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水灣葬禮過後,皇帝任允昌一瘸一拐地登上了河岸邊高起的石臺。這石臺原是船長登高召集船員的地方,當下正好讓皇帝能夠居高臨下地俯視眾人。 “今天,我們聚集於此,送別了一位本不該送別的年輕人,”允昌帝環顧眾人,神情莊重地說道,“長子妃石惜生性寬厚仁慈,深受百姓愛戴,尤其是在她生命最後的時光裡,為孤國孕育了嶄新的未來。在此,鄙人代表皇族向石惜以及石氏家族表達最真誠的謝意!”說到此處,允昌帝向底下的石述忠與石離點頭致意,而圍在一起的眾人也紛紛向石氏父女拱手致敬。隻聽允昌帝繼續道:“鑒於石氏家族的忠誠與貢獻,我宣布,任命建工司祭司石述忠為怒水王國輔右丞相!” 話音剛落,隻見石述忠誠惶誠恐地撲倒在地,大聲拜謝:“石某承蒙聖上不棄,定當為皇族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而在他身周的人群中響起了一片嘖嘖贊嘆的聲音。 此時伏天背手立於一旁,冷眼相觀。在他眼裡,石述忠似乎正極力掩藏著欣喜之色。 立於河畔的皇帝任允昌接著說道:“依照皇族宗法,長孫誕下而太子當立!在天水河神的注視下,我向孤國的六大城邦宣布,向王國的所有宗族與住民宣布,皇長子任伏天於今時此刻正式立為王國太子!”話音剛落,泊於金水灣的百餘艘船齊刷刷地將黑紗卸下,同步披上了金紗。而每一艘船上都整齊地響起了號角之聲,聲音之大響徹河灣,更是傳遍整個君泊皇都。 “恭祝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大鵬展翅、鵬程萬裡啊!”“太子殿下洪福齊天!”原本還是莊嚴肅穆的金水灣瞬間成了阿諛奉承的大舞臺,而剛剛逝去的石惜似乎轉瞬間就被眾人拋諸腦後。任伏天被淹沒在鋪天蓋地的賀喜聲中,心中的歡喜、憂傷、憤怒、仿徨交織在一起,一時竟不知所措。 隻待沸騰的眾人稍稍安靜,允昌帝清了清嗓子,宣布了第三個決定:“永樂大壩落成在即,又適逢太子剛立,兩件盛事交織於此實乃百年一遇。鄙人決定,一個月之後舉辦永樂大壩落成大典,同時重啟壩上賽武大會!” 話音落下,卻不見眾人歡呼,反之引來一陣竊竊私語。壩上賽武大會是百年來孤國大陸流傳下來的舊習,本意是祭祀築造平遙古壩的先祖,同時也是各大家族切磋武藝的盛會。但比武本就是刀劍無眼,每次大會上都多有死傷,其中又不乏各大家族的肱骨人物,多年前被時任皇帝任占江廢止。此刻任允昌突然宣布重啟大會,難免產生爭議。 但見軍政司祭司雲殿卿從眾人中一躍而出,身姿頗為矯健。他大聲道:“老臣年少時是家族裡一個籍籍無名、遭人唾棄的私生子。族裡從沒有人拿正眼看我,我乾得也是飼馬喂牛的下賤生活,”雲殿卿侍奉過三任皇帝,是孤國功勛卓著的將軍,眾人此前從未聞及他年少時的遭遇,此刻一下子都安靜了下來。 “這壩上賽武大會不問出身,也不究來歷,老臣十八歲那年有幸參加了最後一屆大會。我自小熱衷於習武,塊頭不大,但身手還算敏捷,僥幸在那屆大會上拔得頭籌。”雖然年過六旬,兩鬢也已斑白,但談起年少的風雲往事,雲殿卿依然中氣十足,他繼續道:“自那以後我便名聲大噪,當我步入軍隊,有數萬士兵為我歡呼,當我沖鋒陷陣,也有數萬士兵隨我赴死,”隻見雲殿卿胸口白色的長須凜然而動,風采不減當年,“老臣想說的是,沒有壩上賽武大會,我就沒有為王國效力的機會,也就沒有今天站在此處的雲殿卿。” 當雲殿卿聲若洪鐘地報出自己的名字時,在場的眾人都為之一震,隻聽他又說道:“各大城邦之中,又有多少像老夫年少時那樣的無名之輩,你們說該不該給他們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 “該給!該給!”由皇族血親和王國重臣組成的人群中也不知道誰起的頭,響應的聲音漸漸多了起來。 “當年的賽武大會,聆風城馮氏家族的弓弩射術威名遠播,拜嶽穀嶽氏家族的神兵利器名震河川,我奔雲城雲氏家族的踏雲輕功獨步天下。而這些年來,各大家族的武藝又各自精進,卻鮮有切磋施展的機會,你們說這賽武大會該不該辦?” “該辦!該辦!”雲殿卿本就頗具威望,經他鏗鏘有力地一番陳說,在場的眾人裡十有八九都為之所動。 任允昌站在高處,頗為欣慰地沖雲殿卿點了點頭。 文遇山躺在文覺非的胸膛裡,已經氣若遊絲。隻見他雙目深陷、身形佝僂,頭發幾乎全部脫落,而額頭與胸膛上兩處烏黑的掌印卻是分外紮眼。 “吾兒,為父甚感欣慰。家族歷代的內力已經悉數傳授於你,為父死而無憾。”就在剛剛,文覺非用納心大法吸乾了父親文遇山最後一絲內力。此時的文遇山身體似被掏空,整個模樣就像一尊活著的骷髏。 “父親,留得這些內力,您原本可再支撐一年半載……”文覺非如隼般的雙目裡噙著淚水,生性寡言的他此時竟凝噎住了。 “吾兒,我身上這兩處掌印已經烏黑,本就命不久矣……”文遇山嘴裡又吐出了兩口烏黑的血漬,顫巍巍地說道,“……在我手裡,五名皇族子嗣成功踏入終極境界,這就是代價。”歷代文氏魁首須用自己的身體作為試金石,每次皇族秘法的試練對身體都會造成不可逆的傷害,額頭與胸口一上一下的兩處掌印會隨著試練次數的增加而色澤變深,直到掌印通體烏黑發亮,也就到了油盡燈枯之時。 因此歷代文氏魁首的壽命都不長久,文遇山的年紀其實也就四十出頭。隻聽他有氣無力地繼續說道:“吾兒覺非,你也切莫自責,作為文氏魁首本就不指望長命百歲,咳咳……傳授家族內力是我最後的宿命,而接收內力也是你作為新任魁首的第一項使命,”說到此處,文遇山從枕下摸索出一本泛黃的紙書,“但可惜的是我文氏隻能修成一重境,而腦袋裡的東西終究無法像皇族一樣傳遞。這《文氏族譜》你務必小心收好,這是歷代魁首的見聞實錄,或多或少凝結了家族的智慧,”此時文遇山雙眼已經看不到東西,他抖抖索索地摸找著,把紙書塞到了文覺非手裡,“皇族明令禁止各大家族私撰家史族譜,此書你隻可私下研讀,切不可讓他人知曉……咳咳……” “吾兒,你生性剛正又重情義,但切記不論是非對錯,終要對得起家族的使命……”說到此處,文遇山一口氣沒回過來,就此殞命。 文覺非雖外表剛毅,但父親間接斃命於自己掌下,這份痛楚與憤恨充斥於胸腔。他摟著父親的遺體緩緩站起,沖著蒼天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吼叫…… 文覺非“啊啊”地大叫數聲,上身直直地從床榻上彈了起來。他雙目呆滯,整個人顯然還未從噩夢中抽離出來,而他的汗水已經把被褥衣衫完全浸濕。盡管父親去世的畫麵已經在夢中出現過千百回,但每次還是讓文覺非感到痛徹心扉。 正趴在床榻邊酣睡的任伏心被叫聲驚醒,看到文覺非突然醒來,是又驚又喜,她道:“文師父,你已經昏迷了三天三夜,終於是醒過來啦!” 文覺非直到見到床邊的公主任伏心,才稍稍定下神來。眼見任伏心睡眼惺忪,穿的還是小考當日的練功服,顯然是這幾天沒有好好休息過。 一陣微風拂過臉麵,文覺非突然驚覺,再一摸麵孔,這鐵麵具果然不知去處,他忙道:“任伏心,趕緊把我的鐵麵具給取來。” “文師父,你額頭上的傷勢未愈,這麵具還是不戴為好。”明威穀裡自然覓不到醫士郎中,這幾天的止血包紮敷藥都是任伏心親力親為,因此她對文師父的傷勢也是了然於胸。 “給我拿過來!”但文覺非非但不領情,說話的口氣更是急促而嚴厲。 雖說文覺非平時一貫嚴苛,但穀裡的這些皇子公主其實也早已習慣了他的脾性,可任伏心此刻心裡卻湧起一陣說不清的委屈,隻感覺眼淚就要從眼眶裡湧出。她重重地摔下手裡的藥罐,掩麵跑出了屋去。 文覺非並不理會伏心,他兀自起身找到了鐵麵具戴上。稍稍運功調勻氣息,奔著明威穀的升降臺就去了。 一支炮仗破空而起,在明威穀上空響起了清脆的三聲。這三聲的節奏頗為古怪,想必是文氏家族裡專有的暗號。放完炮仗的文覺非快步閃進了升降臺,沒過多久,升降臺就開始緩緩上升。 “這文師父也甚是古怪,招呼不打就出穀去了。”伏潮邊跑邊嘀咕著。他聽聞炮仗聲響趕到升降臺時,文師父已經上行了二十餘丈,隻聽頭頂一陣聲音傳來:“叮囑伏淵和伏睿,傷好之後就把三日的瀑下冥修給補上!” 平遙古壩以北是一望無際的水麵,孤國的住民稱之為懸天海。正是古壩阻隔了來自懸天海的大水,下遊肥沃的土地才得以浮出水麵,在兩百年間孕育出了一個王國。 雖然有堅實的古壩作為屏障,但這懸在天上的大水終是孤國的心頭之患,為此王國組織了一支特殊的隊伍鎮守古壩,人稱“鎮水人”。 石述勇站在平遙古壩之上,正瞇著一隻獨眼眺望著大壩以北的懸天海麵,似在迫切等待著什麼。他的另一隻眼睛在打仗時受了傷,因此用黑色的眼罩裹了起來。隻見他臉上的皮膚粗糙黝黑,唇上飄著一茬淩亂的胡須,身後黑色的鬥篷在寒風中獵獵作響,透著彪悍之氣。 石述勇是石述忠的親弟,多年前在戰亂中犯了軍規,原本小命不保,但在石述忠的保薦之下,才被發配到平遙古壩,成了一名“鎮水人”。 石述勇不但出自北方第一大家族,而且在軍中也擔任過將領,實有過人之處。幾年間,他很快從一個普通的“鎮水人”成為了平遙古壩的壩上總督,受古壩守備任允征直接指揮,在維護古壩正常運轉的同時還時刻監視著大壩以北的情況。 而在此時,一支負責懸天海麵日常巡邏的隊伍已經離壩三十多日未歸,這在近年間的日常巡邏中極為罕見。 “壩總,日常巡邏的任務周期一般在二十日左右,儲備的口糧也就夠撐三十餘日。此時的氣候比往日更加寒冷,口糧淡水等也會消耗得更快些,到如今這支隊伍的補給應當已到了極限。”大壩之上,說話的是古壩的參謀官雲敢當,而“壩總”是對“壩上總督”的簡稱。 石述勇皺著眉道:“石泉這小子捕魚打獵是一把好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短時間倒是餓不死他。隻是他遲遲未歸,莫不是發現了什麼古怪之事。” 至今未歸的這支巡邏隊伍的指揮長叫石泉,是年輕一輩中較為出挑的“鎮水人”,獵戶出身的他尤擅長追蹤之術,但這恰恰是石述勇擔心的地方,隻聽他繼續道:“依這小子愛偷懶的個性,一般提前三五日就回來了,除非是他追蹤到了可疑的情況。” “昨日亦有哨衛通報,氣溫驟降致使水下的溫度也隨之驟減,深水裡的那些大魚大蝦都往水麵上跑,沖撞船隻的事情近日時有發生,”古壩參謀雲敢當分析道,“但以劍船的體量級別,等閑的大魚也奈何不了船體啊。” 石述勇又問道:“近日還有其他古怪的情況嗎?” “小石頭報告發現偷渡客的蹤跡,說是在黎明之時看到小股船隻往那懸天海北麵偷偷行去,但因為光線昏暗,看得也不夠真切,”雲敢當繼續道,“小石頭生來眼神不好,大夥都嘲笑他定是看花了眼,古壩以北歷來都是一望無際的水麵,哪有人想不開會往北麵偷渡?” “懸天海那一頭究竟有什麼,我們沒人到過,更沒人知道,因此也不能妄下定論。我看小石頭腦筋不算靈活,但卻是個實誠的小子,”石述勇總覺得此事透著古怪,他略微沉思了一會說道,“雲參謀,如果真有偷渡客,那我們‘鎮水人’的隊伍裡肯定有內應,不然這些人是無法翻越古壩的,請你好好排查一番。另外,你幫我組織一支四十人的精乾隊伍,我親自去古壩北麵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