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皇,大安第十六代君主趙承乾,姿貌雄偉,額上有五柱入頂,麵如滿月,隆鼻廓耳,鷙膺豺聲,人莫能測。麵相上說這類長相的人天生便有帝王之相,也有種說法是這類人少恩而有虎狼之心。 從我的視角,我隻能看見一雙繡著蟠龍祥雲紋的黑錦龍靴在眼前一閃而逝,緊接著我便隨著眾人開始山呼萬歲,直至聽見雲端那頭輕飄飄傳來一聲“平身”後,我才敢抬起頭來,舉目遙望遠在天邊的父皇。 他今年五十有七,頭發雖然未白,但已漸成灰色。今夜他的心情似乎很好,頭頂冕冠上的玉旒也隨著龍顏大悅在歡快的跳動著。 我們依禮就座後,父皇朗聲道:“今日恰逢中秋佳節,這些年宮中好久都沒這麼熱鬧了,朕在夜宴開始之前,有個東西要給你們看下,承恩,叫人抬上來。” 承恩諾了一聲後,便立刻朝著殿外揮了揮手,隻見四個太監扛著一副巨大的屏風出現在大殿之中,屏風之上畫著一副巨大的河西地圖,並用黑紅二色標注著敵我兵力的分布。 大將軍王賁率領的十萬武卒尤為耀眼,宛如一把狹長的匕首刺進了河西的腹地。 大殿中的眾人全部歡呼起來,一邊高呼萬歲,一邊歌頌著父皇的雄略。可我心中卻沒由來的一驚,後背也冒出了涔涔的冷汗。 我曾仔細研究過河西地勢,王賁行軍的路線乃是渭河穀地,這裡既是河西最豐腴的地方,也是最危險的地方。 若西秦人死命拖延至冬季,那麼毗鄰渭河的洛水就會冰塞,從而形成淩汛。西秦人輕而易舉便能引洛水入穀,從而將王賁的大軍攔腰截斷。 若是我沒有猜錯的話,西秦正在謀劃著一步大棋,通過舍棄重鎮來引誘大安孤軍深入,借此來吞下大安的這十萬武卒。 我很想向父皇示警,可是此時殿中的眾人皆是一片欣喜若狂的表情,父皇也意氣風發,輕拂龍須,大有一種睥睨天下的威嚴,從他的眼中我看到了目空一切的狂妄。 成王趙攝執起酒爵,離席拜道:“河西之戰能取得這樣的大捷,全賴父皇的英明神武,孩兒以此杯酒,祝大安成功收復河西,父皇神威永在,早日一統天下!” 父皇拊掌大笑,滿飲杯中之酒,感嘆道:“河西曾是安人的祖地,已經離國二百餘年,歷代帝王莫不以收復河西為己任,朕今日能得償所願,一則全賴趙氏列祖列宗的庇佑,二則……” 說道此處,父皇的目光轉向左側席首的王皇後,頗為動情的說道:“二則全賴皇後在後宮為朕日夜操持,還有你的哥哥王賁在前線浴血奮戰,朕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王皇後眼圈泛紅,捏起雲帕拭了拭淚後,盈盈起身拜倒:“有陛下的這句話,臣妾就是死也瞑目了。今夜中秋團圓,臣妾一想起五郎未歸,就心頭難受,他在河西征戰了快有大半年了吧,也不知受了多少苦呢。” 王皇後口中所說的五郎,正是獻王趙振,也是成王的胞弟。我敏銳察覺到成王的眼中閃過一絲陰沉。 他忽然從懷中掏出一封信箋,對王皇後說道:“母後勿憂,我今日早上收到五弟從晉陽寄來的信,他在信中說晉陽山水秀美,準備盤桓數日再回安邑。” 成王此言一出,王皇後臉色陡然一變。父皇緩緩放下酒爵,問道:“老三,你說老五現在在晉陽?那十日前接旨的人又是誰?” 目前王賁的主力全在河西南部,距安邑足有七日的路程。父皇在十日前傳旨前線,若獻王在軍中接旨,則三天前就應該趕到安邑。 而晉陽遠在安邑之北,也是獻王的封地,更與河西前線相隔整整十五日的路程。成王話裡話外無非就是想說明一點,獻王早就不在河西前線了。 成王立刻跪伏在地,惶恐道:“父皇……兒臣求父皇寬宥五弟,半年前他……” 父皇臉色忽然變得陰沉,鼻翼也在微微張闔:“說,半年前他怎麼了?” 此時麗妃突然開口說道:“王姐姐,臣妾早就說了,事情是瞞不住的。你看看五郎也真是的,不想參軍就直接給陛下說唄,還要偷偷摸摸的遊山玩水,多累啊。” “好……好……”父皇猛然將禦案上的酒爵狠狠砸向殿中的三人,怒道:“合起來你們全都知道,就把朕一個人蒙在鼓裡吧?” 三人嚇得慌忙跪地叩首,連聲高喊死罪。德王趙仁連忙起身走到三人旁邊,伏地拜道:“父皇息怒,五弟隻是一時貪玩,而皇後娘娘則是舐犢情深,如今河西傳來大捷,又恰逢中秋團圓之夜,實在毋須大動肝火。兒臣半年前偶然得到了失傳已久的霓裳羽衣舞,精心挑選了五十名舞姬,又前後編排了半個多月,想在今天為父皇賀,還請父皇恩準兒臣獻藝。” 父皇闔眼靜氣了許久,才終於緩和了些怒氣,點了點頭道:“難得你還有些孝心,準了。” 得到父皇的誇贊,德王不禁喜上眉梢,轉身朝殿外擊了擊掌,隻聽殿中絲竹之聲緩緩響起,五十名身著潔白羽衣的少女踩著輕盈的步伐,翩若驚鴻般轉到了殿中。 隨著音律的變幻,她們開始盡情的釋放著曼妙的舞姿,時而伸出雙臂,時而環抱胸前,那些裝飾在雲袖之上的白羽也隨著少女的舞姿在翩翩翱翔。 在絲竹金缶的韻律到達高潮之時,隻見她們忽然以五人為一組,忽然以十人為一組,不斷在變幻著復雜又絢麗的隊形。 父皇和眾人都看的目不轉睛,臉上皆是一副陶醉的神色。我看見德王連連用餘光瞥著父皇的一舉一動,臉上的表情也隨著父皇的表情在不斷變幻。 其實他所編排的並不是真正的霓裳羽衣舞,因為我在為紀蘭挑選舞蹈時,曾見過真正的孤本。眼前的舞蹈除了服飾和人數外,其他全是從各種舞樂中拚接而來。 但平心而論,這個舞蹈無論是從舞姿還是氣勢方麵都可圈可點,可見德王確實下了一番功夫。 我心中突然為紀蘭擔憂起來,不知道以一人對五十人,她的勝算會有幾何? 此時樂曲聲逐漸轉淡,五十名舞姬正踏著絲竹的節拍,緩緩地向殿中聚攏。看見德王暗自舒了一口氣,我想她們肯定會在最後的弦音中,完成最為精彩的謝幕。 就在舞姬們即將完成最後的相聚時,殿中突然響起了一道綿長且又高昂的笛聲,緊緊銜接著霓裳羽衣舞的最後一縷音符,就像是詩情畫意的夜晚突然迎來了旭日朝升的黎明,更像是從歡聲笑語的燕喃中,響起了引吭高歌的鳳鳴。 隨著笛聲再度嘹亮,無數朵嬌艷多彩的花瓣從大殿的穹頂落下,五十名白衣少女皆充滿好奇的望向上方。 就在此時,隻見一道宛若牡丹盛開般的紅色倩影,從漫天的花雨中翩然落下。 白衣少女的仰望,就像是在虔誠迎接著紅色倩影的到來,恰好形成了一個絕美而又夢幻的畫麵。 “好!好一個百鳥朝鳳!”父皇從禦座上站起來,他連連拊掌大笑道:“仁兒,你果然最懂朕的心思!” 德王此時卻是一臉茫然的狀態,按理說他編排的“霓裳羽衣舞”此時已到了謝幕的階段,可是為何會突然出現笛聲,還有從花雨中落下的紅衣女子? 他搞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狀況,但是當聽到父皇的贊許時,德王突然意識到這也許並非是一件壞事,連忙轉身謙恭道:“能讓父皇開心,是兒臣的本分。”德王又回頭對那些迷茫的少女說道:“不要分神,繼續跳。” 那抹艷紅的身影在空中盤旋了數周後,才翩翩落在了五十名白衣少女的中央,我看見她甜甜的朝父皇一笑,便開始以足尖為軸旋轉起來。 而五十名白衣少女也開始跟著時而高昂、時而低鳴的音律在開闔著雲袖。 負在袖上的白羽輕輕翻飛,更加襯托出紅衣少女儀態萬千的姿容,像極了鳳凰落於九天的絢爛。 及至紅衣少女開始獨自起舞之時,眾人才發現她竟是如此的清麗絕倫,那一雙玉臂宛若無骨般,變幻出鴻雁紛飛的翅膀。 我聽聞妃嬪中已有人驚呼道:“她……她不就是前幾日才晉為家人子的紀蘭嗎?” 隨著腰肢一圈圈曼妙的輕旋,她顧盼生姿、靨輔承權的姿態完整展現在我的麵前,當我們目光相匯之時,她偷偷向我露出了一個狡黠的微笑。 驚鴻舞罷,殿中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掌聲,就連神色陰沉的麗妃也輕輕擊了幾下掌,她皮笑肉不笑的望著紀蘭,嘴唇輕輕吐出了兩個字,我通過辨別嘴型知道她是在說“狐媚”。 坐在她身旁的皇後,仍舊保持著一副端莊雍容的樣子,嘴角始終掛著淺淺的笑意,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種笑意既無疏離造作之感,也無熱烈歡喜之情。 父皇已是心馳神往的不可自拔,他此時又像那日初見紀蘭時,呆呆愣在了禦階之上,最後還是太監總管承恩趨步上前小聲提醒了一句,父皇才恍若大夢初醒般回過神來。 隻見他邁步下了禦階,走到紀蘭麵前執起她的雙手,充滿愛憐的看著她:“你總是會給朕驚喜,穿著如此單薄,會不會有些冷了?” 紀蘭嬌羞的垂下螓首,未及答話,父皇便轉頭吩咐承恩取來他的黑色貂皮大氅,親自為紀蘭披上,寵溺道:“今夜未央宮還有其他歌舞節目,你且與朕同坐觀賞。” 此言一出,殿中的眾人無不驚詫。麗妃再也按捺不住,起身上前道:“陛下,帝王下階相迎已是莫大的榮寵,如今陛下又欲與她同坐禦座,她一個小小的家人子當得了這天大的福份嗎?” 父皇臉色瞬間變得陰沉,他頭也不回的問道:“她當不了,你能當得了?” 紀蘭怯生生的施了一個萬福,楚楚可憐道:“妾今夜能得見陛下尊容,已經心滿意足了。麗妃娘娘說的是,妾福薄位賤,萬不敢再受此隆恩。”說著說著,她那雙嬌美的雙眸中幾乎能擠出水來,當真是我見猶憐。 父皇扶起紀蘭,紀蘭卻像是弱不禁風般,一個踉蹌跌落在父皇的懷中,柔柔歉意道:“妾今晚轉了好多圈,頭有點暈,不是故意冒犯陛下的。” 父皇搖了搖頭,溫柔的摟住了紀蘭,轉首看向麗妃,笑道:“既然麗妃覺得她家人子的位份太低,那朕今夜就……封她為婕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