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開往百老匯大廈的路上，中村俊坐在前排的副駕駛位置上，偶爾從後視鏡裡瞄一眼並排坐在後排的焦氏父子。父子兩各自從車窗向外望，互相無話。 　　“走外白渡橋到外灘轉一圈再去百老匯大廈。”焦人之忽然對前排開車的司機道。 　　那司機五十出頭的年紀，看反應好像不認識焦人之。司機並不答話，而是等著主家焦伯駒的吩咐。焦伯駒也不著急發話，隻等著中村俊做決定。 　　“可以。不過中途不能下車。”中村俊道。 　　車子沿著中山東路外灘一直開到華懋大廈後調了個頭，焦人之把臉貼在玻璃窗上，上下左右的看著周遭的景物，內心一陣的感慨和激動。 　　車子饒了一圈重新經過外白渡橋時，焦人之開口道：“七年零一個月沒有你和媽的消息。真是沒想到。” 　　焦伯駒聽懂了這話隱藏沒說的後半句，“沒想到你投靠了日本人。” 　　“上個月你就應該到上海了，為什麼遲了那麼久？”焦伯駒問。 　　“萬般都是命，半點不由人。”焦人之不著邊際的答。 　　“不要隱瞞，把知道的說清楚，然後回家見你母親。”焦伯駒麵無表情道，“我是漢奸，你是我兒子，對重慶不要抱有幻想。” 　　“我媽還好嗎？” 　　“回家以後你自己問她。” 　　“你不問問焦天之的情況嗎？” 　　“等你回家以後再問。” 　　過了外白渡橋，左拐彎五十米就是百老匯大廈。別克車停在大廈入口處，兩位帶著袖箍、在門口站崗的憲兵迎了上來，前後車門各站一個，同步拉開了車門，動作比大酒店的門童都規範專業。 　　焦人之看了看四周，道：“還是老樣子。大學二年級的時候來過幾次，記得大廳裡擺著一架鋼琴，頂樓有家西餐廳，樓裡還有家彈子房。” 　　中村俊道：“彈子房和鋼琴都還在。1937年上海事變之後這座大樓被征用改成了公寓，隻有我們日本人和貴賓才能入住。小焦先生安心在這裡住幾天，試試餐廳的味道和以前有什麼不同。” 　　“不用我付錢就行。”焦人之笑了笑。 　　一名憲兵拎著焦人之的柳條手提箱在前麵領路，四人坐電梯上到了16層。走過窄窄的走廊到了一間房門口，憲兵掏出鑰匙打開門請三人進入，放下手提箱後退回了走廊，守在門外站崗。 　　房間有30多平方米，有單獨的廁所和浴室。一張單人床上鋪著潔白的床單和疊好的軍用棉被，床頭櫃上有電話機，靠窗擺著一張寫字桌。焦人之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這一麵朝北，看不到外灘和黃浦江的景觀，隻能看到閘北和寶山方向一片片稀疏殘破的舊屋。 　　“這裡的窗戶隻能開很小的角度，從外麵爬不進來，從裡麵也爬不出去。很安全。”中村俊語帶雙關。 　　“我能和我父親單獨談說幾句話嗎？”焦人之轉身問道。 　　“不行。你和任何人的談話都必須有第三人在場作證，包括和我的談話。”中村俊道。 　　“看到咯？他們並不相信你。”焦人之帶著嘲諷對焦伯駒道。 　　“情報單位都是這樣的規矩。你們軍統不這樣嗎？”中村俊為了避免焦伯駒的尷尬，便搶著回答。 　　焦伯駒也沒領中村俊的情，“我不介意。日本人連汪先生都不信的。” 　　焦人之又問了焦伯駒一句，“為什麼要這麼死心塌地的投靠日本人？” 　　“這樣說話太放肆了。”中村俊大聲斥責，試圖終止二人的對話。 　　焦伯駒道：“戴老板用你和你姐姐要挾我，逼我從香港回上海替他們做事。是他不講規矩在先。” 　　焦人之道：“焦天之還在重慶呢。你出賣我，也害了她。“ 　　焦伯駒道：“不是我出賣你。我沒猜錯的話，是你們軍統浙江站的人貪汙了真錢，給了你一萬元假鈔糊弄你，才導致了你的暴露。出賣你的人是他們，不是我。” 　　焦人之被這話擊中了要害，抿著嘴唇一言不發。 　　中村俊見有了幾分火候，便拖過一張高背椅讓焦人之先坐下。“軍統安排你回上海來執行任務，就說明你一定不掌握核心的機密，隻是個沒什麼價值的小角色。所以，我們也隻是做個例行詢問，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你很快就能回家。” 　　“想對我用激將法？”焦人之忽然冒出聲冷笑。 　　中村俊被看穿了伎倆也不惱火，“誤會了。我這麼說隻是希望你不要有抵觸情緒。我詢問過很多從重慶回來，自稱掌握絕密的各色人等，最後不過都是高看了自己而已。” 　　“這場戰爭日本輸定了。你為什麼要押注在失敗者的身上？”焦人之不理中村俊，問焦伯駒。 　　“焦老先生，令公子這樣的態度，我們很難對他寬大。”中村俊不耐煩了，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輕視日本的“輸誠者“。 　　“有人贏了戰爭還是窮人，有人輸了戰爭還是富翁。”焦伯駒露出了一個看傻孩子式的微笑。 　　焦人之被這話擊中，沉默著陷入了回憶之中，兩眼無神，目光沒有焦點。 　　中村俊指了指寫字桌的抽屜道：“如果和我談話讓你有被人審訊的不愉快感，你可以把知道的寫出來，就像寫回憶錄那樣。我不介意你用什麼體例，寫成詩歌都行。” 　　“抓緊寫。寫完回家看你媽。她很想你。”焦伯駒柔聲說道。 　　“好像要下雨了。”中村俊看了下窗外逐漸變暗的天空，“朱老先生請回吧。” 　　“戴老板把你派回上海聯絡我是為了33億美元。”焦伯駒忽然單刀直入掀起了波瀾。 　　焦人之一愣。中村俊一驚。 　　“這筆錢根本不存在，找書苑 ｗww.zhａｏshuyuａn.com 隻是個謠言。”焦伯駒輕蔑一笑。 　　焦人之不自覺的點了點頭表示認可這個判斷。 　　“可他竟然相信了這個謠言，想和我做交易。我的交換條件是必須派你來上海和我聯絡，這就是你現在在這裡的前因後果。我想知道的是他為什麼會愚蠢到相信這個謠言。你得把事情的經過寫下來。” 　　“戴老板什麼時候和你聯係上的？我讓軍統的同事幫忙找你，一直都說沒有你的下落。” 　　“機密，不能說。是日本華中派遣軍司令部設置的保密等級。”焦伯駒故意不看一旁的中村俊，但中村俊心裡有數，明擺著保密對象也包括他。 　　“你來上海之前最後的職務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外事局中校聯絡員，之前是軍統局經濟作戰處CQ市物價統製科副科長，再之間是軍統局駐印度加爾各答站副科級辦事員。沒錯吧？是戴老板派人告訴我的。告訴你這些是為了讓你相信，你不過是賭桌上的籌碼，不要太當真。” 　　焦人之屏著呼吸呆坐著好一會兒，終於還是長長的吐了口氣，似是下定了決心。“說的都對，一點兒不差。” 　　“抽屜裡有鋼筆，墨水和紙。”中村俊很高興，拿下焦人之比他預想的要輕鬆一些。他原本還想過，如果焦人之頑固死硬的話，就帶他去離著百老匯大廈隻有三條馬路的憲兵司令部觀賞下牢房和刑具。現在不用了。 　　沒有聽到打雷，“當當”聲漸漸響了起來，雨點敲打著窗玻璃，視線裡模糊的圓點越來越多，鼻子裡聞到一股腥冷的味道。“秋雨。”焦人之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