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雀城中淌著一條清河,據說古時仙女熙戀上當時的文豪宋成恩,卻遭天帝反對不能如願,日日以淚洗麵,最終淚成此河,於是得了雅名,喚作熙淚河。 燕朝開國皇帝燕高祖南征北戰,收復天下,朝中卻幾乎盡是武將,士人寥寥無幾。為得士人真心,燕高祖親下江南,與三朝望族楚家家主楚江天熙淚河相聚,畫舫相談,詩文琴曲數日不絕。 時值春日,桃花灼灼,燕高祖感慨“輕歌曼舞飛紅雨,此處好景疑天都,了勝人間無數。” 遂於樓船上大開詩會,誠邀各路文士相見賞春,禮賢下士,得人歸心。 由此成了習俗,三年一開天都詩會,江南四家中王家經商為生,難免沾染銅臭,辱沒帝王名聲;林家新近崛起,難以參與,便由陸楚二家輪流支持,最近風頭最盛最奪人注意的,便是當時不過九歲的陸海。 關於這條河,還有諸多故事,如今暫且隻表今時之事。 熙淚河河麵寬敞,水流平穩,高如樓房的畫舫在江上行駛,金碧輝煌,燈火通明,時時有天人般的舞女在甲板一展風采,為了壓過同行招徠客人,或是琴音婉轉,或是舞姿動人,又或是下三濫的穿著清涼,雖然等閑人沒有登船的家資,卻也烏泱泱聚在河邊,趁機一飽眼福。 登船者皆身世不俗,財力雄厚亦或名聲顯赫者更是能與佳人共入一室促膝長談,叫人好生羨慕。 而這諸多畫舫中,以王家畫舫最為奢華,其上曹清憐姿容最美、琴音最妙,據說應當還有舞姿最絕,然而曹清憐從不在人前起舞,亦不邀人入室相談,故終隻是坊間流言。 越是如此,越是無數人前赴後繼,渴望成她入幕之賓,做對快活鴛鴦。 據說今日便有曹清憐親自彈奏的曲目,不知多少人過江之鯽一樣趕赴飛花舫,想要一睹芳容。 陸海與郭如錯也在前往飛花舫的人流之中,隻是郭如錯卻心生後悔,腳步放緩起來。 剛剛在清風樓叫酒勁上頭,一時沖動跟了出來,如今走在河邊,冷風一吹散了酒力,郭如錯也清醒過來。 去見嬌春,他自然是樂意的,可他連賭資都是七拚八湊,哪裡還有錢去飛花舫?但答應之事臨時反悔,豈不顯得自己可笑? 猶疑之際,陸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家教甚嚴,平日裡給的用度都算得分明,絕不叫我有分毫浪費,故而去賭坊之時隻拿得出一文銅錢。幸而賺了不少,又有趙綺相贈,便都送與郭兄,去領教美人風姿。” 郭如錯心底大石落下,卻又生遲疑:“可那畢竟是公子......陸兄的錢財。” 陸海哈哈大笑:“人生難得一知己,千金散盡還復來。些許銀錢,怎比得弟兄歡喜?” 郭如錯聽此言語,心底升起熱流,不想堂堂陸家公子,竟願與自己一介市井小民交心。他鄭重道:“謝過陸兄,日後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任憑驅使。” 飛花舫上的招待早就注意到了二人——“鐵壁壘”郭如錯在此間名聲頗隆,旁邊的鐵麵人也氣度不俗,顯然並非等閑。二人登舫,她笑臉相迎:“歡迎二位爺!今日二位來得正巧,再過片刻,就是咱家清憐奏曲了,那可是她自己精心譜的。不知二位要何地段,需甚享樂?” 郭如錯卻不接茬,直問:“嬌春呢?” 話才出口,郭如錯猛地拍著腦門,自己是隻想見嬌春不假,可陸公子未必不想見見這絕世美人,自己怎麼就給忘了? 陸海輕笑道:“不必理會我,郭兄自己高興便是。” 招待迎來送往見過不少人,眼前這位鐵麵人身上穿著素白衣衫,好似平平無奇,可那分明是絕好的料子,恐怕是南海火蠶絲織就的;再看郭如錯隱隱有些恭敬的神色,能讓這鐵骨錚錚的鐵壁壘作此姿態,這位爺兒不是魚龍幫那幾個傳言中的護法長老,就是大家族貴公子喬裝出遊,斷斷怠慢不得。 她臉上笑容更加燦爛:“郭爺帶著貴客過來,我哪裡能摳摳搜搜。我做主,把樓上最近臺子的雅座留給二位,待聽完清憐唱曲,二位爺有何打算再做不遲,保證給兩位伺候得舒舒服服。” 陸海徑直朝樓上走去:“如此甚好。” 郭如錯忙跟了上去,在陸海身邊小聲說:“陸兄!這雅座花費不菲,怎生......” 陸海安然坐下:“那些銀錢本就不夠贖身,不妨先瀟灑一回,興盡才是。若讓嬌春姑娘瞧著郭兄精打細算的模樣,恐怕會覺得你婆媽。” 他朝夥計招了招手:“切二斤上好牛肉,要一碟辣子作醬。要羊羔燉的軟爛,鱖魚蒸的鮮美,再上一壺春恨晚,手腳麻利些。” “好叻!” 不一會兒,東西上桌,郭如錯也不再計較銀錢,同陸海吃了起來。隻是畢竟剛剛吃過,眼前菜肴雖好,卻實在難以下咽。 可陸海將鐵麵稍稍向上拉起,隻露了一張嘴,雖然吃相不差,可動作絲毫不慢。 郭如錯不由說道:“陸兄好胃口!” 陸海說:“肚裡饞蟲作祟,讓郭兄見笑了。” 又吃一陣,陸海放下筷子,周圍人聲嘈雜起來,郭如錯往下一看,赫然是那曹清憐緩步而出。 郭如錯此前見曹清憐時驚為天人,可在見過陸海麵容之後,忽然覺得她也沒那麼好看。 若是讓為她而來的一眾富商巨賈紈絝權貴知道郭如錯的想法,少不得將他扒一層皮。 但見臺上二八佳人著青綠衣裳,蛾眉娟秀,瓊鼻有如白玉,紅唇仿若櫻桃,偏生眼波清冷,叫人又想憐愛又恐唐突佳人,隻當稀世珍寶來嗬護。 她斂起裙裾,坐在古琴前,聲音好似落了場冷雨:“清憐偶有所得,新譜了曲子,隻是還未取名。願獻與諸君賞玩品鑒,換得一個好名字。奏曲之時,有何感想但說無妨,還請各位客官不吝賜教。” “言重了。”“是我等榮幸。”“......” 曹清憐微微點頭,權作對他們奉承的回應,便輕輕撫上古琴。 這是史上七大名琴之一的風吹雪,其質空靈飄渺而得名,是古時琴仙孫雲所用。飛花舫為了這琴花了天大的代價,配給曹清憐更是對她寄予重望,而她也不孚眾望,得了“與琴相合”的雅稱。 不過曹清憐知道,這世上真正能配得上這風吹雪的人,並不是她。 曹清憐壓下雜念,修長手指撫過琴弦,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聲音先是沉重綿密,後又清脆細碎。 陸海笑道:“便如黑雲翻墨,白雨跳珠。” 曹清憐微微加大的幅度,隱約露出纖細白皙的皓腕,琴音流瀉,停轉合宜。 陸海拍起了手:“潺潺兮如流水!” 曹清憐忽地沉腕,琴音低沉,聲勢厚重。 陸海贊道:“巍巍乎若高山!” 曹清憐抬起清冷的眸子,望向臺上,手上動作絲毫不停,琴音起伏不定,轉變無停。 陸海與她對視:“飄渺落葉,隨波逐流。” 曹清憐錯開視線,垂低眼簾,靜靜撫琴,直至一曲終了。 陸海說:“風波漸息,萬籟俱寂。” 他拍手稱贊:“這首曲子實屬上品,曹姑娘了不得啊。” 這滿堂賓客大多都是奔著曹清憐來的,在陸海初開口時便心有不滿者不在少數,可他接下來一字一句都切合琴曲,分明是心意相通,不少人都深感拜服,就算仍是不服,一時也不便開口。 不過並非所有人都能聽懂琴曲,也並非人人都樂意安靜待著,陸海身邊的郭如錯如是,那楚邸籽亦如是。 楚邸籽乃當今楚家家主的四弟楚無兩唯一的兒子,平日享盡尊華。今日被個市井草莽搶了首座就算了,那藏頭露尾的鼠輩竟然嚶嚶狂吠,說些不知所謂的破爛言論,搶了他的風頭,他滿肚子火氣,指著陸海劈頭蓋臉一頓罵: “哪來的醃臢潑皮,戴著個破爛麵具不敢見人,卻有麵皮當中胡言亂語嘩眾取寵?不閉嘴好好聽著,人家彈曲你放屁,莫非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