有你能讓他乖乖交代?!” “那是因為你阻止了我對他用刑。如果不是你攔著,昨天晚上我就已經掌握了他知道的一切秘密。”中村急切的要把責任推到崗村的身上。 “啪!”崗村猛拍了一下辦公桌站起身大罵道:“帝國軍人必須服從命令!你!滾出去!” 中村俊六神無主、心亂如麻。憤怒和恐慌交織在一起,讓他無法讓自己冷靜的思考問題。“對了,江口少將。趕緊找江口少將。”中村俊終於回想起了上班路上早就盤算好的事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路小跑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才發現桌上的電話機被他昨天摔壞了。後勤已經派人拿去維修,還沒有給他送回來。“啊!”中村再次控製不住自己,發出了憤怒的吼叫聲。 即使中村正在怒火中燒也感受到了江口少將的參謀副官接電話語氣中的那份冰冷。“少將出差去了。。。是軍事機密,不能透露。嘟。。。” “怎麼辦?”中村俊感覺血壓上升,雙手不受控製的顫抖了起來,“去百老匯大廈抓住焦人之逼他立刻說出更多秘密?不行。崗村一定告訴守衛不準我進去了。。。對了!對了!找焦伯駒去,抓住這個老家夥也能逼問出秘密。他住在哪兒來著?。。。卷宗,長圓送來的卷宗裡有焦伯駒家的地址。”中村俊打開抽屜,拿出卷宗胡亂的翻找著。沒有,沒有,還是沒有。“嘩啦。”中村的耐心隻維持了幾秒鐘後就失控了。他的雙臂在桌麵上猛的橫掃過,將所有的物事統統掃落到了地上。 一陣抽風一樣的粗喘過後,中村還是慢慢恢復了理智。“打電話找長圓,找黑皮。他們知道焦伯駒家的地址。” 從憲兵司令部騎自行車去武康路需要一個小時。可中村現在沒的選,除非他選擇步行。一路上他都在設想該怎麼騙開大門,怎麼走到焦老頭跟前,抓住他的衣領將他狠狠摔倒在地上,一邊用力踢他的頭,一邊問他到底隱藏了什麼秘密,他要用力打這個老家夥,直到他求饒,肯說出秘密來為止。“對!就該這樣!隻能這樣!”想著想著,心情變得愉悅了起來,中村俊在自行車上滿心歡喜的吼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