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炎京都。 位於浮生樓一樓的浮生觀,雖是大炎名觀之一,大門廣開,卻少有普通百姓前往。 自從清虛真人於浮生樓悟道,皇室貴胄紛紛慕名而來,絡繹不絕前往浮生觀進香請願,人人仿似覺得自己對著許願的,不是觀裡那些泥胎木偶,而是在頂樓打坐的那尊真神。 皇室中人到來時,浮生觀周邊就會禁止行人通行。若有不長眼的莽漢愣沖觀門,則會被治一個犯蹕沖撞之罪,久之浮生觀門前難見普通百姓,生生變作了皇家道觀,每日裡隻見到道門中人與皇室宗親進出。 這一日巳時(上午9點)剛到,浮生觀門前,就來了一輛金黃色鸞鳳儀車,車轎上彩繪著雲龍鸞鳳,素金轎頂在陽光下分外耀目,卻不知是皇宮中哪位貴妃。 鸞鳳儀車徑直停在觀門前,半晌無人下轎,也不見觀內知客道士前去招呼。倒不是知客道士怠慢,隻因這輛鸞鳳儀車已連著來了十餘日,都不見轎中有人出來,頭幾日裡,知客道士還去殷勤招呼,卻被一句“觀前歇腳,不勞道長”,給噎了回去,後來就乾脆視若無睹。 與此同時,浮生樓淩霄臺,來了一位常客。 名動天下的瘦削道人,看著眼前身穿魚肚白湖紗的道童玄靜,不由笑道,“一年不見,你怎麼還滯留在知凡境,以你的天資,不該如此,是你偷懶了,還是沖微師兄偷懶了?” 玄靜撇撇嘴,一副欲哭模樣,“清虛師叔,這一年我跟著師父風餐露宿,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還動不動就被罰抄書,《洞靈真經》我都能倒背了”。 說罷道童清清嗓子,真個開始背書,“禮子弟行,道行晝白,關天加辰……” 清虛真人趕緊擺擺手,止住玄靜,“說不上是風餐露宿,據我所知,你和沖微師兄,一個月中倒有大半個月都是掛單在道觀,對你這塊璞玉,沖微師兄還是狠不下心來打磨。對了,你今天來,不是隻為和我訴苦吧?” “剛才上來時,我見到三樓靜室有人閉關,是玄離師兄嗎?”玄靜烏黑眸子亮起,“他晉升洞靈境了?” “哼!你一個太清派弟子,卻來打探我上清派的消息”,清虛真人虎起了臉。 玄靜半點也不怵他,小臉上笑容洋溢,“清虛師叔,下月就是論道大比,你也知道,我師父好麵子,要是我上去比試,一兩回合就敗下來,他老人家一不開心,回頭又要重罰我,你看這樣行不行,要是輪到我和玄離師兄比試,就請他先留留手,讓我們有來有往多比些回合,能比得熱鬧點更好,最後他再‘險勝’於我,這樣師父那邊,我也好有個交代。” 看著道童一臉認真,把分明耍賴的事,說成尊師重道,清虛真人不由莞爾,“不就是想輸的好看點?你這小滑頭,玄離要勝你,本就不難,要真遇上了,就讓他和你多玩會兒。” 道童笑靨如花,“謝謝清虛師叔,就知道你疼玄靜,我這還有事要辦,就不打擾師叔清修了”。 “看你急慌慌的,是要去和玉清派的幾位師兄,也串通好吧”,清虛真人一語道破。 “近一年不見了,是該去走動走動”,玄靜臉上毫無羞赧神色,笑嘻嘻道,“苦修這麼久,師父今天才準休半日,不去見見幾位從小玩到大的師兄,說不過去啊。” “平日裡我可沒偷懶,都在青羊觀潛修,不過感悟大道,哪有那麼快的?師叔,你不是也卡在沖虛境很久了嗎?” “卡在沖虛境?” 清虛真人哭笑不得,不想再聽道童嘮叨,手中拂塵輕揮,玄靜隻覺眼前一花,人就到了一樓浮生觀門前。 向著樓頂行了一禮,玄靜利落轉身就走。 久停觀門前的鸞鳳儀車,車轎轎簾不知何時掀開一角,一個滿頭珠翠的宮裝貴婦,露出小半張絕艷臉龐,定定看向玄靜的瘦小背影,美目霎時泛紅,頃刻間已有珠淚滾落。 不多時,玄靜身影消失在朱雀大道遠處,轎簾也終於垂下,鸞鳳儀車掉頭而去,不復再來。 漓陽縣衙牢獄裡,蘇皓滔滔喊冤。 “鐵骨銅皮的淬骨高手,怎麼可能被我一個普通人殺了?”蘇皓一邊叫屈,一邊在心中確定了兩件事:一是知縣大人的確沒帶翡翠扳指,一是自己目力正常,但他的臉始終朦朧不清。 “殺害祝大人的真兇,另有其人?你細細回想一下,當時有沒有什麼異常發生?” 聽到漓陽父母官溫言問話,蘇皓卻是心頭一緊。 三年前,這位嶽大人到任漓陽知縣,官聲一直不算好,百姓們覺得他熱衷媚上,對縣裡政務卻不怎麼上心,大部分時間都是躲在縣衙內院聲色犬馬、荒淫無度,要不是縣丞、班頭等手下還算盡責,整個縣城怕是已亂作一團了。 如今八品武吏橫死自家地界,嶽知縣沒擔心烏紗不保,氣得暴跳如雷,把兇犯抓來大刑伺候,屈打成招,再來個速速問斬,定案塞責,反倒心平氣和地詢問兇犯…… “知縣大人,您要替小民做主啊!”蘇皓忽似想起了什麼,“上個月吳記鐵匠鋪的掌櫃,被人冤枉走私精鐵,告上縣衙,全靠知縣大人明察,才洗脫了冤屈。小民就指著青天大老爺了!” “為民解懸,自當如此”,嶽知縣淡淡道,“你可曾想起,案發之時,有沒有不尋常的地方?” 蘇皓一副冥思苦想模樣,心中卻罵開了花——漓陽近三個月,都沒什麼官司,反正告上去,知縣大人也不愛搭理,最後都是縣丞出來調停。漓陽唯一的鐵匠鋪,叫做江家老鐵匠鋪…… 呸!你要是嶽知縣,我就是長生仙! 蘇皓眼珠微轉,開口回道,“知縣大人,當時小民嚇壞了,不知道是因為什麼,惹怒了祝大人,他先刺了我一刀,血流不止……”,事實上,蘇皓醒來後不久,就趕緊查看了小腹處的刀傷,發現除衣物上還留有少量血漬外,傷口竟已愈合了大半,對此他還大惑不解。 眼前這嶽知縣既然是冒牌的,蘇皓也不介意坑他一坑,他接著說道,“就在小民以為,要死在祝大人手裡,卻意外聽到了一句話……” “哦?聽到了什麼?” “好像是在說,‘河陽李家堡血債,祝賊還來!’” “河陽?”,“嶽知縣”聞言似有些不信,“這句話,除了你,現場還有人聽到沒有?” 蘇皓眨眨眼,“這個,小民就不知道了,當時那句話聲音雖不大,卻像是有人在耳邊開口,每個字都能聽得清清楚楚,還有,聽聲音是個女的,說起話軟軟糯糯的,還真是好聽”。 “嶽知縣”拈須沉吟,似在思量蘇皓話中真假。 蘇皓接著道,“那個女人說的那句話,祝大人應該也聽到了,小民見到祝大人當時眼神有點驚慌,然後就聽到祝大人大聲慘叫,接著小民就被祝大人扔在地上,當場暈過去,後麵發生的事,小民就不知道了”。 “嶽知縣”深深看了蘇皓一眼,直看得他心中發毛,強撐著一副誠摯表情。 “河陽李家堡那邊,本官自會派人去查,如果發現,你有一句胡編亂造”,“嶽知縣”一字一字緩緩道,“你們酒肆,就別想再剩下活人了”。 蘇皓隻覺一股寒氣直沖腦門,趕緊賠笑道,“知縣大人,小民還指望早日平冤,哪裡敢亂說,漓陽縣眾多街坊也可以作證,小民從未修習過武道,連煉體都沒入門,怎麼可能動得了祝大人那樣的淬骨高手……”。 蘇皓開啟喊冤模式,那“嶽知縣”已不耐煩,轉身離去,人影剛消失在轉角後,腳步聲就戛然而止,蘇皓忽然覺得背心冰涼,伸手一摸,才發現是衣衫已被重重冷汗濕透。 牢獄裡重回寂靜,蘇皓腦子飛轉,梳理起“命案”始末,這次害自己入獄的,到底是誰? 嗯,要是自己不是去幫死猴兒找羊,就不會碰到失心瘋的丁二叔,要是不把丁二叔帶回店,嬸嬸就不會非得留下一個免費夥計,要不是跑堂丁二叔發瘋,就不會把兩個武吏掃地出門,要不是武吏要報復丁二叔,自己也不會出麵賠罪,就不會給那邪門禍害精挑事的機會…… 腦子裡過完一遍,蘇皓覺得,害自己鋃鐺入獄的罪魁禍首,就是腦子不大靈光的丁二叔,至於那個總是在節骨眼上挑事的禍害精,來無影去無蹤,總不能拿它撒氣,就丁二叔了。 牢房氣窗外,明月高懸,想起此時自己本該是高床美夢,在夢中帶著大軍南征北討,蘇皓心中更是鬱悶,不由喃喃抱怨,“丁二叔,沒想到,你看上去老實木訥,惹事功夫卻是一流,平時就該多敲打敲打你。” 話音剛落,就聽“轟隆”一聲大響,塵土飛揚,自已這間牢房的墻壁,竟被硬生生破出一個大洞,飛塵尚自彌漫,也能借著月光,看到洞外隱有人影閃動。 蘇皓頓覺腦子空白,說話也不流暢了,“誰……要……劫……獄?” 塵土略散,墻洞外傳來熟悉的悅耳語聲—— “河陽李家堡慘案,前年的事吧?聽酒客聊起過一次,臭小子就記住了,你有這記性,去寒窗苦讀,考個功名多好,省得一天到處惹事,盡給蘇家臉上抹黑”。 蘇皓喜出望外,“嬸嬸,你來救我了?” 嬸嬸沒有理他,卻是對著洞外另一人低喝,“你又發什麼瘋,誰讓你亂來,《大炎律》知道嗎?劫獄者滿門抄斬,你會害了我們蘇家!” 那人沒出聲,低頭彎腰穿過破洞,走進牢房,徑直來到蘇皓麵前,隻見他一身跑堂打扮,表情木訥,不是丁二叔是誰? 丁二叔從地上撿起一根乾枯稻草,隨手一抖,軟軟的草桿立馬變得樹枝般直硬,他在地上寫字,蘇皓看了再開口回話,自相識以來,兩人一直這樣交流。 嬸嬸站在墻洞外,不願進去,牢獄歷來是不祥之地,美女掌櫃不願沾染上哪怕一絲晦氣。她在外麵隻聽到蘇皓接連問道,“走?去哪裡?”,“離開漓陽?”,“剛才那人很危險?” 嬸嬸心中暗罵胡鬧,在墻洞外急忙說道,“丁二要發瘋我不管,你別和他一起瘋,臭小子你說實話,那姓祝的,到底是不是你殺的?” “嬸嬸你想,論武道修為,我連定武都比不過,又怎麼能殺的了淬骨期高手,不知道誰殺的,偏偏要讓我來背黑鍋”,蘇皓苦笑道,“你說是吧,丁二叔,殺人的怎麼可能是我?” 丁二叔默默看了他一眼,在地上寫下兩個字,“不是”。 接著隻見他又寫下一句,“現在的你,殺不了”。 蘇皓點點頭,“我重新投胎,打小練起,練個二三十年,沒準就能殺掉那姓祝的”。 墻洞外的嬸嬸長舒了一口氣,“臭小子,隻要人不是你殺的,這殺人償命的罪,就落不到你身上,明天我就找人寫訴狀,替你申冤!”不等蘇皓回應,她接著道,“越獄這事,你想都不要想。蘇家世代軍伍,身家清白,憑什麼讓一個莫須有殺人罪名,汙了家門名聲?”。 “還以為,嬸嬸是來救我”,蘇皓鬱悶道,“沒想到,是來勸我把牢底坐穿”。 “怕什麼?我倒要看看,沒做過的事,有誰能嫁禍到你頭上。如今你吃上些苦頭,也好長長記性,”冷血嬸嬸隔洞回道。 蘇皓還待說話,卻聽到遠處傳來一陣腳步聲,還夾雜著鋼刀出鞘聲,顯然是一些被破墻聲驚動的獄卒,正朝這邊趕來。他無奈道,“丁二叔,我得聽嬸嬸的。你們先走,對了,你記得順手幫我把這墻洞補補”。 十餘息後,一小隊獄卒手持鋼刀,從墻角後轉出,隻見蘇皓老老實實地坐在牢房裡——如果這間墻上破了一個大洞的囚室,還能叫做牢房的話。 更氣人的是,偌大的墻洞那裡,用殘磚碎石極其敷衍的遮擋了一下,把一個大洞變成了若乾個亂七八糟的小洞,看上去就像嶽知縣書房裡的鏤空花窗,敞亮通透。 看著目瞪口呆的眾獄卒,蘇皓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剛剛這麵墻好像被雷劈壞了,盡漏夜風進來,讓人睡覺也不踏實,不麻煩的話,請獄頭大哥給換一間?” 為首獄卒看了看“花窗”墻麵,“漓陽第一高手”的傳聞閃過腦海,他咽了口唾沫,從嗓子眼裡艱難蹦出一個字,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好”。 又是一夜好眠。 一大清早,史應從沉睡中蘇醒。身旁嬌妻兀自甜美酣睡,他靜靜欣賞著尤物妻子的誘人睡姿,嘴角不由向上牽起弧度。 過去這一個月,是史應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一切都美好的如夢似幻。 一個月前,美艷動人的妻子,帶著自家父親的書信,以及豐盛嫁妝,到京都找到史應,與他成親,史杜兩家指腹為婚的承諾,至此兌現。 婚後的日子蜜裡調油,不解人意的上司,卻硬給安排了一個運送軍械到邊城的苦差。 一趟遠差回來,偏頭痛之癥莫名纏上了史應。似乎,從自己離京出發前大醉的那晚起,頭痛之癥就已初見端倪。連日頭痛過後,記性也變得很差,就說這次遠差,途中模模糊糊似乎發生過一些很重要的事,不過到底是些什麼事,自己竟全然記不住了。 他伸手摸到頭頂,輕輕拔下插在頭上的一枚銀針。妻子蘭心蕙質,從嶽父那裡學到不少岐黃之術,每當自己頭痛難眠時,妻子都會給他紮上幾針,讓他得以安穩入睡。 今天雖是休沐,史應依然早早起身穿戴,從衣架上取衣時,帶到妻子衣物,係在裙帶上的一樣黝黑物事,被帶的淩空左右搖晃,他趕緊伸手握定,生怕發出聲來,驚醒妻子。 那是一麵玄墨腰牌。妻子說過,這是嶽父從道觀裡為她求來的祈運命牌,上麵刻有道長卜出的吉讖,讓她從小佩戴。 史應記得,這塊祈運命牌兩麵,分別刻有一個字。 一個是“酉”,一個是“七”。